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舒月廳駐事─命罰(完)

媽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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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刀停在半空中並沒有落下去。

 阿善的手、奕茹的手,同時擋下了這一刀。

 再過幾秒,渾沌創造出來的最後武器也化作一縷輕煙消失。陳伶繡苦笑,一句話也說不
出來。事到如今她還能說什麼?無法過著人類的生活,就連對自己厭惡至極的對象也沒辦
法復仇。最後,她已經不知道還能再做什麼樣的反應,因此——她也只剩下苦笑。

 「還沒有結束。」阿善笑著。

 「除了折磨我的靈魂以外,你還想要我怎樣?」

 「讓該受到懲罰的人受罰,天道便是如此。」

 「天道?」陳伶繡感到荒謬,以致於差點喊了出來,「要是有這種東西我還需要這麼大
費周章?」

 「這個嘛,畢竟用世間人類有限的想法做出完美的解釋是相當耗力的事情。但是簡單來
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總聽過吧。」

 「廢話!報應?那究竟是什麼時候才會發生?費了這麼大的功夫,你只是想和我說這句
沒有人相信的廢話?」陳伶繡知道眼前如果有面鏡子,她一定會想好好欣賞一番,但想到
周添賜這張臉孔,她又收回了這個想法。

 「這不是廢話。我們就是為此而來。」

 眾人回頭看,一個穿著藍色洋裝的女人走到了四樓。

 「妳跑哪去了?」奕茹險些翻白眼,要不是現在場面緊張,她早就多罵幾句了。

 那女人當然是藍月淨。

 「我幫樓下那位趙天師送東西過來。他說他身體不好走不動了。」

 阿善沒有回頭,眼睛瞇起來笑了一聲,說:「小趙啊?他還在自稱天師嗎?跟他講說少
次了,我們門下哪有在人自稱天師的?他再不去看醫生就快來面聖啦,說實在的,我還不
想看他欸。」

 奕茹這時候才發現藍月淨的胸前著捧著一疊男性衣物,上頭還夾著一炷香。雖然在此之
前藍月淨都沒有向自己解釋此行的目的,不過看到這個畫面她也猜得七八分了。

 「虧你們還找得到那個男人的魂魄。」陳伶繡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那位趙先生雖然看起來輕浮,而且人品不佳,但是招魂這方面的技術還是蠻專業的。
」藍月淨用食指、中指夾住香腳,接著甩開衣服,對阿善說:「耗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周
添賜的魂魄,他說接下來看夫人表現了。」

 只見阿善笑了一下,右手俐落地捏起指訣,左掌奮力拍向陳伶繡的胸口。陳伶繡悶哼一
聲,被她佔據的軀體立即頹軟。

 「三魂同作一路轉,七魄同作一路回,收你信士周添賜三魂七魄倒轉來。」阿善再伸指
為掌,對著藍月淨方向攤開,藍月淨手上的衣物像是有生命似的,忽然抖動起來,用比子
彈還快的速度朝阿善飛射而去,他反掌將衣服撈起,拳頭握起,突然大聲喝道:「負心漢
吃我一拳!」

 話剛還沒說完,那拳已經灌向周添賜的臉頰,顴骨大概是碎了,凹了一塊進去。周添賜
的嘴巴發出驚人的慘叫聲,他粗俗地罵著亂七八糟的髒話,一邊連滾帶爬地在地上折騰,
十足像極了被甩在地板上的蟑螂,在拖鞋下的垂死掙扎。

 他已經不再是陳伶繡,陳伶繡的靈魂被趕出了周添賜的身體。理所當然的眼前這隻「蟑
螂」就是本人,雖然魂魄剛入身就跟著被痛毆一拳,但終究自己的皮囊,周添賜當然怎捨
得拱手讓出。

 「幹你媽的死囝仔,你知道你現在幹三小嗎?」周添賜摸著臉頰,他發現自己下巴少了
不只一塊肉,鮮血不斷流出,然而手邊並沒有鏡子,也無從檢視到底傷得如何。

 「嘖嘖。雖然我不喜歡貴古賤今,但是現代人未免也太野蠻了吧。」

 「這我就不同意了。野蠻的只有那位先生而已。」藍月淨露出微笑,慢慢走近周添賜。
要說優雅,藍月淨當然是當之無愧,但周添賜卻猶如驚弓之鳥,身體不受控制地抽動一下
,又向後縮了些,但身體各部位的刺痛感反而令他僵在原地。

