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深夜摩卡，
我說祂們的故事給你們聽。
幸運女神(下)
—
曉慧在那天之後，待在飯店房間裡好幾個晚上沒有出門了，她整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站
在窗邊，頭腦裡沒有任何一點思緒。直到某一晚，房門突然傳來了三聲敲響，曉慧才回過
神來，走到門邊，看見門縫底下躺著一個黑色的信封。
原來時候也是該到了，看著黑色信封裡的字句，她的眼裡終於有了點神采。就如同曉慧所
期望的一樣，這封黑色的信裡寫著最近一場測驗的內容，而真正重要的是最底下所寫的一
行字：通過這場測驗，就能夠得到十秒現形於人世的機會。
於是在這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曉慧到處跟別的亡者打探這次考驗的內容，並且每天都在思
考著要如何應對，從晚上忙到早上，都到了中午了才回飯店房間休息。躺在床上的時候，
她常會想著，當鬼倒也真的是不比當人還要簡單。
考試當天，要進測驗場之前，曉慧老實說並沒有太大的把握，但這是她最後的一次機會了
，唯有通過這場考試，她才可能完成她的任務、放下她的執念離開。
後來，曉慧成功完成了考驗，她走出測驗場，看見外頭有幾個監考官在圍觀，看見她都露
出驚訝萬分的神色。其中一名穿著黑色西裝的監考官微笑著迎接她，為她鼓掌說道：「辛
苦了，恭喜妳，終於通過了這折磨人的考驗，這個測驗已經好久沒有人通過了。真的，辛
苦妳了，也恭喜妳！」
曉慧想要禮貌性地回應男子，但她卻已無力從嘴裡說出任何一個字句，只是對她稍微點了
點頭。男子看起來很習慣看見離開測驗場的人有這樣的反應，也沒有太在意，開始自顧自
地念起通過這場考試的人會獲得怎樣的能力，又有哪些注意事項，但曉慧根本沒聽進半個
字，她只知道她終於在時限之內通過了她身為亡者的最後一場考驗，她終於可以去完成她
的最後一項任務了。
再次回過神來，曉慧已經躺在飯店的床上，她已經完全沒有印象自己是如何走回房間的了
，再次醒來時也已經過了七天了。
那一晚，她走到了夜晚的海岸邊吹著風，那是她曾經和阿振帶著孩子小國一起走過的海岸
。他喜歡走在他們身後，在夕陽下，看著阿振把小國扛在肩上的樣子。如果人生可以帶一
片記憶走，這就是她最想帶走的一刻。
而這裡，就是她那一個晚上的測驗場地。
測驗的內容是關乎時間，關乎等待，關乎執念多深。她化身為一個縛靈，在這個海邊來回
徘徊，妳不會知道將會等待多久，妳不會知道妳盼望著的人會在哪一天的那一刻出現，就
這樣在茫然無度的未知裡，等待著分分秒秒，日日月月。
她隨時都有選擇放棄的權力，但只要她選擇放棄，她就必須放下執念重入輪迴。有一股力
量支撐著她等待下去，或許該說，那股力量讓她從來沒有考慮過放棄這個選項。
於是她就在那場回到過去的測驗裡，在這海岸邊，等待了七年。她每天徘徊在堤岸邊，期
待著當太陽即將落下的時候，她所愛的人們會出現在眼前。每一天的失望都是對於下一天
的盼望，就這麼過了年年月月。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當曉慧一如往常地在夕陽的岸邊徘徊凝望時，突然她的手掌另一個溫
暖的小手掌牽了起來。她驚訝地轉過身子一看，竟然就是她日日夜夜所盼望著的那個小男
孩的身影。
那是她相隔了這麼多年，再一次地，感受到自己所愛的人的溫度。曉慧蹲了下來緊緊地擁
抱著小國，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感受小國的接觸與溫暖。
「媽媽，妳把我抱太緊，我快不能呼吸了。」小國稚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曉慧卻無法抑
制住自己的情緒，緊抱著小國。小國他似懂非懂地，任曉慧將這些年來的所有思念一次傾
瀉而出，他伸出手來摸了摸曉慧的頭，像是在安慰她一樣。
「小國，快點過來，別走丟了。」遠方傳來另一個聲音叫喚著小國，曉慧知道，那就是從
