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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爬上了車頭,跪在引擎蓋上,伸出手指在擋風玻璃寫了兩個字:「你好。」
「劉欣瑜?」尹凡心馬上就領悟了,劉欣瑜循著喜帖上的血跡找到他,想與他講話。
但是劉欣瑜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比了個莫可奈何的手勢。「啞。」玻璃上又出現一個字,
比手畫腳一番,她再寫下:「寫字,好嗎?」
「好。」尹凡心點點頭,解開安全帶正要下車,劉欣瑜連忙擺手。「不要。」她敲著車窗
要尹凡心看,想了兩秒又寫下:「我怕。」
劉欣瑜在怕什麼呢?尹凡心疑惑但同意她。劉欣瑜是他這陣子碰到最溫柔的鬼了,至少她
沒有話說一半就把血盆大口張開。
相反的,她是不是早已洞察了尹凡心的不尋常,害怕一但面對面,就會被撕碎吞下?
不論如何,劉欣瑜不是來逼婚的,就是有求於他。
一人一鬼,在朦朧曖昧的夜色裡,隔著一層起霧的車窗,用緩慢而詩意的方式開始了對話
。
劉欣瑜,香燭鋪老闆娘阿賢嫂的獨生女,東石大學歷史系一年級的學生,三年前死的時候
只有十八歲,死因,就是讓她還徘徊在陽間的牽掛。
當然,另一個讓她放不下的原因就是那個控制慾極強的媽媽。劉欣瑜死得不明不白,死後
沒有地方去,第一個就想到要回家。
這次回家,媽媽沒有罵她。「回家了啊,回來就好。」阿賢嫂哭腫了眼睛,才幾個禮拜不
見就灰白了頭髮,伸出手臂卻擁抱不到她。
只要女兒回家,變成什麼樣子都難不倒萬能的媽媽。為了再次觸摸到寶貝女兒,她製作紙
紮人,讓劉欣瑜的靈魂附在上面,白天在家裡加減幫忙,夜深人靜,就能如同生人一樣外
出溜搭。
阿賢嫂繪製紙紮的技術很好,人偶精緻的程度甚至關節都能靈活運動。紙糊的人臉不仔細
看,根本真假難辨。這也是為什麼單單一個失婚的中年婦女可以靠著營運一個小小的香燭
鋪十幾年,養活兩口人的家。
劉欣瑜從小到大衣食無缺,要什麼基本上都能得到,唯一的條件就是必須聽媽媽的話。
所以劉欣瑜長到十八歲沒有自己挑選過衣服,放學一定回家吃飯,自由這種事,想也不敢
想。
直到她有一天在車站等捷運的時候被一個穿著西裝的帥大叔攔下。
「同學,覺得生命沒有希望嗎?來參考看看。」大叔把一張傳單塞到她手上。「神愛世人
」四個大字用加粗的標楷體印在上面,如同魔咒般吸引了劉欣瑜的注意力。
「神?」她疑惑。「我媽說這世上沒有神,只有妖魔鬼怪。」
「神有大愛,神的法力無邊,神很包容,但是妳必須先相信祂,祂才能拯救妳。」大叔溫
文儒雅,在胸前畫了一個大大的十字架。「同學妳很幸運,剛好碰到神每一百年下凡一次
親自為世人傳道授業的機會,怎麼樣,迷途的羔羊,明天晚上在齊靈堂,來跟我們一起禱
告?」
劉欣瑜的腦海裡浮現阿賢嫂翻著白眼撇嘴用輕蔑口氣說「假鬼假怪。」的畫面。她的心裡
不知為何突然湧現叛逆的想法。
「神很厲害嗎?」她問。
「神無所不能。」大叔微笑。
和帥大叔在車站對談一下耽擱了劉美瑜回家的時間。阿賢嫂坐在客廳背對著她。餐桌上早
已準備好熱騰騰的三菜一湯。
「回來啦?」阿賢嫂語氣裡有明顯的不高興。「都六點半了,妳今天最後一堂課不是四點
就結束了?搞什麼這麼久不講一聲,不知道媽媽會擔心嗎?」
劉欣瑜偷偷看了一眼口袋裡的手機,螢幕上顯示在之前一個小時內有八通未接和四條簡訊
。
