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著,我實在是睡不著。
我是一個還不能算是作家的作家,也就是沒出過書的那種。
大概是從兩三年前開始,
我嘗試把自己閒暇時的胡亂幻想化為文字,
然後毫無意義的隨手發表在個人網誌上面。
我不是一個很善於交際的人,也從不在意部落格的人氣量,
所以我的訪客數總是寥寥無幾。
基本上,在我完成部落格的申請手續之後,
根本就未曾告知任何親友,
只當作是自己無聊消遣的冷清孤寂空間。
畢竟我也不覺得開部落格小這種事情,會需要為了人氣而大肆宣揚。
差不多是在我公佈了五六篇故事的時候,我的網誌出現了第一篇留言。
對方讚美我的故事,並且希望我能繼續創作。
當然,說心裡不高興是騙人的。
就算我發表作品並無所求,也還是像所有人類一樣,
天生就具有丟也丟不掉的虛榮心。
於是我將寫故事的時間比例慢慢增加,
對於自己故事的要求也越來越高,發表的平台與地點當然也越來越多。
不知不覺,我竟然成了擁有小群忠實讀者的網路作家,
就連發表故事都成了一種習慣與癮頭。
雖然厚著臉皮自詡為作家,但我卻不曾出過任何實體作品,
就連主動投稿出版社、報社或雜誌的舉動都不曾有過。
若是要追根究柢的話,講好聽一點,原本我想要的,
就只是虛榮心的滿足,而不是實質上可供量化計算的金錢。
如果講白一點,其實是因為包括我自己在內,還沒有人認為我的文字可以賣錢。
不過我真的不太在意這些,只要能一直寫出故事,
然後得到回應,就是我樂此不疲的最大動力。
但好景不長。
曾經我以為自己的創作會源源不絕,十根手指頭打字的速度,
永遠也追不上腦內那些恣意奔馳的狂野。
但我錯了。
我腦子裡的故事們依然活力十足的竄動飛舞著,
並且爭先恐後的要求我將他們化為文字釋放出來。
可是我做不到。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做不到。
我沒辦法運用邏輯,將那些光影四射眼花撩亂的精彩畫面組織連慣,
也沒辦法轉化視野與思維,讓個性特色都截然不同的許多角色,
像以前那樣栩栩如生的躍然紙上。
我寫不出來了。
莫名其妙的,突然之間,我就什麼都寫不出來了。
我已經兩個多月沒有發表新的故事,讀者們敲碗催稿的熱情也明顯熄滅,
可是我就是擠不出來一字一句,連我在夢中早已如同看電影一般,
重複播放欣賞過無數次的那些鮮明片段都寫不出來。
這就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亂晃的原因。
走出便利商店,我坐在別人的機車上面喝著飲料,
有一搭沒一搭的瞄著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現在是早上九點,大概是禮拜六的關係,出外的人還不是很多,
或許都還在補眠,也可能就只是想在家裡好好休息。
不過這些都跟我無關。
漫無目標的天馬行空胡思亂想,
是我寫作之後才養成的好習慣,
有助於我自日常生活汲取靈感。
不過已經因為寫作壓力而失眠兩天的我,
或許並不適合將腦細胞浪費在無價值的粗糙推理上面。
「可笑。」我皺起眉頭,揶揄著自己的矛盾。
一個根本就沒有出過書的人,竟然會有如此沉重的寫作壓力,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笑什麼?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嗎?」
一句突兀的詢問打斷了我的自嘲。
我略略轉頭,看見一張髒汙油黑的陌生臉龐。
「……」
我不解的皺著眉頭,看向眼前渾身發酸發臭的落魄流浪漢,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光天化日之下跟我搭訕,
我又不是年輕美女,難道這個流浪漢是同性戀?
「帥哥,分享一下吧!我知道你有心事,心事憋著不好,找個人談談吧?」
流浪漢自顧自的坐上了我旁邊的機車,開始興致勃勃的當起了我的心靈導師。
「我沒錢。」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沒好氣的用話語直接斷絕交談,
消滅被他死纏爛打乞討的討厭可能性。
「我不是乞丐,我也不要錢,因為我不缺錢。」
流浪漢得意洋洋的搖起腳來。
「是嗎?」
我輕蔑的一笑,跳下機車就要離去,
不想跟一個無厘頭的神經病浪費時間。
「等一下!大作家!」
流浪漢低聲輕喊,語調裡充滿了能留下我的自信,
而我也如他所預期的停住了腳步。
「你說什麼?」
我回頭,剛好目睹他從一頭亂髮之間,抓出了某種東西放進嘴裡。
「我說,大作家。」
流浪漢一臉機車的露齒而笑,噁心的黃板爛牙跟濃烈的口臭迎面而來,
同時蹂躪著我為之恍惚的視覺跟嗅覺。
「你想要取之不盡的題材嗎?你想要像曹植一樣文思泉湧七步成詩嗎?