前的自己。
曉慧突然感覺一股力量將自己往外拉扯，她不得不鬆開小國，看著小國懵懂的表情，而她
逐漸被抽離。她所看到的最後的畫面是她看見了小國轉身跑向從前的她自己。
「小國，要牽緊爸爸跟媽媽的手，不然會走丟哦。」閉起眼，她跟著從前的自己念。
「我剛剛抱錯媽媽了。」小國一手牽著媽媽，一手牽著爸爸，吐吐舌頭這麼說道。
「抱錯媽媽？怎麼會抱錯媽媽？」阿振不明白地問。
再睜開眼時，曉慧已經回到了測驗場，而她也順利地通過了那場測驗。
而她又走回到了這裡，她看過很多比這裡更澄澈的海，也看過很多比這裡更美麗的風景，
但無論如何，因為過往的回憶，這一道海岸線，永遠永遠，都是佔據她心中最大份量的場
景。所以她來到了這裡，算是正式和這個地方做個告別。
她記得放在阿振辦公桌上的那張照片是在哪一個位置拍的，那是另一對夫妻為他們所拍攝
的，她記得那時候那位先生在掌鏡時，他的太太不斷地稱讚小國很可愛，讓小國的臉紅得
不得了。
她記得阿振喜歡看著海吹海風，然後一動也不動，彷彿除了風的流動，他的世界是靜止的
。她喜歡這時候，靜靜地陪在一旁看著他的側臉，當兩人的感情走久了彷彿褪去了情感，
但每當看見這樣的阿振，她就會再次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她還記得海提邊有個老婆婆在賣冰棒，小國每次來都會常常吵著要吃。那好像是小國唯一
會主動吵著要吃的東西了，好幾個週末都是因為小國想吃冰，他們才會來海邊的。
「小姐，我記得妳。」
突然，曉慧的身後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曉慧沈浸在回憶裡，被身後的聲音嚇得往後踉蹌
了幾步，那是她當鬼之後第一次被嚇到。
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居然就是她剛剛才想著的賣冰的老太太。「妳......妳看得到我？也
就
是說......」
那老太太為微笑著對曉慧點點頭，她們皆已是亡者。曉慧見到老太太，明明並不熟悉，但
卻湧上一股熟悉與親切的感覺。
「有好多年沒見到妳了，卻沒想到再見到妳會是這樣......」老太太搖搖頭，「就算死了
還
是不知道老天爺到底在想什麼。」
曉慧聳聳肩，她也不知道答案，死後的這些年，她也看清那是無法挽回的命運，沒有人可
以猜測，沒有人可以決定，每個人都只能在這洪流中泅游，或者被剝奪了掙扎的權力與能
力，緩緩沉落下去。
她們坐在海堤邊，老太太說她是三年前過世的，在這個她住了快半輩子的海邊徘徊著，等
著要和她的老伴一起牽著手走。
「原本被通知有什麼測驗的，我想說死就死了，趕緊忘卻一切入輪迴吧。但到了輪迴場，
想到要自己一個人孤單地走，就受不了。我沒有離開過老伴身邊，都是他帶著我到處玩到
處走，我真的不行，不敢一個人走過輪迴場那關，所以我哭著求那裡的官，說我要去考，
我要去考。她們才另外派人來把我安排安排，原來死後的人對我們這些老人也是蠻照顧的
。」老太太用了一種很平淡甚至帶有一點開朗的語氣，敘述著她離開老伴後的孤獨恐懼。
曉慧聽著老太太的話語，特別地感同身受與不捨，她輕輕抱著老太太，想給她一些安慰，
亦或者她也想給自己一點：「死後的世界真的跟想像中的好不一樣，看似如常地在這世間
遊蕩，依戀、執念與孤獨的感覺，卻被無限地放大......好像比活著還要煎熬。」
曉慧和老太太聊了死後的這些年，在都市裡當遊魂的事，老太太不禁笑說還是這種偏遠村
子的鬼卒比較親切一些，對他們這些老一輩的也是時常放寬一些規矩。兩個人就這麼聊著
聊著，從死後遭遇過的死人，慢慢聊到了還活著的家人。
「那啊弟仔，他還好嗎？」老太太問了問曉慧兒子的近況，畢竟在那幾年，曉慧的兒子可
是她最忠實的顧客，每十天半個月就會來海邊跟她買吃個冰。
「小國他已經不是啊弟仔了喔，已經長得比我還高了。」曉慧講起自己的兒子，眼神裡閃
起一絲光芒，「他過得很好，很懂事。我一開始擔心的事情，他都沒有讓我再擔心過。但