「對不起。」自知理虧,劉欣瑜早已學會應對阿賢嫂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爭辯。「對不起
,媽,下課之後和鄭可嵐她們在教室說了一下話,手機又不小心乾到靜音。以後一定會注
意時間。」她放下書包,乖乖到廚房裡盛飯。
「鄭可嵐阿,那個高雄上來,家裡開宮廟的那個女生?」阿賢嫂臉上柔和下來,起身坐到
了飯桌旁。
「是紫寒宮,她舅舅是那個很有名的琉璃法師,供奉主神是白駒元帥。」
「紫寒宮?那個電視上報很大的?」阿賢嫂嗤之以鼻。「越來越多人客來跟我推薦說那裏多
靈多靈,是有多靈?可以把死人變活人還是每個人都當大官發大財?」她邊夾菜邊唸。「外
面很多神棍,不要被騙。」
「死了之後很後悔,應該聽媽媽的話。」劉美瑜在車窗上寫,悽慘一笑。「我相信你可以
幫我。」
「為什麼?」尹凡心不解。
「因為你不一樣。」
劉欣瑜走了,留下一張「神愛世人」的宣傳單在雨刷上。
「每月七號下午兩點齊靈堂,讓我們和神的代言人瓦思林貝蒂 ‧ 羅先生一起見證奇蹟」
傳單背面有好幾張佈道時的照片,台上羅先生身穿黑色的神父常服,臉戴單眼鏡片,高舉
雙臂滔滔不絕。台下萬頭攢動,男女老少,每一個人都露出平和喜樂的笑顏,如癡如醉。
「七號不就是明天?」小張把臉湊上前,非常多餘的提醒尹凡心。
半夜兩點多,嘻雜誌社的辦公室裡,尹凡心原本計畫在安靜無人的空間沉澱一下,殊不知
小張從休息室神不知鬼不覺的走出來,手裡端著一碗泡麵。
「阿心,你撞鬼了嗎?」小張說,稀哩呼嚕往嘴裡塞了一大口麵,用筷子指著傳單。「這
列印日期是三年之前。」
「你知道這個宗教團體嗎?」尹凡心問。
「齊靈堂?」小張作勢想了一下。「瓦思林貝蒂 ‧ 羅先生?」又吸了一口湯,砸巴著嘴巴
,咧嘴笑了。「我想到了,他是我其中一個客戶。算一算,好像也到了繳尾款的時間。」
「客戶?」尹凡心看著小張好吃懶做的嘴臉,想不透他會努力去做兼職。「你賣什麼給他?
」
小張換了一副羞赧的模樣,端起空了的泡麵碗起身。「討厭,」站在尹凡心身後,陰影籠
罩著他。「難道我賣屁股也要跟你講?」
咯咯咯的笑聲在辦公室裡迴盪。「阿心阿,你得多吃飯,多吃飯才會長胖,知道嗎?」
隔天下午一點半又超過一些,大寫「齊靈堂」的教堂前面聚集了至少上百個人。尹凡心、
徐曉慧和小張也在其中。
小張提著一包才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零食,笑呵呵忙碌著和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打招呼,彷
彿是來到哪個熱門露營勝地度假的老屁股。曉慧正東張西望,時不是拉著尹凡心問東問西
。
「尹編輯,這是哪裡?」
「尹編輯,這是新的報導專題嗎?我們不是在調查福壽糊紙店的哭聲?」
「尹編輯……」
尹凡心沒空理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身邊會突然跟著兩個人,只記得午餐時間開始小張就
一直屁顛屁顛的跟著他,一路跟到了廁所去。
「阿心,你什麼時候要出發?」一面盯著他小解一面假裝漫不經心地問。
「出發去哪裡?」尹凡心明知故問,心裡盤算著怎樣才能從小張眼皮子底下開溜。
「齊靈堂阿,現在十二點了,中午會堵車,最好現在就啟程,先吃個午餐,買個點心,剛
好能趕上兩點開門。」可惜小張死纏爛打的技能一流,他盯上的獵物,幾乎沒有逃走的餘
地。
「你可不可以不要靠那麼近?這樣我尿不出來。」小張那雙炙熱的眼睛看得尹凡心寒毛直
