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藥味彷彿能安魂,宋舒躁動的心漸趨平靜。
她意識到,男子剛剛是稱她為客。對方身著墨色長衫,流水似的長髮用髮繩隨意紮起,穿
搭並不像來打工的。既是如此,面前這位難不成就是網友 Kyo88 留言所指的山居主人?
「客人?」男子見宋舒恍神,又喊了她一次。
「啊,還好。我沒事。」宋舒赫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回頭收拾桌上杯盤,「抱歉,把
這裡用得有點亂。我自己整理就可以了。」
「沒關係。您去洗個手,這裡我來收就好。」
男子說完,徒手把浸滿牛奶的衛生紙通通放上餐盤,有條不紊地開始清理桌面。他獨立經
營山居,自然也負責打掃這地方,但宋舒看著眼前畫面,不知為什麼依舊覺得違和。
她總感覺,收洗碗盤這種粗活,怎樣都和男子的氣質搭不上邊——
宋舒甩了甩頭,把這荒謬的想法趕出腦袋。哪有自己出來開店還不用整理的道理?
雖然對方氣質宛如古裝劇裡的貴公子,但也沒人說公子就可以不用幹活。看他收桌子收得
駕輕就熟,宋舒內心自嘲,這公子說不定比自己還會整理居家環境。
想到這,放寬心的宋舒轉身去找洗手間。
洗手間位置不遠,她去沖一下手,回來時餐桌已整潔如初,連弄髒的桌巾都換好了。
宋舒心中不免感嘆:果然是獨自經營旅館的人啊,手腳俐落。
「有吃飽嗎?」男子站在窗邊,他聽見宋舒的腳步聲,回頭說:「沒吃飽的話,那邊水煮
蛋都還有。我負責經營這棟山居,您昨晚自助入住,晚上睡得還習慣嗎?」
「嗯……還可以。」宋舒客套地回。
她依稀記得自己做了惡夢,但實際夢到什麼,在起床洗漱後就想不太起來了。
男子回了那就好,而後將視線再度移至窗外。幾根斷羽,一灘紅血,黑鳥墜地處有幾株野
草被壓折。死亡只在戲裡才和戲劇性共生,現實生命的凋零,多半平淡無奇。
「第十三隻了。」他看著地上,忽然有感而發:「今年的數量特別多。」
「我看有些旅館會在玻璃上貼裝飾,這樣就不太會有鳥類誤撞。」宋舒提出建議,男子回
頭,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她在那雙墨綠的眼中,看見懞懂的自己。
但山居主人沒有多說,只輕輕點頭:「好方法。我之後再試試。」
他語氣溫和,但宋舒卻感覺自己說錯了話。她像是名無知小童,聽不懂大人的言外之意,
只本能地感到侷促不安。宋舒握緊拳頭,努力保持鎮定,她還有事要問山居主人。
她要確認,她必須確認。
機會一消失,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下個開口的時機。
「那個……」宋舒鼓起勇氣,生硬地問:「您剛剛說您負責經營這裡?」
「對。我姓姜,眾相山居從以前就是我在打理。」
姜回生。很特別的名字,宋舒當時從網路上查到,看過一次就記了下來。
她原先以為,姜回生會是個年過六十的老人,依照 Kyo88 的留言推測,山居主人應該也
有點歲數了。可是,別說是六十,光看外貌,面前這位說不定才……三十歲左右?
宋舒無法肯定。與其說是年輕,倒不如說,她看不出姜回生的年紀。
這太奇怪了。宋舒蹙起眉,難不成上一任的山居主人現在已經退休?
那這樣,她還問得到她要的消息嗎?
「您看起來有事想問。」姜回生看她欲言又止,主動說:「很多人來住我這,都是有事想
問。但您朋友不同,她住了一晚,只說她很喜歡這地方。」
「喜歡官海森林的人不多。我看得出來,她是真心喜歡。」
宋舒難掩詫異,她腦中如遭雷擊,「你怎麼會……」
怎麼會知道她要問什麼?
動彈不得,手腳不聽使喚。宋舒內心好多疑問,但她問不出口。所以王之音真的來過這?
