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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曾經是名勝古剎 。
大地震後,改成了酒樓。
每一天,小姐花名唱遍長廊。
每一夜,千杯擲地 ,擲了舞廳滿地碎鑽。
你在人群中尋找平衡點。
你聽說這家酒樓有二十一支紅牌。
寺裡原來的那口鐘 ,就掛在頂樓上。
你搭上搖曳生姿的柳腰 、像白蓮花的柔背酥胸,
跟著節奏起舞, 往肉林深處陷。
你伸過手端起遊走薄紗間的酒杯,卻剛好碰上了另一隻手。
你們同時抽開,又同時在另一支酒杯搭上。 這回是你的手被碰著。
你們於是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 她笑得像春天的桃花。
「官人,不如今天就讓小女子陪您罷!」
你還在回味剛才的那陣觸電,
然後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你已經被簇擁進香房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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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著菜籃走到酒樓的後門,輕輕敲了敲。
一個生得素淨的門童探出頭。
「師姐!」他興高采烈地拉起我的手 ,接過菜籃。
「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我捏捏他的鼻子。
我跟著門童走進秘道, 這裡負責整個酒店的物料流動。
在一個不起眼了轉角, 地板從木質變成青石板。
一路往上蜿蜒, 牆上點著紅燭 ,照映著燻黑的掛畫。
「方丈。」 門童合十輕喚。
「進來吧,妙如。讓我瞧瞧你帶了些什麼好吃的。」 他起身迎來。
「都是山上剛採下的, 你要是滿意 ,我就給你多弄些。」
「好,好,好。」 他媚眼輕挑。 「但還是妳最好吃。」
「妹妹們…… 還習慣嗎?」 我眨眼。
「都好」 男人喳了一口茶。
「還是差了妳們一截。」
「你就挑吧 !」
「隨緣,隨緣。」 他掏出懷裡的佛珠, 搓弄著。
「很久沒念經了吧?」
「一心求悟,何處無經?」 我按上他依舊寬厚的肩膀。
「是我說的?」他把我拉進懷裡。
「還能是誰?」 我玩弄他的微鬚,向門童挑眉示意。
門童趕緊欠了欠身, 轉身, 闔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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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繼續在那女郎身上撒野。
你越玩她, 她越起勁 ,叫得越煽情,
你聞著她的脖子,有種桂花香。
熱騰騰的,消去不少疲勞。
她躺在你身上,側臉親你。
那迷濛的微笑透著滿足。
你應該還算不錯。
你摟著她,說自己運氣真好,一來就遇到紅牌。
她說她不是。
你誇她謙虛懂事,沒有架子。
她說真的不是。
「那紅牌都怎麼伺候人?」 你在她的耳邊吐氣。
「你上過我就想別的女人。」 她嗔道 ,把臉別開。
你又纏著她,不然就說說那二十一個女人的故事?