豎。
「有什麼好害羞,你哪個地方我沒看過?」小張大言不慚。「沒看過的,以後也逃不過我
的眼睛。」他用兩隻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雙眼,再戳了戳尹凡心的手臂。「所有人都是光溜
溜的出生,再光溜溜的死去。」
心不甘情不願帶上小張,剛走出嘻雜誌社的大門,迎面差點撞到姍姍來遲的徐曉慧。
「尹編輯,張編輯,你們又要出去嗎?我也要去。」她驚訝的臉饞成一隻可憐巴巴的小狗
。「不要丟下我。」
現在,齊靈堂的大門開啟,幾個穿著藍色制服的工作人員笑臉盈盈的邀請外面等候多時的
貴賓入座。
「來來,歡迎大家,甘願甘願,不要推不要擠,裡面位置很多,都有地方坐。」
「神愛世人。」鎂光燈聚焦在台上一個精瘦高挑的中年男人,神父的打扮,短髮向後梳得
油油亮亮,額前一撮白髮不經意提醒在場所有人他智者的形象。「你們,都是神的綿羊。
」
「小貓咪,乖乖的小貓咪,我會對你很好。」神父溫柔清脆的嗓音傳到尹煩心的耳朵裡變
成邋遢姑充滿童真的恐嚇。「阿心,你會聽話的,對不對啊?」
「神父,神父。」此時小張高舉著手發問。
「叫我羅先生就好,」神父沒有因為演講被唐突打斷就生氣,他很有耐心地停下來。「這
位是新來的教友吧?」笑容溫暖大方。「大家給這位先生鼓鼓掌。迷途的綿羊阿,齊靈堂
的大門永遠為你們敞開。」
「是,羅先生。」小張起立站好賣乖,所有人都用熱切鼓勵的眼神望著他。「這裡只收小
綿羊嗎?那小狗,小馬,還有小貓咪怎麼辦?」
哄堂大笑,只有旁邊的尹凡心臉沉了下來。小張常常胡言亂語,仔細聽又會發現不全是胡
編亂造。重點是,小張怎麼會知道邋遢姑和他之間的秘密?
小貓咪,是邋遢姑對受害者慣用的暱稱。
「小貓咪吃小綿羊,是不是就上不了天堂?」小張一臉天真地問,從尹凡心坐的角度看過
去,很難不去忽略他嘴角忍隱的笑意。
「不會的,」羅先生卻很有修養的為小張解惑。「小狗,小馬,小貓咪,惡魔或是孤魂野
鬼,進了我們齊靈堂的大門,都會變成神的綿羊,神都一樣愛他。」
台下掌聲四起,參雜幾聲高昂的叫好。
「原來如此。」小張恍然大悟的點點頭。「這樣我就放心了。」他坐下,打開一包家庭號
的寶咖咖吃了起來。
「阿心,要不要來……」他拿了一條寶咖咖遞到尹凡心面前。「阿不對,你吃不了。」轉
而塞到曉慧手上。「來曉慧,我們不要管他。」
「尹編輯為什麼不能吃?」曉慧啃著餅乾,忍不住詢問。看著尹凡心,眼裡盡是求知慾。
「因為……」尹凡心指著牆上的告示語重心長的解釋。「這裡禁止飲食,神說不行。」
小張津津有味聽著羅先生的演講,一口接一口,嚼著零食洋洋得意。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誘惑,有很多規矩,但是我們要怎麼判斷哪個是惡魔的聲音,哪個又
是神的指引呢?」羅先生開始今天的佈道。他說,神不是耶和華,不是佛陀。耶穌是他在
凡間使用的容器,悉達多也是。「神就是神,祂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神選中了哪個
人間的容器,那個容器就成了神欽點的基督。神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祂現在正看著我們
,無時無刻。心中有神,神就與你同在。」他在胸前畫了一個大大的三角形,所有人都跟
著他低下頭禱告。「讚美神。」他們齊聲禱告,然後滿心感謝的開始唱起聖歌。