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她到底去了哪裡,她有沒有留下過什麼話,她……
姜回生眨了眨眼,彷彿無形之間,將宋舒諸多疑惑盡納眼底。
他再開口,一句話跳過所有問題,直抵終點:「您的朋友,其實沒有想要您來拜她。」
「什……什麼?」宋舒聽到話,慢一拍才反應過來。
她連忙搖頭,想翻出電子郵件佐證,「不是的,她寄信了!」
「你看,她有寄信給我,她也知道我會擔心她!她只是拉不下臉,不願意說太明白——」
「不是。」
姜回生連看都沒看那封信,他說:「您應該比我還熟現代網路才對。您先冷靜,我並沒有
想與您爭吵的意思。您心裡清楚,那只是一封先預約好時間,再寄出的郵件而已。」
那只是一封「排定寄出的郵件」罷了。
宋舒赫然停下動作。她愣愣地看向姜回生,這場對話攻防,她輸得一敗塗地。
她數日以來建築的信念是座沙塔,裡頭藏著「希望王之音沒死」的心願。水一來,沙塔潰
散,她自欺欺人的頑強被一舉擊敗。
「不是、不是這樣……」面前的山居主人看起來更高大了,宋舒感覺自己緊握的郵件正崩
解成沙,它們從指縫落地,落在地上化成碎玻璃,「我朋友真的還活著……」
「……她還活在樂園裡。」宋舒在垂死掙扎,她從齒縫間,細細地吐出哀鳴。
姜回生笑了笑,不答。
宋舒緊抓這份略有保留的沉默,執拗地問:「官海森林裡真的有樂園,對不對?」
「沒有。」姜回生否認得很肯定:「沒有什麼樂園,充其量就是個匯聚殘魂的古廟而已。
陰陽自古相隔,那也不是妳能去的地方。」
宋舒耳中聽的重點卻不同:「所以,真的有那個地方。」
姜回生看向她。堅持或許能使人成長,但在更多時候,過分的堅持和自尋死路並無二異。
他沉默幾秒,忽而轉過話題:「您有看到早上那隻仿聲鳥嗎?」
「迎頭撞上玻璃,奄奄一息。牠好好待在深山裡,就不會遭此橫禍。」
宋舒不是真的不諳世事。她聽得出來,這是赤裸裸的警告。
她回望氣質清冷的山居主人,深吸一口氣,說:「樂園也好,古廟也罷,我只是想要能有
機會再跟她聊一聊,或者……和她好好道別。」
宋舒想到自己曾白跑一趟王之音的家。她家那模樣,絕不可能妥善祭拜她的。官海森林裡
的古廟,是她最後一處能和王之音取得聯繫的地方。
她深深鞠躬,「如果您知道那地方該怎麼去,請告訴我。我真的很想再見我朋友一面。」
饒是面對難搞的工作客戶,宋舒都沒有這麼低聲下氣過。
「您如果不願意講,那我只好自己上山慢慢找。」宋舒彎著腰,「我還有話想和她說。任
何能嘗試的方法,哪怕機會渺茫,我都願意去試。」
她的姿勢,看不見姜回生現在的表情。屋外有鳥在嘎嘎叫,她聽見他問了一句話。
宋舒僵住,好似渾身血液都在降溫。鳥叫聲越來越刺耳,她口乾舌燥,無話可答。
她聽見一聲嘆息。
姜回生扶起她,逕自接話:「好吧。我跟妳說廟的位置和前往方式,後續交給妳自己判斷
。但要記得,凡走陰路,不守規矩都是有去無回。萬不可犯忌。」
他說,官海森林中有一古廟,黑瓦交疊,藏身山林間,迄今已過百年。
上山之後,跟著仿聲鳥向前,會見到一拱石橋。橋下無水,過了橋,不管發生何事都不能
尖叫、不能奔跑,橋後的樹林會綁縛紅布,只要沿著紅布走,自然能尋得古廟。
要注意,只要決定走過石橋,就一定得到古廟祭拜,在此之前都還可以反悔。廟裡東西不
可擅動,在門外一拜,虔誠即可。有什麼話也在門外說就好,您的朋友會聽到的。
最後,在太陽下山前,一定得尋原路過橋回來。
「仿聲鳥,您有見過了。」姜回生說:「就是早上自撞玻璃那隻。」
宋舒聞言回想,「是不是長得有點像烏鴉?」
「有點像。但要認他們,認叫聲更快。」姜回生看向窗外樹梢,「仿聲鳥叫聲刺耳,外面
現在在叫的就是牠們。這種鳥比八哥還會說話,是官海森林這一帶的特有種。」
