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PO 不要寫信給我 我不是故事中的人 不用給我拍拍
幾年前在台北市工作,小學音樂老師協助我租到一座附電梯公寓的7樓,算是幫忙看房子
,所以相對來說非常便宜,面山臨水,環境也算清雅。房東在客廳放置了幾幅密宗經文掛
軸當做擺飾,還有一幅千手千眼觀音圖,背景寫滿密密麻麻、像葉梢小蟲的奇怪文字,燈
光昏暗時,一瞥之下不禁有些詭異,但考量到房租、地點、生活便利性,這不過就點小問
題而已。
蓋公寓時房東特別要求,將七樓對半均分裝修,結果就是1廳2房1衛浴的住家加上大到誇
張的陽台,陽台正好面對貓空與景美溪,視野遼闊,夜晚常可見銀月孤懸雲端,像鋪在半
透明纱幕中的螢光;最靠牆處填上泥土,栽了幾盆萬年青和不知名的野花。幾個同事相約
來參觀,看了一眼便說:「剛好可以中秋烤肉。」當時已過中秋,於是約好明年在辦;只
是不到一年,當初相約的同事,三個調離單位,沒調走的那位也漸行漸遠,再也沒一同出
遊過。賞月之約,一懸八年,始終未曾實現。
遷入不足一月,某日午覺醒來雙腿竟全然不聽使喚,感覺並無異樣,就是不能抬起、不能
移動,當下只得放鬆心情,躺著靜待其變,幸好不到十分鐘時間,雙腿即恢復如常,彷彿
什麼都沒發生過。放假回南部時,壇裡供奉的神明即明示:「房子有問題,能走則走,若
不能走,也是命中注定該有此緣,經過客廳時需雙手合什誠心問候,如此可保平安。」回
台北後照辦,果然再也沒發生過「壓腿事件」,數年來也算相安無事,只是盯著電腦時,
偶爾能感受房間門口似有若無的視線。
如此一住八年,期間找過兩個人合租,第一位住了一年,申請到多年來日思夜想的職務宿
舍,歡歡喜喜地搬出去;第二位則是小我3期的學弟(也是先前調走的三人之一),八個
月後如願以償調回南部家鄉,我們吃的是那種硬梆梆的公家飯,想調動難如登天,他年資
又比我低,這當時讓我既是感嘆又不可思議,因為我也很想調回家,籌劃5年始終難遂其
願,而學弟竟然首次送報告便即批准,簡直就是奇蹟。
回想起來,那是學弟搬來沒多久的事情,陽台出現一個黑漆大甕,大約60公分高、直徑40
公分,頗具古意。甕口用細麻繩綁塑膠袋密封住,放在照不到日光的陰暗處,以為是學弟
帶來的醃漬物,於是很自然地任那個甕放在那裏。之後學弟調走,行李搬得一乾二淨,唯
獨那個甕,這時又想:那或許是房東的東西吧。畢竟我們都是離鄉背井的出外子弟,誰會
有閒功夫釀這麼大一甕帶來帶去。之後老婆幾次過來暫住,抱怨說房子令她發冷(她是個
很強壯又很怕熱的女生)冷到不管何時只要一進屋裡,冷到蹲到地上環抱身體,而她眼神
的焦點,不知為何的總停留在貼在牆上那張黑色的千手觀音像。一進我的房間,她的眼神
很奇怪的一直往窗外看,我問她看什麼,她問說:是不是樓上有住人丫?不然為何他總感
覺樓上有東西一直往外丟,土黃色的。送他回家後我告訴他某天有人上樓頂自殺(我住最
高樓,上面是水塔),那個人剛好是穿土黃色的衣服,而陽台的甕,連白天也讓她頭暈想
吐,我怕她不安,總是說笑帶過,還揶揄她懷孕了,老婆正色強調:這房子在趕她離開,
她說:總有一天房子會把我從窗外丟出去。所以連我上廁所都不準我關門,或著她在廁所
門口等我(廁所與我房間離二步就到,她卻怎麼也不肯自己待房裡),老婆一向是個勇敢
的女生,面對敗血腐肉屍骨分離的人體都毫無懼色,卻很奇怪的懼怕這間屋子。「哪有這
種事。」我這樣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房子有古怪是早就知道的事,解釋不過浪費唇舌罷
了。
某一天,房東來收租,問起學弟搬走,為何留下那個甕?如果不要的話,是不是可以丟掉
?此時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房東的,一個大甕放那麼久,礙眼又佔位置,況且無論裡面裝的
是啥,早就不爛也臭,想想挺噁心的。當下拿起手機急call學弟。
我:「阿A,你那個甕還留不留阿?」
阿A:「甚麼甕?」
我:「你搬來時就放在陽台上的那個黑甕,不是你的嗎?」
阿A:「不是阿,我還以為你的。」
所以,那個甕不是學弟的,不是房東的,當然更不會是我的。
7樓高的陽台,唯一一個大門,只有我們三個人進進出出,這麼大個甕是誰的?怎麼搬來
的?幾時搬來的?為什麼要放在那個角落?那天一堆疑問在心裡不斷飛閃、停駐,我在大