歌畢,羅先生唱名「吳春喜,吳春喜小姐請上台。」
一名年逾七十的老嫗拄著拐杖巍巍顫顫從聽眾席站了起來走向羅先生,台下人皆屏息等待
。
「大家好,我是吳春喜,今年七十八,三年前被診斷糖尿病,一年半前併發腎衰竭,之後
每個禮拜去醫院洗腎,洗了整整十六個月。」老人闡述自己的經歷平實又誠懇,台下有幾
個人在聽到她的遭遇後都不甚唏噓。
「直到兩個月前我遇到了神。」吳春喜有意無意看了羅先生一眼,羅先生微微一笑,鼓勵
她繼續講下去。「羅神父說禱告吧,每天都來齊靈堂虔誠的祈求神的原諒,神就會幫我度
過難關。」嘩的一下她將手中的拐杖扔了出去,直挺挺站在麥克風前非常驕傲。「看啊,
神的綿羊們,這是神的奇蹟,」她在熱烈的鼓掌聲中繼續。「有一天,我聽到了神的聲音
,」指了指左手邊螺旋樓梯盡頭的一道木門。「在祝禱室裡,我清清楚楚聽到了,神對我
說:『贖罪吧,用聖水洗滌完罪惡之後,就能擺脫身體的病痛。』她低頭安詳的在胸前畫
了個三角形。「感謝神。」抬頭掃視大家,語重心長。「我年輕的時候為了賺錢出賣過身
體,那是我的罪孽。神說,我們應該隨心所欲,像出生的嬰兒一樣。純潔是生而為人最珍
貴的東西。帶著污點的綿羊進不去伊甸園,但是誠心祈禱,神就會原諒你。」
不知何時一個手持捐贈箱的年輕男人走上台站在吳春喜旁邊。他又高又瘦,穿著一襲整潔
黑袍,和羅先生的打扮十分相似。
吳春喜從兜裡拿出一張房契,攤開來展示。「我,吳春喜,今年七十六,丈夫二十年前就
先一步回到神的懷抱,下面六個子女每天都盼著我死,好把財產分掉。兩個月前我的雙腳
蜂窩性組織炎,醫院判了我死刑。隔著一層牆壁,我辛辛苦苦生下來撫養長大的六個孩子
熱烈討論的不是如何讓我舒服些,而是台北市中心的這棟房子可以賣多少錢。」她將房契
對折放入透明的捐贈箱,聲音高亢了起來。「幸運的是神聽到了我的祈求,我在聖水裡泡
了一夜,隔天醒來就煥然一新。兩個月了,我身體裡的血氨不靠血液透析也能維持正常。
兩個月了,停止一天兩次的胰島素注射兩個月了,每天早上來齊靈堂領一杯聖水,治療了
我的糖尿病。」再次環視台下聽眾,她自信滿滿,滿面紅光。「神向來施捨不求回報,神
如此盡心盡力的拯救迷途的羔羊,你們說,我們不該自願跟隨祂的引導嗎?我們不該也全
心全意的愛祂嗎?我們還不奉獻所有,只為消弭罪孽,換取進入伊甸園的門票嗎?」她情
不自禁舉高雙手吶喊。「神愛世人,難道世人不該也愛祂嗎?神為我們擋下太多的痛苦,
我們如果不無怨無悔的回報祂,我們還有資格成為祂的綿羊嗎?」最後她雙手交疊在胸前
形成一個叉叉,低眉垂目,嗓音恢復和平。「神無私奉獻,神不說,我們都該知道,我們
必須愛祂。」熱淚盈框,吳春喜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走回座位。
「感恩吳春喜小姐的分享,」羅先生移動到了演講台最後方一尊巨大的神的雕像旁,神的
腳底有一個水盆。「結束之後大家都不要忘記來台上領一份聖水,這是神的祝福,僅賜予
相信並跟隨祂的綿羊,」他頓了頓,「我注意到今天齊靈堂有幾個新的面孔,我們由衷歡
迎迷途的羔羊回家。正式回歸羊群前我們老規矩,必須用聖水淨身。風塵僕僕,只有經過
神的審判,純白的綿羊,才不會玷汙神的擁抱。”他指示螺旋梯上的門,意味深長看著小
張三人的方向,「罪孽深重卻還保持勇氣的綿羊,就請上樓接受考驗,懲罰之後,就能回
到天堂。」
集會結束,小張也剛好把最後一個寶咔咔嚥下,他輕咳兩下。「 有沒有人也覺得口渴?