外頭,一群仿聲鳥聚在枝枒間,遠看宛若黑瘤寄生樹群。
宋舒得到所需資訊後,和姜回生再三道謝,動身前往古廟。
鳥群歇息的樹群剛好在登山口,宋舒經過時抬頭一看,數不清的眼居高臨下,在樹梢俯視
著她。霎時風起,黑鳥們發出怪叫,領路般振翅,在宋舒眼前飛往深山。
要跟著仿聲鳥走,才找得到石橋。
宋舒默念姜回生的話,邁開步伐。
但人用雙腳走,想當然爾,是追不上在天上飛的。
宋舒起初走得匆忙,生怕跟丟仿聲鳥去向。然而,鳥群似有靈性,一路上飛飛停停。宋舒
平時沒有運動習慣,後來走累放慢速度,鳥群在同地點駐留的時間竟也隨之拉長。
「呼、呼……」她從背包裡拿出水壺,鳥群飛入左手邊樹林。
既然牠們會等人,那就不必如此氣喘吁吁的追趕。宋舒重整呼吸,休息同時觀察四周。她
尚停留在登山步道上,但仿聲鳥現在站的位置,在一條無人通行的小徑盡頭。
林徑幽森,樹影幢幢。這條荒廢小路,已然不是一般的登山道。
毫無疑問,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宋舒吞了吞口水,她原先還對姜回生說的話半信半疑,畢竟「跟著鳥群走」這指示不確定
性太高,一般人聽來都會認為不合常理。
但是,她內心這份疑慮,至此刻已煙消雲散。
仿聲鳥群飛入的小徑入口旁,有一座ㄇ字型的石砌祭祠。
它的實體比宋舒預想得還要小,外觀和論壇上流傳的照片相似。祠前有被人清掃過的痕跡
,叢叢落葉在旁堆聚,裏頭混雜一小段、一小段被拔除的藤蔓。
宋舒走入林徑,小心翼翼地避開爛泥,伸長脖子往祭祠裡瞧。
因為角度的關係,網路上照片看不出祭祠裡擺了什麼。宋舒曾嘗試去查,可惜找了幾天,
一無所獲。如今真的站在祭祠面前,她才終於解掉這個疑惑。
銀項鍊、皮錶、草編手環、小鯊魚吊飾、手機殼、已然泛鏽的尾戒……
沒有神像,沒有香爐。祭祠內擺的都是些小東西,有新有舊,宋舒完全抓不出規律。
她看著那堆東西,一個想法不經意的掠過腦袋。官海森林,是每年都有數十人失蹤的自殺
森林。遺體可能過段時間就歸於塵土,但這些人造物會留在原地,直到被人拾起。
宋舒忽然覺得有點冷。
祭祠內外都長著青苔,她不用靠太近,就能感受到祭祠的位置有多潮濕。
她深吸口氣,忐忑的掃視那堆放在祭祠裡的物品。
王之音以前習慣帶什麼呢?
她不喜歡太花俏的打扮,平時不戴飾品,不戴手錶,手機殼拿最一般的透明款。宋舒努力
回想,王之音嫌長髮麻煩,髮型一直維持在過耳後的長度,所以也不會用到髮圈……
這樣做的困擾是,每次寒流一來,她就會和宋舒喊冷。
啊,是了。因為怕冷的緣故,王之音一入秋就會圍起一條深藍色圍巾。那是她們在逛地下
街時買的,和宋舒現在綁馬尾的髮圈是同一顏色……
宋舒又看了眼祭祠,確定裡面沒有那條圍巾。雖然宋舒不認為王之音到森林時會戴著圍巾
,但沒有在祭祠裡看見王之音的東西,還是讓她鬆了一口氣。
她雙手合十,閉眼對祠一拜,轉身走入小徑。
仿聲鳥繼續向前飛,牠們又叫了起來。
「哈嘍!哈嘍!嘎!嘎——哈嘍!嘻嘻嘻——嘎、嘎!」
一隻慢半拍起飛的仿聲鳥在樹上跳了兩下,朝宋舒一陣亂叫後,拍拍翅膀跟上隊伍。
姜回生說這種鳥比八哥還善言,宋舒一路走來深有所感。
她一開始甚至以為,是有人在和她打招呼,殊不知那只是仿聲鳥無意義的鳴叫。宋舒不曾
研究過鳥類的發聲器官,在她印象中,鸚鵡和八哥雖然會講話,但和人聲仍有區別。
這些黑鳥卻是例外。宋舒沿途聽到好多種人聲,有男有女,全是仿聲鳥的模仿。
「宋舒!看我、我!」一隻黑鳥在樹上拱起翅膀,「看看看看我——宋舒!宋舒!」
好吵。宋舒皺眉,抬頭瞪了眼那隻仿聲鳥。
宋舒左思右想,都想不透這些鳥是從何得知自己姓名。姜回生有叫過她的名字嗎?