 「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身體怎麼了?」

 「不怎麼了,天道輪迴囉。」阿善說。

 周添賜雙手開始無法控制地隨意揮舞,嘴上仍是不斷咒罵,先是問候了阿善祖宗十八代
、又對著藍月淨口出穢言,說的盡是想要侵犯她的話語,字字句句都不堪入耳,但罵了一
陣後,見藍月淨始終不為所動,便又轉向咒罵陳伶繡,極盡他這輩子最髒的詞彙不斷復誦
,詛咒那惡毒的女人害慘自己這一生。再過不了多久,他的聲音逐漸轉為孱弱,最後竟開
始咽嗚起來。

 藍月淨對著奕茹使了個眼色,兩人緩緩退開了。阿善還留在原地,用著極為鄙夷的視線
盯著周添賜瞧。

 「如你所願,身體這就還給你了。不過嘛,看看你現在的身體,和壞掉的機器一樣,這
說不定對你而言才正是痛苦的開始。」

 周添賜的嘴裡唸出來的詞句已經模糊不清,下巴崩了一塊後連帶著部分牙齒也跟著掉下
來,舌頭也少了一部分。正如奕茹先前所言,渾沌之力寄宿在人類身體中,就會不斷因為
互相排斥而開始產生腐蝕。即便渾沌之力在他的體內待的時間不長久,但也足以造成傷害
了,要是陳伶繡待在這副軀體再久一些,恐怕會爛得更嚴重。

 「嗚……救、救……我……。」

 「背叛那女孩的信任,你可有過一絲遲疑?你可有想過她也會這樣對你求饒?」

 「那不是……都是恩公……他給我的建議……他說這樣我會有富貴。他說會幫我擺平一
切困難。」

 周添賜跪著。他心裡想的是,這人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居然也敢這樣居高臨下教訓自己
,畢竟陳伶繡是被自己從背後出奇不意地一刀奪走性命,根本沒有機會求饒;他心裡想的
是,為什麼全世界都要針對自己,不過就是一個女人,而且轉眼就斷了氣,論痛苦,怎麼
比得上幾十年來反覆折磨自己的詛咒;他心裡想的是……

 都是那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說的,他說陳家的養女是福星,可以給自己帶來財運。只要把
她的屍體埋在風水寶地就可以給收埋者帶來無窮盡的錢財。這種荒謬的話怎麼可能讓人相
信。但他確實得到了一筆橫財,那筆從陳伶繡約好和自己私奔所帶出來的珠寶黃金,周添
賜現在回想起來,這或許有其道理,但這和什麼風水寶地一點關聯也沒有,往後的富貴和
成功都是靠自己的能力爭取來的。

 有的只有養出一位發瘋似的厲鬼。

 他登時明白西裝客的所作所為,對方從一開始的目標或許就不是真心為了幫助自己。而
是基於某種無法向別人提起的原因,只能透過別人的雙手來創造這一切。自己終究只是顆
棋子,隨時可以被拋棄的棋子。這並不難猜測,因為從那之後西裝客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哈,哈哈……真的是太沒道理了。」周添賜想起了那天湖水的冰冷,將屍體拖入河中
沒有想像中的簡單,除了隨時有自己也跌入水中的危險以外,還得猜測可能漂流的位置,
為了塑造水流屍的故事,自己可費了一番功夫。

 他早已記不得陳伶繡的真實臉孔,他的記憶裡的臉孔早已模糊,即便不久前才在醫院見
過她的冤魂;他也忘了殺人的恐懼,尤其在詛咒纏身的幾十年以來,他的記憶中只剩下數
不盡的怨恨。他可是好好地蓋了廟、立了碑,死人有死人的香火,活人有活人的生活,他
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最終非得落到這種地步不可。