」詢問身旁兩位好同事,不等回答,就一手牽著一個蹦蹦跳跳排到逐漸形成的人龍後面。
「先來杯神的洗腳水潤潤喉,我們再來猜拳看要派誰去上天堂。」
「神真的存在嗎?」隊伍中,曉慧不由的問。「不在。」「在阿。」,尹凡心和小張在同
個時間點回答。
「阿心心。」小張用責備的小眼神瞪了尹凡心一眼。「你不能自己不相信聖誕老公公,就
狠心也戳破別人的希望。」
尹凡心轉過頭去懶得理他,不知不覺,視線朝螺旋樓梯上探望。
門的後面有什麼呢?他有些好奇,又有些恐懼。拜邋遢姑所賜,他害怕極了任何狹小幽暗
的空間。講台上銅盆內流水滾滾,滴答滴答,噴泉源源不絕撞擊在金屬上,發出刺耳的、
像下雨的聲音。
十九歲時在邋遢姑廟裡,寒風刺骨,他蜷曲在毫無遮攔的破龕旁猶如一隻流浪的奶貓,無
論把自己縮得多小,都阻止不了快速流失的體溫。滴答滴答,當意識模糊,五感盡失,腦
子裡還是迴盪著清晰的雨聲,滴答滴答,成了空洞世界裡唯一的節拍。
「阿心,阿心。」遙遠的彼川上江老師呼喚他,溫柔堅定的暖流闖入了只有冷酷雨聲的地
獄。「阿心,阿心。」尹凡心循聲摸索許久,觸摸到一截乾枯冰涼的臂膀。
「阿心。」旁邊響起邋遢姑稚嫩無情的耳語。「阿心,你回不回家?」
驚醒,他又回到明亮寬敞的齊靈堂,身邊摩肩擦踵,前方,羅先生正笑吟吟將一杯水遞給
他。
「綿羊阿,」羅先生稱呼他。「你很徬徨吧?我看得出來。」
「是的神父,我們阿心卡到陰很久了,您有沒有辦法救救他?」小張接過羅先生手上的水
杯一飲而盡,將空的杯子遞還。「阿心需要神,他需要安全感,您能給他嗎?」
羅先生視而不見小張低級的調侃,在身後的銅盆裡又舀了一杯水端到尹凡心手上。「可憐
的綿羊,在外面辛苦了吧? 聖水可以淨化你的身體,喝吧,然後回到神的身旁。」
紙杯裡盛著沒有顏色的液體平凡無奇,羅先生就像他見過的很多宗教人士,圓滑矯情。
但是此時此景,羅先生一句「辛苦了。」竟讓尹凡心動容。也許是聯想到了江老師的溫柔
,也許是離家太久,縱然在水杯裡什麼也看不見,仰頭,他就將稱為聖水的東西喝了個乾
淨。
那神聖之物觸碰到了他的嘴唇,灌注在口腔裡,猶如熊熊烈火,延燒到了食道裡,一發不
可收拾,由裡而外迅速蔓延,幾乎要將他燃燒殆盡。
一瞬間,他又置身幾個禮拜前雲中村佑昇的葬禮。燃燒的房間裡昔日朋友對他冷言冷語,
一把刀一把火炬,就想置他死地。
尹凡心抱著肚子倒了下來,淚眼婆娑,浴火焚身,理智再次被恐懼和孤寂佔據。但是這次
,他鐵了心不再求救。
「小貓咪,小貓咪,」但是為什麼,他仍舊一絲絲期待著那雙應該無時無刻都監視著他的
紅色眼睛。
「邋遢姑。」失聲差點就要尖叫出那個他恨之入骨的名字,伸出手,潛意識裡還妄想觸碰
破爛骯髒的裙裾。
「阿心,你是我用上百個死不瞑目亡靈中最怨毒部分縫補起來的鬼,寄生在廖美華的子宮
裡煉出身體。除了我,沒有人會愛你。」邋遢姑說過,除了地獄,他哪都不能去。
「跟我走,小貓咪,我才能保護你。」
「可是金兔,妳在哪裡?」
很多雙手伸向他,有的觸碰他的額頭,有的輕拍他的背部,有的試圖支撐他的身體,有的
想要將他拖曳。
「尹編輯,尹編輯還好嗎?」尹凡心認出了徐曉慧的哭喊。紛沓的腳步比起規律的雨聲更
加令人心煩。
「神啊,萬能的神啊,請祢救救他。」有人開始祈禱。
「這位先生是不是罪孽深重?對聖水才有那麼大反應?」有人質疑。
「他肯定對神大不敬,難道是惡魔的使徒混入羊群?」有人責備。
「大家稍安勿躁,幾個人幫我把他抬到祝禱室,是時候請神來審判了。」這是羅先生優雅
厚實的聲音,猶如一支堅定人心的錨,將慌亂不知開往何處的船定在原地。
「等等,等等。」小張的怪叫橫空出世,正當眾人以為他要孤身反對,他提出了個令人讚
賞的建議。「我一個人就能抱起他。」
小張的臂膀很強壯,身體柔軟舒適,胸膛裡的那顆心,平靜跳動得很不真實。滴答滴答,
如同機械般規律,沒有人性。