是......」曉慧的話緩了下來，她總覺得自己對小國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卻說不出這種感
受
從何而來。
老太太點點頭，輕輕地拍著曉慧的肩膀，嘆口氣說：「那小孩子就是太懂事了，對吧？」
聽見老太太這麼一說，曉慧的眼淚止不住地不斷流下。曉慧一直以來埋在心裡的事，這下
子也全都隨著海浪聲淘了出來。「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因為我沒有陪在他的身旁，讓他
沒有辦法安心地當一個頑皮的小孩子。他每天專心地念書，認真地幫忙打理家裡，他會對
大家很有禮貌地笑，但是我總覺得......他不曾跟我離開前一樣，真正地笑過一次。」說
到
這裡，曉慧又想起了自己在這海邊，跟在他們父子倆身後，看見小國臉上那燦爛無比的笑
容，只能哭著把自己的臉埋入雙手，卻仍然泣啜得全身顫抖。
老太太輕輕拍撫著曉慧的背，在一旁安慰著她。她說：「我跟妳說個啊弟仔的故事，好嗎
？」曉慧聽到老太太這麼說，詫異地邊看向老太太邊擦著眼淚，過了一陣子才逐漸緩和下
情緒。
老太太望著大海，像是眼前的海依然是多年以前的那一片，她緩緩地說起小國：「啊弟仔
跟我說，他最喜歡來海邊找我買冰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平常你們夫妻倆總是無微不
至的照顧著他、陪伴著他，而只有在他自己一個人帶著零錢來跟我買冰的時候，你們才會
用充滿愛的眼神望著對方，牽著手漫步在海堤上。」
老太太繼續說：「他說，你們夫妻倆吵架的時候，他只要說他想來海邊吃冰，你們就一定
會帶他來，然後在海邊和好。他，真的是個太懂事的一個小孩了。」
原來是這樣啊......曉慧開始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卻止不著地哭了。原來她一直以為自
己
在他們的身後守護著他們父子倆的背影，從來沒想到自己的背影，也被小國默默地守護著
。原來啊......
伴著海浪的聲響，曉慧在老太太的身邊哭泣著。曉慧曾經以為，自己死了這麼久的日子，
已經習慣了悲傷，已經不會再為過往哭泣。然而在這個熟悉的地方，有著老太太的陪伴，
以及重新看見了小國的體貼，她的眼淚不斷從心裡湧上來。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聽著海浪
哭著。
過了一夜，即將天明的時候，曉慧向老太太道謝並告別。老太太目送曉慧離開後，也慢慢
地走回海邊村莊的家中，陪著已年邁的丈夫在客廳聽著廣播，度過一個平凡而安然的早晨
，彷彿日子從未改變過。
＊
那一天終於來臨了。
當天一早，曉慧坐在鏡子前靜靜地看著自己，她觀察著自己的表情，想著這樣或許可以釐
清她自己的心裡在想些什麼。這些日子的準備，就是為了這一天。她曾告誡過自己要冷靜
坦然地度過這個日子，但當自己身處在這個時間點，情緒竟像個漩渦，她無法明說，卻也
無法掙脫。
她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已經走到了她注定離開的時刻，於是她離開了飯店，緩步走過市區
的一個一個路口。在她所踏下的每一個腳步裡，她回憶著回憶裡的他和他。那個曾經一起
帶著小國嬉戲的公園；那家阿振原本很愛，但後來變了口味就不曾再去過的咖啡廳；還有
小國會跟在她的身後吵著要吃巧克力甜甜圈的麵包店。走過一齣走馬燈，走過一場人生，
曾經一起走過的，都在心裡永遠地停留，那就是無法捨棄的生命的重量。
曉慧就這樣走到了阿振和孟如舉辦婚禮的教堂，外頭一片熱鬧，雙方的親友及家屬都掛著
笑容，彼此寒暄祝福著。這是她也曾經經歷過的美好儀式，白紗、捧花、還有對方的承諾
，而今天的儀式，卻是她要卸下她所背負的，交給另一個她所信任的女人，一個她默默地
觀察了好幾年，相信能夠讓阿振幸福快樂的女人。
一切已經就緒，就只剩下最後一件事了。
她看見了小國站在禮堂外，裡頭典禮已經開始，他卻一個人沈默地站在外頭。那樣的背影
啊，即使這幾年來在父子身邊守著，還是不習慣小國的背影已經變得這麼高大而堅毅。