 「你就抱著你的道理慢慢死去吧。她會在盡頭等你。」

 說完,阿善仰起頭不再說話,留下跪在地上不停喃喃自語的周添賜。

 窗外傳來救護車的聲音。



 ※



 工讀生在清理木架時被揚起的灰塵嗆了一臉,打噴嚏之餘還不小心將架上的一列古書弄
塌了,他悻悻然將倒下的書籍擺好,一邊摀著口鼻,一邊埋怨最近的工作量著實大得驚人


 舒月廳內的走道狹窄,堆積如山的古物或是畫卷經常會面臨有家歸不得的窘境,但就算
工讀生想要好好地整理,要不了多久就又會變成亂七八糟的模樣。這都和藍月淨的「不良
」習慣有關。身為店長的她經常帶著大大小小,各種奇怪的商品回來,畢竟開店需要能賣
的東西,就算進貨量大了一點,這都還稱得上情由可原;但是對於整理和收納技巧卻總是
潦草隨意,不是因為貨品太小就隨手擺在辦公桌上、就是因為東西太重索性放置在門口不
動,這就讓工讀生頗有怨言。因為藍月淨總是用「物品和人自然會有聯繫」掛在嘴邊當作
藉口,順水推舟地把整理工作通通推給工讀生處理,「反正你很擅長整理東西」每次都是
差不多這樣的說詞。

 然而這根本毫無道理,既然物品和人類自有聯繫,那大可連整理都不必,反正只要賣得
出去就行了。偏偏這間店的客人並不多,一天內能有兩人造訪就算得上熱鬧,如此和「緣
分」沾不上邊的生意,要倚靠顧客把商品帶出店外的想法相當不切實際。所以,這很明顯
是藍月淨的推託之辭。這種惡劣的性格要是再不改善,他很擔心連她自己住處也會這樣凌
亂不勘。話說回來,這個藍月淨的習慣有夠差的,工讀生懷疑她真的有辦法獨自一人生活
嗎?

 就在工讀生埋怨的同時,藍月淨和奕茹從舒月廳後方的辦公室走了出來,像是在等人一
樣,兩雙眼睛時不時對著大門處瞧著,如果仔細聽,還聽得見兩人口中在討論錢的事情。
工讀生一時苦悶,朝著藍月淨擠了個鬼臉以表示不滿,不過她的視線直直地穿過工讀生,
完全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過不久,一個男人推開了的舒月廳的木門,腳步輕快地踏入店裡。透過門後的景色,可
以發現外面氣候怡人,溫和的陽光安穩地撒在地上,沁涼的風不疾不徐吹入,一時間店裡
沉悶的氣味被這股風勢注入了一股活力,周遭的古物好像都受到了感應,有些竟蠢蠢欲動
了來。工讀生喊了聲「安分點」,這才穩定下來;他把視線挪回那男人的身上,他眉毛粗
厚,有雙大眼,雖然頭髮有點長,瀏海都快刺到眼了,不過看上去仍舊像是一個典型的年
輕的老實人。雖說第一印象這回事過於刻板,也大多不準確,但眼前的臉孔就是給人這樣
的感覺。但更奇特是這個人手上的東西,明明是個天氣不熱的晴天,卻撐著一把大黑傘,
另一隻手則是捧著竹籃,裡頭安著一塊黑色木頭刻成的神主牌,片刻也沒遲疑地這樣走進
店裡。

 「喂喂喂,你等一下!」工讀生急著喊道。

 「怎麼了嗎?」那人歪著頭。

 工讀生心裡打量著對方,那人不僅僅是外表看起來老實,聲音也是如此,搭配上他略壯
的體格來形容的話,活像是童話故事裡的樵夫,大概就是那樣的角色。

 「還怎麼了?你不覺得自己哪裡怪怪的嗎?一手拿黑傘,一手拎著牌位,你如果是要去
火葬場應該是走錯路了——不!你絕對是走錯路了,我們這裡可是古董店,不是殯儀館欸
,你這樣進來我們生意怎麼做啊?」