「阿心啊,等一下記得起床吃飯。」低笑在他的喉頭滾動,流轉出冷漠又說服力十足的命
令。
祝禱室裡,羅先生一馬當先走到了最前方的水池前面,小張就像騎士拯救公主般降臨,一
個完美的後空踢,就把急衝衝想要一睹神蹟的人群檔在上鎖的門外面。
「這位先生,等等神要顯靈,請你也出去。」羅先生在四周的蠟燭點上火,奇異的薰香充
斥整個室內。
「哈啾。」小張打了個大噴嚏,大步向前在裝飾得金碧輝煌的水池邊探頭探腦。「胖天使
、蘋果樹、牧羊人與羊群。」他化身校外參觀博物館的小朋友,點著頭一個一個數著雕像
,數到盡頭一癟嘴。「居然沒有我。」賭氣瞪向羅先生。
「羅遠行,你忘恩負義。」
撲通一聲,小張把懷裡的人扔到水池裡,雙手叉腰,向羅先生要解釋。
「羅遠行?」羅先生莊重含蓄的臉在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變了顏色,他本能倒退一步,腰
抵到了水池壁。「你怎麼知道羅遠行?」他問。
「羅遠行不是你的名字嗎?別裝得那麼震驚。」小張放鬆四肢,懶懶靠在一排長椅上。「
你不認得我了?可是我才不會忘記你。」他修長挺拔的身形逐漸變得痀僂,皮膚出現皺紋
,一塊一塊的灰斑爬上俊逸的臉,很快就變身成一名猥瑣癩痢的老人。「羅遠行,三十幾
年沒見,你不但智商堪憂,記憶力也不行了?」他搖擺身後一條佈滿粗糙鱗片的長尾巴,
左搖右晃,所到之處就像甩動沉重的鎖鏈,刮搔在地板和椅子上發出尖銳刺耳的噪音。
「魔鬼!」不用多加提示,羅先生驚叫,兩眼直視小張不敢相信。「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小張一臉詫異,用黑青色的舌信舔了舔乾裂的嘴。「你還真當
這裡是神的領地?」
「魔鬼,你要什麼?你帶來的這個人又是誰?」羅先生隨手從牆上拔下一個十字架裝飾護在
胸前,長的那端指向從容不迫的魔鬼。「你不要過來。」
「我?過去?」小張停止搖晃恐龍般巨大的尾巴,側頭認真思考這個不太講理的問句。「可
是我怎麼記得當時是你在十字路口,用一顆畫得很醜的逆五芒心叫我過去的?」
「那……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羅先生狡辯。「我還太年輕。」
「看來你在怪罪年輕時候的自己啊,」小張明白的點點頭。「但是三十年前的你就不是你
了嗎?」他的眼神變得犀利,碧綠色的瞳孔放大。「不論多久,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曾經訂
下的契約,因為我是信譽良好的商人。」他霍的一下把虛張聲勢的尾巴收回去。「所以你
也不應該忘記。」伸出乾枯坑疤的手掌,用長長的黑指甲勾了勾。「三十年前你很虔誠的
跪在我的腳邊對我說你要成功,你想要很多很多人崇拜你,作為代價我可以帶走你的的靈
魂,就像羅伯強生一樣。」他翻了個明顯的白眼。「什麼羅伯強生,害我還要去奇摩知識
+查詢。還有為什麼要選在凌晨的十字路口,話講一半,就差點被飆騎腳踏車的阿伯輾過
去。」
「我……我……」羅先生似乎不知道要先抗辯哪一個質疑,支支吾吾只能脹紅了臉像隻便
祕的鸚鵡。
「好啦,三十年了,我看你也過得不錯,之前沒有訂收租日期是我心腸好又不缺,可是現
在想想,你那抹布一樣不值一提的靈魂好像又有點用處,所以就這樣吧。」小張聳聳肩。
「怎麼樣?」羅先生緊張的問。「你要把我怎麼樣?」
「放輕鬆,我幹麻要把你怎麼樣。我只是最近工作壓力大,需要看點餘興節目。你若賣力
一點,也有可能保住一條小命,繼續擁抱你那些不太聰明的追隨者作威作福。」
「什麼意思?」羅先生聽到一個可能不用死的契機,連忙想問清楚。「你的意思是我不用
下地獄?」
「下地獄?」小張扭了扭脖子的關節,再次轉換容貌,變回俊逸清朗的年輕男人形象,憐