你想要寫文章比挖鼻孔還容易嗎?」
「你怎麼知道?」
我瞪著莫測高深的流浪漢,背脊上爬過了一絲不明的涼意。
「因為我是過來人啊!而且我可以聞出作家的味道,特別是碰到瓶頸的作家。」
流浪漢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回剛剛的機車上面。
不知怎麼的,我竟然也乖乖照辦,
行動上沒有任何猶豫或遲疑,像是被下了催眠或暗示似的。
「帥哥,就當作是取材,聽聽我這個臭遊民的故事如何?」
流浪漢雙眼暗暗閃爍,興奮的有如正要目睹大魚咬餌上鉤的釣客。
「我以前也是作家,不過跟你不一樣,
我可是很有名的那種,錢多到我花都花不完。」
流浪漢瞥了我一眼,臉上機車的表情得意自負到我想賞他一巴掌。
可是考慮到他臉上成份不明,又不知道累積了多久的恐怖汙垢,
我還是耐著性子忍下了脾氣,而且跟一個有妄想症的瘋子認真,
也有點汙辱了自己的智商。
「不相信?」
流浪漢把手伸進褲襠裡面,掏啊掏的不知道在挖什麼。
「我讓你開開眼界!」
流浪漢邊說邊賊笑,一副就是準備要進行公然猥褻的樣子,
我趕忙猛搖著頭連說不用。
「呿!想歪了後?變態。」流浪漢一臉機車的對我做著鬼臉。
「我是要給你看這個啦!我的存摺!」
流浪漢從褲襠裡變魔術一樣的,突然掏出了一本小簿子,
然後隨便翻開一頁給我看。
一看之下,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因為那本存摺裡面,密密麻麻的夾滿了他噁心的捲曲陰毛。
「很了不起吧?」
流浪漢搖著存摺,失根的陰毛們,
就這麼零零散散的隨風揚去,有一股說不出的尿騷跟淒美。
「是阿,是阿,我還不知道你是億萬富翁咧!」
向後縮了縮身子,躲避漂浮在空氣中的陰毛,我不屑的撇了撇嘴,
看著存簿上的那一堆零,領悟到原來這個流浪漢不是神經病,而是金光黨,
再不然就是個神經病的金光黨。
「唉!有錢也沒用,根本領不出來。」
流浪漢竟然煞有其事的嘆了一口大氣,
臉上無奈至極的真實表情,簡直堪稱媲美金馬獎影帝。
「帥哥,你聽過幸運六這個作家嗎?」
流浪漢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我知道阿,滿久之前爆紅的作家,
作品賣到全世界去,號稱台灣之光,可是後來神秘失蹤了。」
我攤了攤手,輕易回憶起這個特殊的筆名。
「我沒有失蹤。」流浪漢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仔細看,我就是那個作家。」
「神經病,不跟你瘋了。」
我搖搖手上的鋁箔包,打算把最後一口飲料吸完後馬上回家,
然後沖個澡洗去身上沾染到的酸臭味。
「是真的!你仔細看!」
流浪漢強硬的把臉湊向我,噁心到我忍不住把飲料直接噴在他臉上。
「幹!你是有病……」
我話還沒罵完,看著流浪漢被飲料溶開了部分汙垢的臉,
竟然還真覺得跟記憶中的幸運六有幾分相似。
當幸運六正紅的時候,不管是電視、雜誌還是網路頁面,
處處都充滿了他意氣風發的照片,
照片上的笑容總是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機車氣息,讓人想記不住他的鳥樣子都不行。
「相信了吧?」
流浪漢小心翼翼的把存摺塞回褲襠,然後用手胡亂抹了抹黏膩的髒臉,
把自己弄到像是張畫壞了的國劇臉譜一樣。
「在成名之前,我跟你一樣沒沒無名。」
流浪漢正經八百的舉掌發誓,卻被我一眼給狠狠瞪了回去。
「廢話!誰成名之前不是沒沒無名啊?