 「噢,你說這個啊。」男人偏著頭,「這牌位就是老闆請我送來的,她叫我下午三點在
廟旁的倉庫等就會看見店的入口,聽起來有夠離奇,想不到居然是真的啊。」

 「那傢伙這次又跟人亂約什麼啊?」工讀生想探頭看男人的身後,但是恰巧這時木門哐
啷一聲大力關上。光線頓時暗了下來,什麼都沒讓他看見。

 「什麼『那傢伙』?你最近越來越不禮貌了喔。」藍月淨冷不防出現在工讀生的身後。

 「你有客人啦。」工讀生拋下這一句話後,像是蛇一樣從兩人視線溜開。嘴裡還不斷嘟
噥著。

 藍月淨等工讀生走遠了,這才對眼前這人點頭示意:「抱歉,我們家員工訓練不太足。
最近可好?你師父有沒有去看醫生了?」

 眼前這人就是阿善。他苦笑著表示趙天師此刻人就在醫院,雖然一身病,但是嘴裡還是
挺有精神的,打點滴的時候還能「問候」護理師的祖宗十八代,比起他身上的病痛,被指
控醫療暴力而強制出院的危機還高一些,所以目前還沒到需要擔心他的程度。

 藍月淨點了點頭,視線很快就放在阿善帶來的牌位上。

 「噢,這個——」阿善將這竹籃向前挪,「按照妳說的,陳伶繡安好靈位後帶來店裡了
。一開始她還不太願意,配合度很低,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和她聊天這才成功。其實陳小姐
也不怕陽光,但是嫌陽光刺眼可能會曬傷,所以叫我幫她撐傘。真是的,搞不懂她是不是
想整我。」木門關上後室內已經照不到陽光,他本來想把傘收起來,但騰不出手來。

 「我收下了。」藍月淨雙手捧起竹籃,她不用多仔細地看也看得出來,裡頭這塊木頭做
工粗糙,刻的字也歪歪扭扭的,也難怪陳伶繡會不太願意。

 阿善像是被看穿似的,訕訕笑著說:「我們沒什麼錢,買不起太高級的貨,只好請她將
就點了吧。」

 藍月淨微笑點頭不再多說,領著阿善再更往店的內側走去。奕茹就站在這裡,阿善和她
打了個招呼。

 「經歷過了這些事情,為什麼妳會想把她帶來店裡?在我看來,靈魂安在牌位裡面一點
約束力也沒有,按照這潑婦的怨氣,不怕她再度作祟嗎?」奕茹雙手抱在胸前,沒好氣地
問。

 突然漆黑的牌位一陣騷動,接著陳伶繡居然從其中現身,她身體半透明,泛著極淡的青
色光芒,咬牙切齒地問:「妳說誰是潑婦?」

 奕茹被嚇了一跳,這發展並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哇靠!見鬼了,妳身上不是應該沒有
渾沌了嗎?怎麼還能現身!」

 「不用仰賴那種東西我也存在。妳忘了我是鬼嗎?」

 「嘖,如果鬼魂可以說出來就出來,這世界早就一團亂了。這是怎麼回事?」奕茹把焦
點轉向藍月淨和阿善,這兩個人肯定知道些什麼。

 「簡單說,陳小姐並不是正常的存在。」

 「這句話有說等於沒說。」

 「別急,妳聽我說完。」藍月淨將牌位擺在一張堆著紙捲的實木圓桌上,陳伶繡的鬼魂
飄在牌位的上方擺著一副臭臉。

 「記得周天賜說的那位『恩公』嗎?也就是在背後唆使他殺害陳小姐的那個人。他除了
借刀殺人以外,還引導周天賜利用地巖水庫的風水地理之便,將本來虛無飄渺的靈魂凝聚
起來,利用陳伶繡逐漸壯大的力量來作祟……這樣的事情妳有沒有覺得很熟悉。」

 奕茹想了想,說:「啊!該不會是鬼抓人那次吧?又是『它們』搞的鬼?」

 「沒錯。在燕珍那件事情落幕後沒多久我們才剛討論過,相信妳還有印象。」

 「鬼抓人?那是什麼事?」阿善問。

 藍月淨微微睜大了眼,解釋了前陣子各大校園中流行的一個儀式遊戲,透過招魂引發了
多事故,最後又是如何收拾殘局等,藍月淨僅說了個大概,牽扯到杏筠和何鈞文的部分便
沒有再多提。