憫的搖搖頭。「那裡的門票你付不起。」
小張整理好衣服,對著黃銅裝飾上自己的倒影擺了個無懈可擊的自戀姿勢,轉身走向出口
。
門外人群早已被勤快的工作人員驅離,搖搖欲墜的樓梯角落站著一個玲瓏邋遢的小女孩。
紅色的眼睛狠狠盯著剛踏出房間的小張。
「看什麼看?看我比金城武還是彭于晏帥氣?」小張嗆她,沒有回應。
「不用瞪,怎麼看我還是一樣迷死人不償命。」小張不以為意,蹦跳著走下樓梯。「放心
,不跟妳搶,你的娃娃我才沒興趣。」丟下一句,翩然離去。
尹凡心差點就溺斃在水池裡。事實上,他可能有一瞬間已經死去。
沒有力氣掙扎,他直接沉到了水底。水池的水很深,就像一口大井,井裡很空曠,空曠到
沒有聲音。
水面上有兩個倒影,一個是黑袍灰髮的羅先生,另一個不管如何爭大眼都看不清。
他墜落,每一次呼吸都有更多水灌進肺裡,張口,吐出越來越少空氣。
直到背部撞上了深淵的底,在那裏,他又見到了死去的劉欣瑜。咕嚕咕嚕,她這次開闔嘴
巴像一條魚,說的話直接在尹凡心的腦袋裡響起。
「謝謝你來,找到我。」她說,灰槁的皮膚浮腫,散亂頭髮,凹陷的眼眶裡空蕩蕩的,身
體好幾處被侵蝕到骨頭處,藕斷絲連的肌肉在水中飄動彷彿長了觸角的軟體動物,喉嚨處
,只剩下一小段頸椎還完整無缺。
尹凡心伸手想觸摸她。這個女孩輕盈而憔悴,她死了之後,不知道還在這聖水中浸泡了多
久。
但是手指才剛碰到劉欣瑜的臉頰,那女孩撐起扭曲變形的嘴唇,作出一個比哭還醜陋的微
笑,就一片片散落,宛若一朵急速凋零的薔薇花,閃爍粼粼波光,不一會兒就消逝殆盡。
水底下,尹凡心僅撿到一大撮頭髮,拿到眼前瞧才發現,頭髮底下連接著一小塊頭皮。大
吃一驚,尹凡心重新有了力氣,他掙扎四肢,彷彿泥潦裡準備起飛的比目魚,揚起漥底陳
年的堆積,四周頓時漂舞很多長短不一的毛髮、辨認不出部位的屍塊,和兩顆殘缺不全的
眼睛。
雙腿用力踢瞪,他此時又變身倉促逃逸的八爪魚,子彈一般,努力往水面泅去。
水面上,羅遠行早早守株待兔在那裡,現在這個男人心裡佔滿了恐懼,腦海裡重複播放都
是魔鬼狡猾的提醒:「努力一點,也許你可以活下去。」
死很恐怖,但是更恐怖的是死後靈魂被魔鬼領去。年輕時羅遠行是個天生反骨,別人努力
讀書,他就焚書坑儒,把全校的乖乖牌好學生都打過一輪,終於被記上三個大過退學,同
儕都在腳踏實地找工作,他偏偏遊手好閒,流連忘返宮廟與古董街,妄想有天幸運找到一
門不用本的生意,從此衣食無憂。
幸與不幸只有一線之隔,但如果沒有行動力,什麼都不會發生。羅遠行有一天在二手書攤
翻閱一元商品,好死不死被他看見一本記載如何招喚惡魔的古籍。
書裡寫得天花亂墜,把魔鬼的功能吹上了天,羅遠行壓根不相信,但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而且胸無點墨,最多的就是草莽的叛逆。
一支粉筆,一個空曠沒有燈光的十字路口,凌晨六點六分,他將血滴在畫好的逆五芒心中
間。
狂風吹起,一個叫化模樣的糟老頭憑空出現,用藍白拖鞋的鞋底搓著小腿上的污垢,手上
拿著一截甘蔗,嚼得巴茲巴茲響。
「幾點阿,哪個猴死囝仔,拎爺爺早餐都還沒吃完,吵屁。」
來者用一條長長的惡魔尾巴把他打到跪在地上喊疼。
那天之後,羅遠行開始了他的無本生意,走到哪都輕輕鬆鬆展現他的個人魅力,在某宗教
場所「工作」幾年之後就決定自立門戶,慢慢的,他越來越春風得意,取了個洋里洋氣的
藝名,久而久之,自己也記不清以前荒唐的歲月。要不是今天小張提起,羅遠行這個名字
和十字路口不修邊幅的惡魔早已被封存在記憶的角落裡,風化成遺跡。
如今惡魔來了又走,只留下一份考驗,他答應要交出去的靈魂,也許可以用別人的代替。
殺意在腦裡蔓延,他準備好了雙手。反正死在這個池子裡的人早有先例。三年前,他遇到
一個怕水的女孩,眾目睽睽之下為了宣揚神的號召力,他強迫懵懵懂懂的大學生劉欣瑜受
