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張欣瑜用一分鐘喝完附餐飲料,各自騎車回到附近的X分局。一名穿淺藍條紋襯
衫的年輕男子站在銀色偵防車的車頭旁抽煙,看到我們過來便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一個名片
大小的扁型金屬盒,把剩下的煙捻熄在盒裡收起來。
那名男子是刑警林曜維,之前網路影片中,酒駕駕駛抱著他大哭的影片實在太好笑,
讓我對他印象深刻。
「妳看,我買了一個隨身煙灰缸喔!」林曜維獻寶似地晃著手中的銀白金屬盒。
張欣瑜只看了一眼,「喔。」
我覺得默默收起盒子的林刑警,看起來好像沒得到期待獎勵的大狗狗,讓人有點想摸
摸他的頭。不過下一秒他又恢復笑臉。
「沒想到這麼剛好,欣瑜正在和白法醫吃飯,這樣就不用花時間等地檢署的法醫來看
了。」林曜維爽朗笑道。
「嗯,是啊,真巧。」張欣瑜回得一點幹勁都沒有,打開偵防車的後門請我上車,然
後自己坐進副駕駛座。
剛被罵一頓,然後才吃完飯、椅子都還沒坐熱就被叫走,也難怪她心情不好。
不過和我想的好像不一樣。張欣瑜嘆口氣,道:「在學校自殺,八成是被霸凌吧?可
是這種事不會有人承認,希望有同學還有點良心,可以出面指證。」
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在學校上吊,確實是事出必有因。
「這種案子確實比較麻煩。」林曜維也有些無奈地點頭,「除非真的有犯法,不然就
算知道霸凌的人是誰也很難定罪。」
「最後還是只能看著那些屁孩擺出一副『不關我的事』的樣子。畢竟不和被害人講話
又不犯法,常常不小心把拖把的水甩到人家身上、打翻便當盒也不犯法。」張欣瑜說著又
嘆氣,「啊,約會被打斷就很幹了,現在心情更差。」
「約會?」林曜維的語氣很吃驚,「跟誰?」
張欣瑜理所當然指向後座的我,「白法醫啊。」
「喔、喔……」林曜維恍然大悟,然後不好意思地笑了幾聲。
說到霸凌,不知道我自身到底散發出什麼樣的氣場,記得以前我從國小到高中都沒朋
友,連分組都沒人要找我,老師指派安插之後常常受到組員嫌棄、報告都丟給我做……後
來想過,我以前應該是被排擠了吧?但當時沒有放在心上就是了,因為我在家裡被排擠得
更糟,讓我有「我沒有優點」、「別人討厭我是應該的」、「我本來就該做所有的事」這
些負面想法。和家人相比之下,同學的默默排擠還算挺溫和的。
我沒去死的原因,大概是我一心想找機會狠狠打擊家人,我死了並不會打擊到他們,
我要好好活著才能為自己出一口氣。
但我不會因此責難自殺者,我只會疼惜那些在痛苦中逝去的生命,惋惜著若有人能在
那種苦海中拉他們一把就好了……
我們到學校時,因為國三學生在週六還得來半天自習,所以有不少學生聚在一起驚恐
地竊竊私語。
黃色警戒線外站著一位身高只比我高一些、身材中等的中年人,員警向我們介紹那人
是訓導主任。難怪這裡沒有學生圍觀,大概是因為他在這裡把想看熱鬧的學生都趕走了。
檢察官還沒來,張欣瑜叫林曜維去問主任關於上吊學生的事,她則跟我去看死者。
頭髮長度過肩的女學生屍體已經被放置在鋪了塑膠布的地上,上吊用的繩子也放在一
旁。臉色蒼白的女孩穿著繡有校名與校徽的深藍色運動服外套,下半身是顏色一致的深藍
色運動褲。露出外套袖口的雙手呈現與臉部不同的鐵青色,那是上吊者的屍斑位置。
我戴上口罩和手套,還沒蹲下細看,就發現有點不對勁。
女孩下半部的臉,從鼻子到下巴,還包含臉頰,都有輕微瘀血,鼻孔也殘留一些血跡
,我想掀開她的眼皮,但眼皮僵硬了,我暫時先不強行掀開,不過雙頰與上下眼皮有點狀
出血,這是典型的外力窒息死亡產生的現象,一般不會出現在上吊死亡。
四肢與軀體也呈現僵硬狀態,我小心抬起她的左手,稍微拉高袖子,想看看是否有遭
到拘束的痕跡,但屍斑的顏色可能掩蓋淤血痕跡,這部分目前暫時無法判斷。
我按一下她的手,屍斑沒有消失,初步估計死亡超過十二小時。我彎腰仔細看她的指
甲,幾個指甲尖端有一些褐色髒污,然而她的頸部沒有抓痕,所以不是她在窒息痛苦中掙
扎抓傷自己所留下的。
這些外表的徵象,都讓我覺得這女孩的死因不單純。