曉慧緩緩地朝他走了過去，每踏出一步，曉慧的心就緊揪一下，但她強忍著情緒，走到小
國的身後，使用了她通過測驗後所獲得的能力現形於世，輕輕地推了他一把。
小國錯愕地轉過身來。當他與曉慧的視線互相交錯的那一刻，他露出茫然、困惑，卻又無
比複雜的神情。
曉慧的時間不多了，她把握住僅有的幾秒，對著阿國說：「去吧，媽媽很幸福。」來不及
再多說一個字，曉慧便消失了形體。
她的嘴唇在顫抖，她差點因為哽咽而無法說出那些她最想讓小國知道的話。他知道小國很
聰明，小國會懂得媽媽的心意。曉慧忍不住悲傷，轉身想要離開，卻聽見身後小國對著她
呼喊：「媽媽，我願意。我願意看見爸爸和另一個女人過幸福的日子，但我想要妳知道，
妳永遠是我唯一、最愛的媽媽。」她聽見小國顫抖卻鼓著勇氣說完這番話，她不敢回頭，
因為她怕一回頭她就會捨不得走，但她更害怕這一刻的不捨會讓她後悔，於是她轉過頭。
她看著小國的眼框閃著淚光，用臂膀大力地擦拭滑落臉頰的眼淚。然後他們看著彼此笑了
，他們真切地看著彼此的雙眼，小國露出了曉慧一直以來最想在他臉上重新看見的燦爛笑
容。小國轉身走進教堂，那背影已經和前一刻不同。她知道，小國真的長大了，跟爸爸好
像，連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曉慧邁開腳步，哭著卻笑開了，滿足地踏出腳步離開教堂。
而在她的身後，響起一陣祝福的掌聲。
＊
那一個晚上，她獨自來到了輪迴場，站在隊伍裡，等待著通過查驗關卡，出發前往下一段
人生。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情緒彷彿這一生都絞在身體裡：她對於看見所愛之人得到幸福
而滿足；她對於自己一生所經歷過、所得到的一切，由衷感謝；她對於這次真正要離開、
對於過往回憶即將消散而不捨。
帶著這樣的情緒，終於輪到她來到查驗官面前。查驗官對她微笑，低著頭看向一旁的螢幕
，比對著曉慧的面容，邊說道：「余曉慧，西元1968年12月14日生，2008年06月27日亡..
.
...天啊，余小姐，妳已經死了十年啦？」
曉惠看見查驗官露出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也只能笑著點頭回答說是。
查驗官不時發出讚嘆的嘖嘖聲，接著問道：「這些日子，不好過吧？」曉慧稍微想了想，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十年走來，自己以一個亡魂的角色，確實背負了太多自己從未
想過的情緒。曉慧還在想著該怎麼回答，查驗官看著她的表情也大概能夠感覺到一些什麼
，他接著說：「妳想必是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吧，都完成了嗎？」
曉慧點點頭，回答道：「嗯，就在今天，都完成了。」
「衷心地恭喜妳，余小姐。」查驗官露出大大的笑容，曉慧可以感覺得到他是真心為了她
高興。他遞給曉慧一張標有艙門編號的票券，用爽朗的語氣對曉慧祝福她道：「妳的下一
段旅程一定會更加美好！」
一旁的閘門隨著查驗官的祝福而自動敞開，曉慧走了過去並回過頭對查驗官說聲謝謝。她
跟著人流往前走，A區，B區，C區，走到最後已經剩下她自己一個人了，才走到票券上標
示的D區12號艙門。
她在艙門前停駐了很久，腦海裡流淌過的情感與回憶太多太多，就像是那海邊的浪，不斷
地拍打著提岸。直到曉慧感受到一個瞬間，浪停了，心中一片風和時，她才邁開腳步。
走進艙門，前面卻有個岔口，上面掛著一面字牌，寫著「你這一生，值得嗎？」在岔口的
兩條通道的牆面上，分別寫著「值得」、「不值得」。曉慧笑了笑，想說怎麼現在連亡界
都這麼樣的惡趣味。
妳這一生過得值得嗎？她點點頭，堅定地對自己說：「值得。」並朝那通道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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