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是在郊區鄉下長大的,每天放學後,我跟國小同學都會跑到學校附近的一間雜貨店玩。
那間雜貨店很小,但有各種零食飲料跟玩具,有吃又有玩,對小學生來說就像一間超級大賣場。
雜貨店老闆是個身材粗壯、笑起來非常豪邁的大叔,店裡進新玩具時都會跟我們一起玩,像四驅車、彈珠超人、模型之類比較複雜的玩具,他也會幫我們組裝。
我們經常在那裡玩到忘記時間,直到太陽下山,老闆把我們趕回家吃飯為止。
現在想想,那間雜貨店在我的記憶裡就跟夢境一樣,因為雜貨店不遠處有一個平交道,我們玩耍的時候經常能聽到平交道「噹、噹、噹」的警示聲,還有火車轟隆轟隆通過的聲音。
復古的雜貨店、平交道的聲音、雜貨店大叔老闆,還有我們這群小鬼頭,簡直就跟卡通一模一樣。
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雜貨店旁邊的公共電話,當時我們幾個小學生都沒有手機,有事情要聯絡家裡只能靠這台公共電話。
公共電話的頂部總是放著幾枚十元硬幣,是老闆放的,偶爾有人會想偷那些零錢,最後都被老闆抓到並大罵一頓,我們搞不懂老闆的想法,既然不想被人偷拿,為什麼要把零錢放在這麼顯眼的地方呢?
我們問過老闆這個問題,老闆卻不想跟我們透露原因,他每次不想回答的時候,眼睛都會不經意地飄向平交道,我們知道那些零錢一定跟平交道有關,但有什麼關係呢?我們想破頭都想不出來。
等到我們即將從國小畢業、到城市裡去讀國中時,我們相約在雜貨店度過最後一個快樂的下午,老闆這才決定把零錢的祕密告訴我們。
「之前沒跟你們說,是擔心你們會害怕,然後就不敢來我這裡了。」老闆擺出一張嚴肅的臉孔,指著平交道說:「在晚上,你們都回家吃飯之後,偶爾會有人跑來這裡,撞火車自殺。」
「自殺?真的嗎?」我們真的都嚇到了,當時我們不愛看新聞,對社會新聞什麼的一點概念都沒有。
「是真的,那些人都是從城裡來的,因為這附近比較沒人,在這裡自殺比較不會被阻止。」
那跟公共電話上的零錢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還是不明白。
老闆進一步說明:「那些想自殺的人,很多都是已經放棄人生的了,可是在他們決定跳到軌道上之前,心裡還是會有最後的猶豫,自己真的要這麼做嗎?真的要自殺嗎?他們心裡會有最後一絲希望,或許現在聯絡家人跟朋友,還能找到繼續活下去的力量……」
「我知道了!」有人舉起手來,大聲說道:「因為這裡的手機訊號不好,所以只能打這台公共電話,但不是每個人身上都剛好有零錢,所以才要留零錢給他們!」
「沒錯,就是這樣。」老闆欣慰地點了點頭。
「老闆,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一面啊……」
「我本來也沒想到,是有一個本來想自殺的人來跟我借零錢打電話,我才發現這件事的,那個人後來也得救,被家人接回去了……之後我就決定無論如何,公共電話上一定要留幾枚零錢。」
這時又有人問:「可是老闆,你怎麼不直接阻止他們自殺呢?」
「我這間店又不是24小時的,怎麼可能一直盯著平交道啊。」老闆沒好氣地說。
把零錢留在公共電話上,這是他最多能做的了,對想自殺的人來說,這些零錢就是最後的希望。
那天下午,我們幾個人各留下十塊錢在公共電話上,結束了這段卡通般的童年。
******
長大之後,我國中、高中跟大學都在城市裡讀書,國中時我偶爾還會回雜貨店找老闆,升上高中大學後就沒有再去過,甚至慢慢忘了這段記憶。
直到有一天,我在宿舍裡看到有人臥軌自殺的新聞。
新聞中的影片喚起我的記憶,因為新聞中的地點,毫無疑問就是雜貨店旁的平交道。
雜貨店老闆現在過得怎麼樣了?他還在用自己的方式給那些想自殺的人希望嗎?