洗,為了不讓觀眾察覺到掙扎,他用力扯著劉欣瑜的長髮將她的頭壓制在池面下,儀式結
束人潮散去,才驚覺手上揣著大把頭髮和一塊頭皮,剩下劉欣瑜溺斃的屍體早已沉入水底
。
也許是惡魔賜與他的說服力,也許是單純幸運,反正劉欣瑜的失蹤沒有在社會上激起太大
的漣漪。羅遠行和劉欣瑜這兩個名字也從來沒有被聯想在一起。
三十年來他連惡魔也不怕,自然也不會為殺人償命這種事感到心虛。
如今水面下有一個人影驚慌失措,就如同三年前瘋狂掙扎想要浮出水面呼吸的劉欣瑜,腦
袋抬起來的剎那就被羅遠行精準的抓住。
他將那人再次壓入水底。水花四濺,他很清楚,溺水的人沒有辦法呼救,因為他們總是太
忙著呼吸。
水下有很多泡泡,那些都是宣告死亡的讚頌,當一切恢復平靜,羅遠行就依造成諾交出靈
魂,而神聖的瓦思林貝蒂 ‧ 羅先生會繼續理直氣壯地活下去。
「拜託,死吧,好好安息。」羅遠行在心裡吶喊。一分鐘,兩分鐘,他等了也許有一世紀
,水底下的人終於了無聲息,清澈的水裡慢慢渲染了不知道哪裡流出的黑色的液體,蠶食
掉代表純潔的透明。
羅遠行鬆手,任由屍體沉沒。可是一隻手扶上了水池的牆壁。該死的人,居然還有一絲力
氣。
水裡的是人是鬼其實羅遠行並不能確定。那男人蒼白的臉上鑲著兩隻黑洞般的眼睛,眼睛
裡流出的淚源源不絕,就如同那人積累了無數的絕望,太多太滿只能盈溢出來,無窮無盡
。
鬼魅一樣的男人敏捷猶如一頭獵豹,他躍出水池用四隻匍匐在地上,沒有生氣的臉面向著
獵物,蓄勢待發。
「不要,不要過來。」倉皇失措的羅遠行方寸大亂,情急之下再次掄起掉在旁邊的十字架
,攔腰折斷,尖端對準了欲攻擊他的妖怪。
這將是一場硬仗。
才怪。
來不及後退,來不及轉身逃跑,面前的男人高高躍起,張牙五爪猶如一張凌空而下的大網
,來不及擺好防禦姿勢,也來不及跪下來禱告,羅遠行被撲倒,護在胸前的十字架末入了
妖怪的肩膀。
痛,驚醒了妖怪身體裡幾乎死絕的人性,尹凡心眨了眨眼,愣了一下。
機不可失,羅遠行翻身將發呆的妖怪壓在地上,他再次高高舉起十字架,對準了對方的心
臟。
但是舉起的手詛咒般再也放不下來。一隻小小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腕。
「殺。」清脆的童音再身後響起,彷彿在對他說,又好像不是。
「誰?」羅遠行轉頭,眼角餘光站著一個嬌小骯髒的女孩,赤著一雙腳,身上斑斕的羅裙
破破爛爛。她的面容枯槁,說不上是可愛,兩隻屬於孩童的大眼睛透著血色的光,天真爛
漫又邪惡異常。
「殺。」那女孩不耐煩的又重複了一次,眼神穿透過羅遠行,打到被制伏在地上的妖怪身
上。「阿心,我說殺,你怎麼就不聽話?」
地上的妖怪顫抖起來,它哭出清澈的淚,沖刷掉黏在臉上黑色的汙水。「金兔……」它大
口喘了起來,開口好幾次才艱難的吐出幾個破碎的字。「我做不到。」
羅遠行突然感到喉頭一緊,身體不由自主的朝水池邊前進,他維持跪坐的姿勢,一手高舉
斷裂的十字架,倒栽蔥掉進了混濁的水裡。
「阿。」他的慘叫短暫又無力。來不及呼吸,就被迫沉默的墜入水底。
地上血跡斑斑,尹凡心動彈不得,淚水的間隙裡他見到了一截破碎的衣裙,反射性伸手去
抓,就像初生牛犢自然而然就知道跟隨母親,基因裡烙印著求生的慾望。
「阿心,你就繼續固執的討厭我吧,但是你無論如何也甩不掉,我還是會一遍一遍又一遍
的教你,」邋遢姑蹲了下來,她撫摸尹凡心濕漉漉的頭髮,如同舔拭失而復得的嬰孩,不
厭其煩。
「我會保護你,教你活下去的方法。」她說,很輕很輕,深怕吵醒早已精疲力盡,好不容
易才得以安眠的小貓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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