她起身餵你吃一塊甜糕。
那糕晶瑩剔透,軟軟綿綿。
她說二十一紅牌只是傳說 。
即使有,也該老了、死了。
你不信。
她說愛信不信。
你們又東拉西扯,直到雞啼,她才說你的時間該到了。
「去洗洗吧 ,我一回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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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套上內褲 ,喬好內衣 ,盤起烏髮 ,偶爾揮趕不時湊過來的手。
「我先走了 ,晚上再來。」 我和阿偉吻別。
「記得準時。 村長今天包了妳 。」
他不捨地摸著我的手。 「委屈妳了。」
「誰教我是你的頭牌?」 我笑笑。
師兄在我入寺時還只是個15出頭的青年。
我很黏他,跟著他劈柴挑水。
我第一次來還是他幫的忙。
那天我們在柴房,他抱起我濕熱的身子,往炕上安頓。
看著我噙淚的眼眶 ,他抿了抿唇 ,終於下定決心似地 ,
探了探我紅潤的臉頰 ,撫了撫額頭 ,然後輕輕敷上濕毛巾。
我躺了許久 ,見他打了一盆水進來。
「等你能起身了 ,就去後面洗洗吧。」 然後故作鎮定地轉身。
「我怕。」 我勾住他的手 。
「陪我、陪我說話 ……」
他糾結地挨近我 ,忍不住嘆道:真軟……
之後我會和他在小屋裡倚偎 ,互相傾訴寺裡的清寂。
再之後某個下雨的日子, 我們身上脫得只剩單衣 。
「這麼晚了,師父該擔心了。」 我靠在他肩頭上。
「我看今晚雨是不會停 。」
「那怎麼辦?」
「在這裡捱過一夜吧! 師父慈悲 ,會體諒的。」
「怎麼? 信不過我?」 他舔上我的鼻翼。
「師兄…」
「叫我阿偉。」
「阿偉…」 我輕輕覆上他的耳畔 ,吹氣。 「 你喜歡我嗎?」
「喜歡! 我連打坐都在想妳!」
「我每天都把菩薩當作妳 ,這樣我才能安心念經!」
「貧嘴。」 我在他胸口捶著。
「還冷嗎?」 他往火裡又添了些柴。
「嗯。」 我和他貼得更緊些。 心跳清晰。
「這樣穿著 ,衣服怎麼乾得快?」
「你怎麼可以這樣…」
「你怕嗎?」
我低頭 ,害怕面對自己的真心。
那夜 ,火燒得正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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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踩著高跟鞋走進大廳 。
大廳裡有一面屏風, 上面是酒店最初的二十一個紅牌。
中間的女子 ,穿著當年最摩登的旗袍 ,儼然是鎮店之寶。
那是阿偉送給我的壽禮。
八年過去了 ,紅牌已經不止上面的二十一人。
但我還是喜歡這些老人。
小梅那時候是這樣、小桃是那樣……
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位男子。
他也瞧著這畫工精細的屏風。
「你認識上面的人?」 他問。
「那只是個傳說。」 我嫣然一笑。
「呃 ,妳是這裡的… 小姐?」 他小心翼翼地問。
「今天村裡有祭典 ,去鎮上晃晃吧!」
我替他整理回領子,然後摘下髮釵, 讓長髮款款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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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在屏風前邂逅了又一位女子。
她還好心幫你整理衣領, 比起都市的胭脂俗粉多了份溫柔。
還有…說不出的清新。
你見她出了大門 ,也不顧付點小費 ,便追了出去。
可她就像仙女一般消失在戴著面具的酬神隊伍裡。
難道她真是個仙女?
你回頭一看 ,發現這裡還保留著舊式的屋簷。
偶爾 ,還有拖犁黃牛姍姍走過。
你在戲檯子前碰上了她。
她正向小販要了支雞蛋冰 ,然後選了個靠台前的位置坐下。
她穿著藍染布料做的衣服。
那龐雜繁複的製作過程和她一樣 ,是個謎。
深藍 、淺藍 、白底。 只那麼點變化 ,卻已經把她襯得像出水芙蓉。
藍衣白裙 、幽蘭舒展……正合她的形象。
你也要了支雞蛋冰 ,想嘗嘗究竟是什麼滋味能入她的嘴。
「和那位小姐一樣的!」 你吩咐。
「喜歡上人家喔?」 老伯打趣你。
「你知道她是誰?」 你又塞給老伯一張鈔票。
你坐在她身後。
你喜歡她嗎? 不確定。
只是一種說不分明的期待,一種隱約的願望,一次邂逅,一次奇遇。
你被一陣歡聲雷動驚醒 ,才發現戲演完了,而她也走了。
你後悔沒有直截了當坐在她身邊,
你後悔你沒有去糾纏她,沒有那種浪漫的激情!
你甚至不知道她的芳名 !