可能有,可能沒有。但是,只聽過一兩次就記起來她的名字,仿聲鳥也太聰明了。
黑鳥徹底無視宋舒的瞪視,仍在嘎嘎大叫。牠飛降著地,踩碎一叢暗紫色菇群,跳啊跳的
,鳥爪把菇群踏得稀巴爛。牠低頭,啄食幾口蘑菇,色澤詭異的菇帽沾黏在鳥喙邊緣。
越往林道深處前進,這條路就越來越難以通行。
陽光照不穿密林,陰溼的落葉下方,不時爬出馬陸和金龜子。到處都是蟲,宋舒打了個噴
嚏,拿掉黏上袖口的蛛網,暗自祈禱等等不要再有飛蟲往自己臉上沖。
宋舒不怕蟲,她只是不喜歡蚊蠅在四周亂飛的感覺,真正怕蟲的是王之音。
「小舒,我外套上有……」
宋舒恍然間憶起,王之音過去就曾在下課時找她求救,「有隻金龜子……」
「把牠趕走就好了。」宋舒坐在位置上,默背英文單字,隨口一說。
「我不敢。」王之音囁嚅道。
我就知道。宋舒放下厚厚一本七千單,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有什麼好不敢的?一隻小蟲而已。」她表情明顯不悅,咂了聲嘴抬頭,「我等等要考的
單字還沒背完,妳抖一抖衣服,牠就會自己飛走了啦。」
這不是推託之詞。下節課就要考試,她昨天月經來,整晚痛到沒辦法好好唸書。
趕蟲這種小事,如果是蟑螂或蜜蜂也就算了,金龜子有什麼好怕的?
宋舒真的不懂。
她是真心把王之音當作朋友,但在某些時候,她也是真的認為王之音太過怯懦。
該讓王之音自己解決問題才對,她又不可能幫對方抓一輩子的蟲。王之音無助的視線直到
最後也沒有打動她,宋舒嘗試將注意力放回書本,最後考了七十二分。糟糕的成績。
如果當時王之音沒來打擾她,宋舒有把握考到九十以上。
但說實話,她若願意花個三十秒幫王之音趕蟲,或許也還是能考到九十。宋舒之所以考差
,是因為王之音在考試時大叫有蟲,害她後半場考試心不在焉,閱讀測驗粗心好幾題。
她聽到王之音的哭叫聲時,心裡煩躁又愧疚。
——連舉手之忙也不願意幫,這樣算哪門子的朋友?
樹林中,一隻金龜子從落葉堆內鑽出,起飛,宋舒的視線隨之移動。
——但說實話,她想讓王之音成長,這想法沒錯吧?
金龜子飛到右側,停在一塊深藍色的地方。
——她沒有嫌王之音煩人。發自內心的,真的沒有。
針織圍巾隨風晃蕩,那隻金龜子收攏鞘翅,褐青色的外殼在一片深藍中尤為顯眼。宋舒盯
著牠,在記憶驅使下伸手,直覺就想把牠從圍巾上拿掉。
從這條深藍色圍巾上拿掉。這條圍巾,是她,是她的……
「嘎!宋舒!」仿聲鳥忽然叫了起來,「宋舒、宋舒!嘎!嘎啊啊——」
叫聲淒厲刺耳,宋舒猛然回神。
金龜子從她手下逃脫,急速拍動翅膀飛離。宋舒眨了眨眼,記憶中的深藍不見蹤影,骯髒
的血褐色取而代之。她眼前依舊有一條東西在晃,但是,那並非是條圍巾。
那是條斷裂的麻繩。
宋舒摀住口鼻,倒退兩三步後,轉身逃離那條隨風晃蕩的繩子。她不敢去看自己剛剛踩到
過什麼,索性把濕軟處當成爛泥,斷裂聲想成枯枝,三步併兩步的跟上仿聲鳥群。
剛剛那條藍色圍巾那麼真實,宋舒一邊跑,一邊想到姜回生最後問的那句話。
她胸口一悶,跑得更快了。
踉蹌、絆倒、爬起。宋舒知道這是自殺森林,她早有預料會看到什麼,但她還是會怕。她
怕真的看到那條藍色圍巾,更怕山居主人問的問題。
仿聲鳥穿過層層樹林,宋舒把全部精神都放在移動上,強迫自己不要再想。
終於,鳥群停了下來。
宋舒喘著氣,斜撐樹幹,抹掉額上汗珠。
石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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