我決定下次休假的時候回去,拜訪一下雜貨店。
幾天後的週末假日,我回到鄉下並騎車來到雜貨店,本來以為老闆會跟我記憶中一樣站在門口跟小學生玩玩具,可我看到的卻是讓人灰心的一幕。
雜貨店大門深鎖,門板跟窗戶積滿灰塵,曾經堆滿店門口的玩具跟零食架也不見蹤影。
我透過窗戶朝店裡窺探,屋內空蕩蕩的,不要說人了,連傢俱都被收得一乾二淨,看來雜貨店是真的收掉了。
此刻我的心情除了哀悼童年回憶的逝去外,我更擔心的是老闆,他是因為生意不好才把店收掉的嗎?不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裡,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雜貨店旁的公共電話還在,我抱著嘗試的心態把話筒拿起來放到耳邊,還能正常使用,只不過頂部已經沒有放零錢了。
如果老闆還在這裡,繼續把零錢留在電話上的話,前幾天的自殺案件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呢?
可惜世界上沒有如果,我不確定這樣做是否真的能救到人,但我決定掏出皮夾,把裡面的零錢都留下來。
「老闆,我把你的精神傳承下去了喔。」
放好零錢後,我在公共電話的機身上拍了一下,算是做最後的道別。
轉身準備離開時,我身後突然傳來「喀噠」一聲,像是有東西脫落的聲音。
回頭一看,公共電話的話筒掉了下來,連著線掛在空中晃來晃去。
我看著在空中搖晃的話筒,心裡覺得有點不對勁。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螢幕上顯示是未知號碼。
我看著手機,又看向掉下來的話筒,一股難以名狀的不安正在我胸口蔓延,但我還是選擇接了起來。
接起手機的那一刻,在空中搖晃的話筒突然靜止下來,像是有人伸手握住了它。
「拿走。」
電話中傳來許多人的聲音,像有數十數百個人同時開口,他們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怨恨,彷彿從地獄的最深處穿越而來,刺入我的耳膜。
話音剛落,電話就掛斷了。
內容只有兩個字,警告的味道卻很明顯,他們要我把剛才留下的零錢拿走。
那兩個字從耳膜侵入我的大腦時,一幅可怕的畫面從我眼前一閃而過。
我看到支離破碎的血肉殘肢噴飛在平交道上,那是某人的屍體,他的手腳跟身體全被撞碎輾成無法辨識的肉塊,只剩下頭部是完整的。
那顆頭滾落在軌道上,臉部正好面對著我,那張臉那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我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屍體。
這幅畫面僅出現一瞬,給我的感覺卻像隨時會發生一樣真實。
這不是我妄想出的幻覺,而是他們給我的警告,如果我不照電話中的做,我就會變成鐵軌上的殘破屍塊。
收到警告當下,我終於知道老闆發生什麼事了。
我拿起公共電話上的零錢,跳上機車,用力催下油門,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老闆的雜貨店不只是結束營業那麼簡單,而是老闆他輸了、棄守這間店了。
隨著在平交道自殺的人數增加,在這裡累積的負面怨氣也越來越重。
在這裡死去的人們,他們想要同伴,想要看到更多人跟他們一樣死在這裡。
老闆透過留下零錢的方式讓自殺的人保有最後的希望,但他還是輸給了死者的怨氣。
跟我剛才遇到的情況一樣,老闆一定也收到了威脅,不要多管閒事、不要在電話上留零錢,不然下個死在鐵軌上的就是你。
最糟糕的情況是,老闆可能已經遭到毒手了……
******
回到老家住處後,我問父母知不知道雜貨店老闆去哪了,結果他們連雜貨店是何時關門的都不知道。
我翻遍國小通訊錄,終於從一位老師的口中得到了老闆的下落。
老闆還活著,只是他改行了。
聽到他現在在做什麼後,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老闆搬到市區,開了好幾間連鎖夾娃娃機店。
某方面來說,老闆還是老樣子,一樣在用零錢帶給人們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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