我還不能確定你就是他咧!不然你把幸運六的作品背幾個出來給我聽?」
「我做不到,因為那些不是我的作品。」流浪漢搖頭。
「哈哈!說溜嘴了吧?你自己都承認你不是幸運六了!」
我一面左右搖動著食指,嘴裡一面發出嘖嘖嘖的不屑音效。
「不,我只是說,那些不是我的作品。」
流浪漢不但否認失言,還學著我的動作一起嘖嘖嘖了起來。
「什麼意思?」
心思靈敏如我,當然立刻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也就沒心思計較他幼稚的模仿舉動。
「我是靠盜用跟抄襲一炮而紅的。」
流浪漢突然壓低了音量,好像是在說什麼天大的秘密一樣。
「我有惡魔的力量!」
「嗯哼?」
我不置可否的敷衍著,打算聽聽看他能編出多有趣的故事,
或許可以當作我下個作品的參考資料。
「我在網路上發表作品很久,可是一直都得不到什麼正面的注意,
作品還有幾次被批評到一無是處。信仰上帝的我終於失去耐心,
開始天天向惡魔祈禱,希望能有機會出書,那怕只有一本也好。」
「所以惡魔就開了一間出版社幫你出書?」
我故意諷刺著他,可是流浪漢似乎沒有察覺我語氣裡的嘲笑。
「不!惡魔不能直接在人界活動,可是祂告訴了我可以輕易出書的方法,
而且還能讓我的作品源源不絕,面面俱到。」
「哪哈?」
我搔了搔頭髮跟頸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從跟這個流浪漢開始交談以後,
我就覺得身上好像被傳了蝨子還是跳蚤之類的東西,總感覺到一些若有似無的刺癢。
「惡魔很清楚的告訴我,我沒有寫作的天分,想要出名,
就只能用別人的作品。所以惡魔給了我抄襲的力量!」
流浪漢攤開右手掌心。
「你看!」
「看啥?」
我不明所以的瞪著他掌心裡那一層年歲久遠的堅實黑垢。
「對不起,對不起,我都忘了。」
流浪漢尷尬的道起歉來,
隨即吐了一大口又黏又臭的口水到自己手上,搓搓揉揉了好一陣子。
「很噁心耶你!」我嫌惡的皺起眉頭。
「職業病嘛!」流浪漢不在乎的聳了聳肩,慢慢的再次攤開掌心。
這一次,我看到了一個十字型的暗紅胎記。
「這就是惡魔給我的符號。只要擁有這個符號,
我就可以放心大膽的盜用跟抄襲,而受害人絕對不會發現。
沒錯,是完完全全一字不改的那種照抄,連重新修飾編排都不用。
即使把我抄襲來的文章拿給原作者讀,對方也會津津有味的欣賞一番,
百分之百對內容感到新鮮與陌生。既然原創者不會察覺,
那也就根本不會感到痛苦,所以我當然不需要有任何的罪惡感或壓力。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是賺到了,自己就好像能隨意剝奪他人資產的尊貴國王,
而其他辛苦寫作的笨蛋們都是我的奴隸。」
流浪漢看著掌心中的逆十字,臉上的表情複雜而糾結。
「惡魔開出的唯一條件是,我絕對不可以因為抄襲而感到後悔,
否則就會遭到詛咒。當時我覺得惡魔真是白癡到了極點,
竟然給我一項完全不可能被實現的詛咒條件。」
「那你遭到詛咒了嗎?」
我故意接著他的話發問,算是表示我有認真在聽故事。
「你是白癡嗎?不然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流浪漢用夾帶著同情跟憐憫的淫穢眼神看向我,
讓我突然很想挖個地洞……然後把這個欠揍的流浪漢給埋進去。
「算了!被白癡罵白癡也很有新鮮感,我大人有大量,不跟白癡計較。」
礙於還想聽完故事,
所以我只能在心裡啊Q式的自我安慰一番,然後偷偷在背後比出中指。
「就像是魔鬼刻意安排好的一樣,在很多巧合之下,