你順著人潮走 ,但又覺得她應該不是從眾的。
這時你反倒希望她是個愛熱鬧的人 。
「大哥哥!」 幾個白衣紅裙的俏麗佳人圍著你轉。
「來點米酒嗎?」
你不忍拒絕。
你乾了一碗 。
「也喝喝我的!」 其他女孩起鬨。
你只好連乾十碗 ,她們則興高采烈地在你腰上繫香囊回敬,然後找下一個男人。
你去了河邊 、廟宇 、農舍 ,就是不見那身倩影。
鑼鼓、 炮竹, 震得你難受 ,只得回旅社去。
你一夜沒有睡好。
隔天,你又來到戲臺邊,卻不見她。
反而在湖岸散步時,見到她倚著涼亭吹風。
頭髮悠悠飄著,瀏海掀起,露出她清秀的眉宇。
在這山鄉小鎮上,她那麼出眾。
那身影、那姿態、那分茫然的神情……
正想著, 她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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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暗,煙火四射。
突然,又看見了她,在一畫糖攤子前。
你加快腳步上前,也要了一支。
可以陪妳走走嗎?
她點點頭。
你得跟上她輕捷的腳步。
她畢竟不是孩子,你也需要暖暖身,去試探她,去招惹她。
你們拐進小巷,人聲和燈光逐漸淡去。
只有些許人家窗裡透出的光亮。
她的影子跳躍在斑駁牆上。
出了小巷,前面一片水田,星光隱約。
她就停在那邊,眉眼低垂,望著你。
風吹起,吹來她清香的氣息。
你走近她身邊,挨著她的肩膀,她也挨緊你。
你摟住她柔軟的肩膀,她頭也靠著你。
你正想怎麼這麼香,只見一朵豔紅的山茶花插在她鬢角。
你低頭去瞧她。
突然她眉梢和唇角都閃亮了一下,像一道閃電,把整個田野忽然照亮,
等你回過神來,你已經把她按倒在草上。
她挺直了身腰,你解開她的胸罩,乳房在月光下白得透亮,
你感覺到她的溫暖、她腹部的呼吸、她的脈搏。
這些天 ,你不知道自己究竟迷戀她什麼。
現在你終於有點頭緒。
你愛的是她無邪的淫蕩。
你以前不相信淫蕩也有無邪的。
你找尋她的唇,她扭閃抗拒,溫軟活潑,心在你手掌下噗噗跳著。
你進入她潤濕的身體。
「就知道會這樣」,她促地喘了一聲,身體即刻鬆軟。
「你愛我嗎?」 你問。
她說她不知道。
「你討厭我嗎?」 你換了個問法。
她還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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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我這裡真的有過一座廟嗎?
我說是。
那真的有一座大鐘?
我說是。
可是沒有半點痕跡? 比如一點石階、一些石磚?
這樣也太令人唏噓了吧,他說。
何必執著呢? 我摸著他。
他並不在意寺裡那些人去了哪裡。
我想起動盪後團聚的時光,大家都哭了。
阿偉也哭了,他說以後還會跟以前一樣的。
我們依然是小情人,還在安靜無擾的林子裡,沒有其它人。
強顏歡笑或是暴力全都不存在。
只有蟲鳴鳥叫。
一切都如往昔般純潔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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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既然身子都被你掏空了 ,是不是該放她回去了?
「妳就那麼急著回去和陌生人做愛? 」
她說比起熟人 ,她更願意和陌生人做愛。
你有點疑惑。
因為熟人只會傷她的心, 她解釋。
「那我現在算熟人還是陌生人?」 你俏皮地湊上她的鼻子。
她說你還是陌生人 ,因為她還不知道你的故事。
你說你也不知道她的 ,可她說她已經說完了 ,只是你不信。
「那你在寺裡有喜歡的男人嗎?」 你姑且信她。
「有!」 她斬釘截鐵地說 ,毫無猶豫。
你又不信了 。
妳和他做愛嗎?
有 ,而且常常。
你還是不信。
妳說妳不和熟人做愛!