上吊的繩索是童軍繩,我聽旁邊鑑識員與張欣瑜的對話,得知繩子是掛在一根樹枝上
,再綁在樹幹上,所以最初判斷是女學生自己把綁好繩圈的繩子扔過樹枝,將末端綁在樹
幹上。
「沒看到墊腳的東西啊?」張欣瑜問。
「她可以踩著那邊的石頭再跳下來。」
我轉頭看鑑識員指的地方,那裡有五個高高低低的柱狀石頭圍成一圈,高的大約到我
的膝蓋,矮的大約少十公分,從上方打磨得光滑的平面看來,用途可能是椅子。離樹最近
的一個石椅,目測距離至少超過一公尺。
「繩索長度夠嗎?」張欣瑜問:「會不會跳下來剛好腳著地?那石頭很矮,又那麼遠
。」
「先不說那個,那還得再測量計算。」鑑識員拿起童軍繩,「這些磨擦痕跡就夠可疑
了。」
我也湊過去看。白色的童軍繩上面,有一段很長的磨擦髒污,甚至磨斷了一些編繩子
的線。
「樹枝上也有磨擦痕跡嗎?」張欣瑜面色凝重地看著繩子的磨擦痕。
「剛剛有請一位老師去拿梯子……啊,來了來了。」
隨著鑑識員的話,我和張欣瑜一起回頭,一名膚色偏深、穿著貼身T恤加格紋襯衫的
男子扛著一個長鋁梯過來。鑑識員架好梯子確定穩固後,便爬上去檢查樹枝。
我的目光隨著老師與鑑識員的動作望向樹幹,卻沒有和張欣瑜一起抬頭看往上爬的鑑
識員,而是停在樹幹後方。
在樹後與圍牆間的陰影處,我看到了一名女學生,有一頭過肩的長髮,穿著這所學校
的體育服外套與褲子。
雖然我不認識這所學校的任何一個學生,但那張臉我不可能不認得,因為我剛剛才仔
細看過,就是躺在我身旁地上的死者。
我認出那張臉之後趕緊別開視線,正好張欣瑜轉頭問我:「妳認為是自殺嗎?」
「不太像。」我搖頭,「我懷疑是有人摀住她的口鼻悶死她,妳看她臉下半部的瘀血
,而且有窒息死的跡象。」
我忽然覺得背後涼涼的。雖然已經是初冬了,不過今天氣溫應該不算冷才對。
──妳……看……到……了……
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緩慢女聲穿入我的腦中。我渾身抖了抖,裝作不知道,和張欣瑜
一起蹲下檢視死者。
「上吊不是窒息死亡嗎?」張欣瑜問我。
「通常上吊的死因是血液受到阻隔無法回流,而不是上呼吸道受到壓迫,而且因為血
液會流到臉部,她整張臉應該會比現在這的樣子還腫脹,偏紫紅色。」
我在解釋的時候,眼角餘光瞄到一雙半透明的深藍色褲管與白布鞋出現在我的左邊。
我馬上把注意力再放回屍體上。心裡什麼都不去想。
──妳……看……到……我……
我持續忽略那個聲音,指出死者臉部下方的不自然瘀血。
「真的耶。」張欣瑜指向死者左臉,「尤其左邊,好像隱約有手指的形狀。」
「嗯……待會兒送去相驗中心,就可以更明確知道是上吊死的,還是上吊之前就死了
。」
──不……是自殺……
那個聲音一直不斷在腦子裡妨礙我的思考。
好啦我知道妳不是自殺的,狀況很明顯,會還妳一個公道的。我在心裡喃喃道。
──是……自殺……是自殺……
她說是自殺?我聽錯了嗎?
我呆了呆,忍住抬頭看那個女孩鬼魂的衝動。剛才應該是我聽錯了,嗯,一定是的,
畢竟那也不是真的用「聽」到的,而且字句那麼破碎。肯定是我誤解了。
「樹枝上有一條磨擦痕,都磨出凹槽了。」鑑識員拍完照片從鋁梯下來,「可能不是
自殺。」
「你們的意思是……」搬梯子來的老師發怔看著我們。
「她可能是被人悶死,再吊上去,假裝上吊自殺。」張欣瑜回頭望向在封鎖線外和訓
導主任談話的林刑警,「不知道曜維有沒有問到什麼。」
──不!
強烈的「聲音」讓我頭痛。我不由得脫下手套按住額頭。
──是……自……殺!
「宜臻,怎麼了?頭痛嗎?」張欣瑜好像看出我臉色不太好,扶住我的肩膀讓我可以
稍微靠著她。
「沒事,大概蹲太久,姿勢性低血壓。」我勉強笑了笑,不好意思地離開她身上,問
道:「檢察官什麼時候才來?」
「不知道,再等一下吧。」
我只想快點驗屍,確定是他殺,接下來就是檢調趕快揪出兇手,還給女學生和家屬一
個真相。
被偽裝自殺的死者,通常應該都是如此希望的吧?
可是她一直在我腦子裡嚷嚷自己是自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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