太陽底下呆站了10分鐘之久,腳底板微微感到絲絲發寒。掛斷電話,行事曆上後天是大型
垃圾的例行回收日,恰好輪休,拿起白板筆在行事曆上畫個圈提醒自己,後天絕對要拿去
扔掉。
當日老婆來電說她心裡有些不安,叫我回單位睡覺,但懶懶的提不起勁,晚上洗過澡便躺
下了。約略凌晨1點左右,半夢半醒之中,周遭異常安靜,那是連掉根針都能聽見似的詭
異寂靜,人雖清醒卻動彈不得,身體、眼皮都不聽使喚。我躺在床上,閉目卻能清楚視物
,牆壁變成軟化的黑色黏土,像某種生物不停吞嚥反芻的胃壁,蠕動著從天花板流出,緩
緩陷入地板裡。朦朧間彷彿看見一團黑霧緩緩移動,從客廳飄到房門口,似乎無法靠近,
在門口遮掩半個身體往內窺視,此時的我有口難言,無法反應,只感覺床墊傳來波浪般的
上下起伏,有雙隱形的手拉著棉被抽動,輕輕的一下又一下,好像在表達什麼,我腦子裡
閃過一個念頭:
「你想拜託我什麼?」
霎時窗外傳來蟲鳴,汽車呼嘯而過的粗魯引擎聲,百葉窗隨夏夜的山風飄擺,喀喀地撞擊
牆壁與窗沿,我像條彈簧跳坐起來,漆黑中滲入幾絲窗葉縫隙的月光,冷藍色的鬧鐘時針
指著3點25分。
下雨過後的隔天,一大早艷陽高照,把握陰森感被日光驅遠的短暫時刻,我獨自一人清除
甕底攀附上來的爬藤,吃力地轉動大甕,像轉瓦斯桶那樣子移到電梯裡去,等待電梯上來
之時,我雙手合掌在心裡默念:「你應該是要拜託我別把你丟掉吧,但我也是逼不得已,
請勿見怪。」電梯下樓短短幾十秒,我卻感覺無比漫長,打從心底祈禱不要突然伸出一雙
手把我拖進去甕裡。
電梯下降到1樓,才剛將大甕移往電梯外,迎面走來一位婦人往我瞥了幾眼,或許是對一
個年輕人徒手搬運古舊大甕的鬼祟樣很感興趣,她開始向我搭話,說實話,我對她沒啥印
象,但她自稱是3樓的住戶。聊沒幾句,話題轉到我腳邊的大甕,心裡正想著將大甕拿去
回收儘速了事,一來也擔心回收車不等人,我敷衍幾句打算告辭。
「你要丟掉的話,乾脆給我吧。」她突然說道。
我稍微愣了一下,這是來路不明的東西,其實誰來處理、誰收下都無所謂,但正常人怎麼
會想要這種大而無當又處處詭異的老玩意兒,至少我不會想要。
「沒關係,我爸喜歡釀酒,這個甕剛剛好。」
我找不到可以拒絕的理由,於是為了表達歉意-畢竟這樣彷彿我將大型垃圾塞給鄰居處理
,我自願幫忙把大甕搬到她3樓的住家。
「先放這吧,等等我先生會過來,讓他搬就好。」
她出奇地堅持,我還想說什麼,卻哽在喉嚨裡說不出口,在她淺笑目送下,我轉身搭電梯
回到7樓,關上鐵門進了房間,山邊嵐氣繚繞,堆聚起厚厚暗沉鉛雲,電光鳴竄,不多時
便開始落下滂沱大雨。我轉著大甕出門繞了一遭,也不過是讓它從7樓搬到3樓,依然駐紮
在這棟公寓裡,一想到此處,不禁走到門口,拉開紗窗,呆呆望著傾盆大雨中那原本放置
大甕、長滿爬藤雜枝的陽台角落,深怕一個不注意,那大甕就趁著雨勢回來了。
三個月後,調職報告批准了,原因是我的右眼-視神經萎縮,視力只剩0.07,接近全盲,
發生的非常突然,沒生病也沒受傷,右眼就這樣報銷了。看遍南北部三大醫院,沒有醫生
能給我肯定的答覆,結論都是無能為力,只求別再惡化。長官認同我的狀況符合特困調動
,這才簽可。
整理行李期間,老婆告訴我,她請示老家壇裡的神明,神明只說房子裡的東西有點古老,
修行甚久,道行並非一般的髒東西可以相比,偏偏它很喜歡我,死抓著我不放,除了我以
外的每個人它都要趕走,所以我一直無法離開,其他人也待不住;想要強硬壓制它只怕難
以善罷,最好用談判的方式,付出一點代價讓它同意放手。而我曾說過:「只要能調走,
什麼都好說。」這句話變成給神明的擔保,然後神明幫我去談判了。
看來所謂的代價就是我的右眼吧。對我來說這筆交易頗不划算,事情過後唯一的心得,就
是這些不可見的玄虛之物,行事風範其實與現實中的黑社會沒啥差別,不分軒輊,而且更
加任性。
回到南部兩年了,當我摀起左眼,僅用右眼破碎的視野觀看這個世界時,腦子裡不禁浮現
出那棟面山臨水的公寓,灰暗的客廳,詭祕的宗教圖捲、字軸,送不走的古舊黑漆大甕,
某種意義上的古老或許還依舊盤踞其中,還在等候著它們中意的人入住,就像百鬼夜行抄
的一篇"狐狸使者"裡所描寫的,會選擇住客的房子,只可惜那裏面沒有狐狸這種形貌可愛
的東西,只有赤裸裸的黑暗,以及悚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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