他是我老闆,不得不做。
可是你們是青梅竹馬。
那是以前。
以前就不算嗎?
不算。
怎麼聽上去有些自圓其說? 你想看穿她的皓眸。
她這才是真實 ,講不通說不清的才是真實。
你說那是女人的真實。
「你是要辯論嗎?」 她站起身。
你說你只是陳述看法。
「那好吧, 現在要繼續吹風嗎?」
「再做一次吧!」 你提議。 「反正我還是你的陌生人。」
而且她還沒回答愛不愛你。
她說她愛你無理取鬧的嘴巴。
「可惜愛的不是我這個人。」 你從後面親她。
她說不一定 ,可能你也不敢愛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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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來還到酒店來找了我幾次 ,說是要請我出去玩。
我說這片地 ,我已經玩膩了。
他說,不行。 非要我盡賓主之禮。
他問我怎麼不找他 ,我說我生意好 ,沒空!
他賴在我背上 ,哀怨自己在心愛的女人眼中原來毫無地位!
我說和我相好的成功男人可多了 ,不差他一個。
他把我轉過來 ,問我他到底算什麼?
我說他是小丑 。
他說他若是小丑 ,我又何必出來和他划小船 ,行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我們後來又去盪鞦韆 。
他問我為甚麼喜歡盪那麼高 ,不怕摔嗎?
我說這樣才能忘掉煩惱。
他說乾脆我們來做愛吧!
我說我們已經不是陌生人了。
而且是他說要當好朋友的,難道後悔了?
就最後一次好嗎 ,當作我的餞別。
我說我不接受小男生的無理取鬧。
他說他有辦法讓我聽話。
我說他變得大膽了,和那些老頭一個樣!
他說他只是適應了我的一縷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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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鎮上又逗留了一陣子才準備回去都市。
她說她可以請假來送你一程。
你半信半疑。
這些天 ,你除了去酒店堵她 ,便是在高處觀察酒店。
你到底為何而來? 是為了無從考據的傳說,還是純粹來尋歡?
如果是後者 ,你已經完成了。 至於前者 ,好像又無所謂 ,何必較真?
或許 ,你只是希望遇見一些不平凡的人事物 ,好回去炫耀。
現在你遇見她了 ,是不是就沒遺憾了?
即使你對她還是一無所知 ,不過至少你們有過一次深刻的交流。
只是,你們越熟,原來的那份悸動便淡了。
你懷疑你和她之間有愛情以外的情愫。
可那該稱做什麼? 它有學名嗎?
又或者你只是對她的飄忽不定失去了好奇?
一早 ,天沒亮 ,她居然已經在公共汽車站等你了。
手上還提著早餐。
「妳真貼心。」 你忍不住稱讚 ,然後偷偷親了她臉頰。
「回去就忘了我吧。」 她靦腆一笑。
「忘不了 ,妳太美。」
你提議照張相。
她默許。
「我給你準備了禮物。」 她忽然說。 「下了山再打開。」
就這些?
她搖搖頭,露出久違的調皮。
公共汽車來了。
「去吧。」 她輕輕推你一把。
「真的不留我嗎? 那我再回來看妳!」
「別說了。」
你們便再沒有說什麼,隨人群往車門走去。
車啟動了。 你一路跑到車尾和她揮別。
她也追著你 ,然後突然向領悟什麼似地停頓在原處 ,只剩手還揮著,
慢慢消失在小街的盡頭,像一則故事,又像是夢。
這時車上一陣騷動 ,嚷著說「快看晨曦呀! 好美的晨曦!」
你挨到窗邊 ,然後聽見鐘聲飄來。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你手一鬆 ,跪在走道上。 不多不少 ,一共二十一響。
你這才回過神 ,撿起從手中落下的禮盒。
一張黑白女子團體照 ,還有那夜紅遍大地的山茶花。
(部分參考自 高行健 <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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