我無意中認識了一個女孩,一個笑起來很甜,很可愛的女孩。
那個女孩很有文采,所以我開始大量盜用她的小說。
當然,那個女孩完全沒有發現,還會自動自發的把新作品拿來給我過目,
簡直就像是特地送上門來給我宰的稚嫩羔羊一般。
過了一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對她有了好感。
就在我心中產生內疚的那一剎那,惡魔的詛咒隨即迫不及待的降臨,
連一分一秒的延遲都不肯施捨給我。」
流浪漢突然痛苦的抱頭啜泣,營養不良的瘦弱雙肩不斷抖動抽搐。
在這一瞬間,我彷彿看見了一條千瘡百孔的破碎靈魂,
正在用他的悲泣與咽嗚向我求助。
「我失去了已經得到的一切,而且從此以後,
我只能不勞而獲,不再擁有為自己人生努力付出的任何權力。」
流浪漢泣不成聲的說出了詛咒的真面目,乾澀的話語嘶吼似的沙啞著空氣。
「什麼意思?」
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搭著話,不知道該不該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一下,
可是我又不想弄髒自己的手,只好象徵性的用乾癟的鋁箔包碰了碰他。
「來!我證明給你看!」
流浪漢深深吸了一口大氣,馬上沒事一樣的仰起頭來,
重新平復心情的速度快到令我傻眼。
如果不是他那還在泛紅的鼻子跟眼眶,我一定會以為他剛剛只是假哭。
「騎你的還是我的?」流浪漢輪流踢了踢我們屁股底下的兩輛機車。
「這不是我的車。」我搖頭。
「沒關係,因為這部也不是我的。」
流浪漢狡黠的笑了一下,
又從褲襠裡拿出了幾樣依舊混著陰毛的簡單小工具,
沒幾秒鐘就讓他坐著的機車順利發動。
「靠!你會偷車?」我訝異的愣了一下。
「你以為當個一無所有的人很簡單嗎?」
流浪漢瀟灑的一甩亂髮,讓頭皮屑像天女散花似的漫天飛舞。
「上車吧,帥哥。」
「先說在前面,偷車被抓了可跟我無關喔!不能無聊亂咬我一口!」
我謹慎的給了條件,就怕原本乾乾淨淨的人生,
會因為這個瘋子而多上一條消不掉的前科。
「知道啦!婆婆媽媽的!借騎一下而已啦,馬上就還了。」
流浪漢催了催油門,用機車的引擎聲催促著我。
「這是哪裡?」我看著漫天沙塵的忙碌場景。
「工地啊!」流浪漢低頭摳著指甲裡的汙垢,可是卻好像越摳越多。
「我當然知道是工地,你帶我來這裡幹嘛?」我沒好氣的扭頭一瞪。
「這裡的工頭很卑鄙無恥喔,常常亂扣臨時工薪水,
上禮拜跟我一起翻垃圾的阿丁告訴我的。他連續做了三天,
累到差點要在橋墩底下暴斃,結果才只領到兩百塊錢。」
「那又怎樣?」我不耐煩的問著,完全不想知道別人的爛帳是誰對誰錯。
「所以找他當證據,我才不會良心不安啊!」
流浪漢完全不甩我的不爽跟疑惑,
自顧自的走進工地找到工頭,講了幾句話後就開始搬東西。
「等我一下喔!馬上就好!」
流浪漢大聲的朝我揮了揮手,我則是憤怒的對他比了個中指。
大概過了二十多分鐘吧,流浪漢招手要我到他身旁。
「看好喔!我現在要去領工資,只要那個工頭給我薪水,他就要倒大楣了。」
流浪漢胸有成竹的走向工頭伸手一攤。
「說好的,半小時內幫你搬完那些東西,給我五十塊。」
「殺小!」
工頭殺氣騰騰的橫眉豎目猙獰皺額,粗壯的雙臂環繞胸前,
霸氣十足的往地上吐了一口檳榔汁。
「我說,五~~十~~塊~~。」
流浪漢用猥瑣的眼神跟語氣刻意強調了字句,可是好像反而產生了反效果。
「幹哩娘咧!拎北哪時候有說過要給你錢?是你自己白癡要去亂搬,
我沒把你當小偷抓就不錯了!還敢來要錢?」
「那沒關係,就給我一塊錢也行,只要你付我工資就好。」
「幹!還講什麼工資?好啦!要討錢喔?
拎北就賞給你這個乞丐,你也只值這一塊錢啦!」
工頭將手伸進褲子口袋摸了一下。
「幹!雞掰郎!」
工頭一面罵著髒話,一面將一枚一圓硬幣恨恨的丟在地上。
「不行,我要的是工資。」流浪漢瞄了一下地上的硬幣。
「只要你承認這一圓是工資,我就馬上撿起來走人,
如果你不願意,我就去找一堆流浪漢天天來你這裡鬧。
不是我在自誇,這附近的遊民多少都跟我有點交情,
弄二三十個人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賀啦賀啦!你說是工資就工資啦!幹!」
工頭轉身就走,一副氣到快要爆血管的恐怖樣子,
附近的工人們看到連忙散開,誰都不敢靠近那個蠻不講理的流氓頭頭。
「成功了,準備看好戲啊。」流浪漢笑嘻嘻的撿起了一塊錢。
「啊!」
流浪漢話才說完,不遠處就突然傳來一陣殺豬般的難聽慘叫,
接著就是血流滿面的工頭捂著腦袋奔了出來。
「怎麼了?」我錯愕的嚥著口水。
「詛咒囉。」流浪漢攤了攤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還沒結束,輪到我了。別眨眼喔!應該馬上就要……」
啪!
一顆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小石頭突然噴出,
不偏不倚的射中了流浪漢的額頭,深紅的濃稠鮮血頓時沿面流下。
因疼痛而後仰的流浪漢手上不過一鬆,得來不易的一圓硬幣就馬上掉在地上,
跳芭雷舞似的轉著圈圈,就這麼一路流暢的滾進了路邊的水溝。
騎上贓車,我們離開亂成一片的工地,
回到原本的便利商店前,將機車停放在一樣的位置。
「你看到啦!」
流浪漢慘笑著抹去臉上半乾的殘留鮮血,畫面有種說不出的詭異跟顫慄。
「只要我不是不勞而獲,給我報酬的對象還有我自己,
都會因此而受到傷害,我賺來的報酬也絕對留不住。
這次只有一塊錢,所以流點血就沒事了,如果我去當上班族,
一個月哪怕只領一萬多塊,恐怕也早就屍骨無存了。」
「原……原來如此。」
我看著毫不在乎傷口的流浪漢,感覺到事情好像還真有點邪門。
「不勞而獲也沒什麼不好啊?像你剛剛偷機車,如果拿去賣也有不少錢。」
「我欣賞你這種態度!」
流浪漢突然興奮的笑開了嘴,隨即又暗淡失落的低下頭去。
「可惜,詛咒就是詛咒,是不能打折的。所謂的不勞而獲,
是要真正的不勞而獲才行。偷車算是運用學來的技能得到收入,
不算全無付出,我也不能乞討,乞討也算是靠自己的演出博得同情心,
一樣會被詛咒懲罰。不管吃的穿的用的,我都只能天天翻垃圾,
或是撿人家不要的廢棄物,才有辦法盡量生存下去。」
「這樣啊。」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開始有點同情幸運六,覺得這樣的詛咒有些太過分了點。
沒錯,雖然很荒謬,可是在見識過剛剛無法解釋的流血事件之後,
我已經完完全全相信,眼前這個行為脫序怪異的流浪漢,就是曾經紅遍全球的人氣作家。
「帥哥,幫我!幫我解脫!」
流浪漢突然兩眼定定的望著我,讓我身不由己的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少來!想死自己去死,別牽托我。」
我斷然拒絕,腦海裡浮現了刑法中的加工自殺罪。
「我想死?」
流浪漢表情突然一變,
用比之前幾次都還要機車一百倍的機車賤笑撇著嘴。
「我才不想死咧!想死的話還會撐到現在嗎?
做人要積極光明一點啊!不要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
自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只會造成無法彌補的遺憾,懂了嗎?小帥哥。」
流浪漢欠揍的聳著肩膀,用在開導悲觀分子似的語氣,跟我講起了人生的大道理。
「幹!講的好像是我要自殺咧!」我好氣又好笑的咧了咧嘴。
「講真的,帥哥小兄弟,你想不想得到我的力量?
只要我把力量送你,我的詛咒就能解除,你就能變成盜用之神,
像我以前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大紅特紅。
這種雙贏的事情一定要好好把握啊!錯過就太可惜了!」
流浪漢再度伸出了手,讓我看著他掌中充滿誘惑的神秘逆十字。
「少來!你以為我沒聽過抓交替嗎?
誰知道你給我的會不會是詛咒而已?找我當替死鬼?不可能的!」
聽到我的懷疑,流浪漢連忙誇張的搖起手,非常缺乏說服力的開始辯解。
「我可是個不說謊的天主教徒耶!」
「是一個跟惡魔要力量,而且還被詛咒的不虔誠前任天主教徒。」
我簡潔扼要的糾正了流浪漢。
「我真的不會騙你!」
流浪漢的眼淚說流就流,肯定受過了專業的賣哭訓練。
「如果我想騙你,幹嘛跟你講這麼多往事,還大費周章特地受傷證明給你看?
就算我沒編謊話的天分,避重就輕還難不倒我。惡魔跟我說過,
只有真正完全明白詛咒嚴重後果的失意作家,才能接受力量的遷徙,
順便解除我的詛咒。只要你不對抄襲感到後悔,
你就永遠不用擔心報應,這樣可遇不可求的好運,你竟然想要放棄?」
流浪漢激動顫抖的伸長了烙印著逆十字的右掌。
「快!跟我握手,然後想著你願意接受力量,
這股力量就能屬於你,完全不用付任何代價。你不是很喜歡不勞而獲嗎?」
我看著流浪漢鳥爪一樣的髒汙右手,
稍微考慮了幾秒鐘,接著對他抱歉的搖了搖頭。
「對不起,我不需要這種不勞而獲。我常幻想中樂透,也很想要撿到來路不明的黑錢,
更想像電影出槌大亨一樣,莫名其妙繼承某個根本沒見過的超富有親戚遺產,
可是惟獨創作方面,我沒有辦法妥協。就算我不用在意對方的感受,
也不能不在意自己的感受。我騙不了自己,作品對我來說就像孩子一樣,
我沒有偉大到可以去領養別人的小孩,也沒有辦法接受讓自己的名字,
隨便掛在不屬於我的作品上,即使隨之而來的利益是那樣的龐大與豐富。
我不想要你的力量,我也幫不了你。」
「是嗎……是這樣啊?」
在聽過我的拒絕之後,流浪漢失望難過的垂下了頭,披頭散髮的捂著臉喃喃自語。
「原來……原來我那時候缺乏的就是這個。我不只沒有寫作的天分,
就連對寫作的堅持跟熱情都不夠。難怪……難怪我抗拒不了魔鬼的誘惑。」
流浪漢不再理睬我,兀自一搖一晃的走到牆邊蜷縮坐下,
枯槁慘瘦的身體看起來憔悴又虛弱,好像連靈魂和生命力都被魔鬼給抽空了一樣。
「沒關係,我不會放棄。還有!一定還有!失意落魄的作家這麼多,
我有惡魔給我的鼻子,不用怕聞不到下一個。笨蛋,這次只是遇到了笨蛋,
白白送上的財富跟名氣還自己推掉?
蠢!蠢死了!活該紅不了!一輩子紅不了!哈哈……哈哈哈!」
流浪漢崩潰似的哭著,罵著,也笑著,
我則是對著他點了點頭,當作告別離去的最後儀式。
我知道,從今以後,我跟他的人生將再也不會有交集,
因為我們已經選擇了不同的道路。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隨即開口徵詢幸運六的意見。
「幸運六,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這麼有趣的題材,
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會將它改寫成故事,然後用我的名義發表在網路上面。」
我等待著,可是對方遲遲沒有回答。
安靜下來的幸運六,只是縮起身體抱著膝蓋,
茫然的一前一後緩慢搖晃,對我的動作跟話語都沒有反應。
「唉!」
我嘆氣,然後轉身踏步離去,心裡很可惜不能使用這樣好的藍本。
但是既然主人翁不願意,我也不能強取豪奪他人的人生經歷挪為己用,
雖然這不是抄襲,但對我來說,改編也是一種定義很模糊曖昧的危險舉動。
「隨便你吧。」
疲倦又沙啞的嗓音自身後隨風傳來,雖然低沉而破碎,
但我卻清清楚楚的,聽到了幸運六那帶著酸臭的無奈苦笑,
眼前彷彿又浮現出他機車的嘴臉。
「就隨便你吧,帥哥。」
「謝謝。」
我微笑,朝著還放在家中的筆電加快了步伐。
我想,今天我應該不會再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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