 當提到招魂入身的橋段時,藍月淨緊蹙眉間沉吟:「嗯……我本來認為這兩件事只是形
式上有關聯。因為發生在陳小姐身上的事是在好幾十年前,而鬼抓人則是最近才發生的事
情,這表示為了達成目的,『它們』不斷嘗試不同的手段。」

 「的確如此。那麼,如果妳猜測是正確的,這些事件背後策畫的人是同一位,應該有什
麼證據才是。」

 藍月淨點點頭,像是了然於胸。「關於這個幕後黑手的身分,我在宜蘭實地探訪的時候
已經百分之百確信了,當時我和趙天師受到了干擾,就像那次在公園重現鬼抓人儀式的時
候一樣。但我還有想要知道的事,所以我們才需要陳小姐來一趟。」藍月淨看向陳伶繡。

 「哼!我沒有義務回答妳們任何事情。」

 「噢,很了不起喔?別忘了是我們把妳救出來的!」奕茹忍不住反嗆。

 「救什麼救?我報仇的機會都被你們這些人給毀了。」

 「那個男人的身體醜死了,妳該不會想在裡面待一輩子吧?而且,那副身體妳也用不了
多久,在渾沌之力的影響下很快就會變成灰燼啦!」

 「妳管我!我就愛醜,我就喜歡巴著那個混帳不放,我就是要他有身體歸不得,最後魂
分魄散!」

 「妳這個人沒有在聽人講話的欸!」

 「要命一條啦,反正我都沒命了。」陳伶繡說到這裡空氣頓時安靜了下來,但一人一鬼
依然彼此怒視。

 阿善在場覺得既無奈又尷尬,他想介入化解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但又不知道從何下手,
只得扭動五官晾一旁不知所措。

 藍月淨不疾不徐地說:「雖然我無法妳的痛苦感同身受,沒辦法對妳有百分之百的同理
心,但我從妳的恨意可以明白,那個男人對妳的傷害極深。」

 「明白又如何?痛的又不是妳。」

 「的確,所以我也不會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好聽話。但是,妳首先要知道的是,造成妳的
現在這副模樣的兇手並不是只有周添賜一個人。如果妳真的想真正的報仇,就應該找到真
正的對象還有可行的手段。」

 陳伶繡不說話了。她抿著嘴像是在衡量藍月淨的能耐。眼前這位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出頭
的女人,臉上還有些稚氣,這個人真的值得相信嗎?不過她立刻又想起了那個晚上,在自
己的猶如惡鬼的形象面前沒有半點畏懼,想必有著自己難以想像的能力吧。

 「我不知道那個東西的名字。」陳伶繡的細眼閉起,像是在說著和自己無關的事。「不
,說那東西不定根本沒有名字。就算外表看起來像是人也沒有用,我很清楚……就在我成
功奪取周添賜的身體後,那傢伙就像煙火一樣突然現身在我的面前,好像一切都理所當然
。當然,我試著消滅那東西,但是沒有用,那傢伙狡猾得很。」

 藍月淨和奕茹互看了一眼,心中各自揣想。

 陳伶繡繼續說:「我沒有興趣知道那東西的來歷,妳說那是『它們』?姑且就先這樣稱
呼吧。透過和『它們』對話後我很確定一件事,那就是那玩意兒絕對不安好心,每一次現
身都有明確目的。『它們』說得很明白——」

 「說什麼?」奕茹忍不住插嘴。

 「說這是職責。『它們』似乎生存的目的就是為了造成世界的混亂,不論大小都是。就
在說完這些廢話以後,就希望我替『它們』清除障礙。現在看起來,就是指妳。」陳伶繡
比著奕茹。

 「我?為什麼?」奕茹一臉無辜,心想買樂透都沒這麼準了,怎麼帶個營隊就突然多了
個仇家。

 藍月淨倒是沒有半點意外的表情,說道:「這也不難想像。因為渾沌之力和『它們』之
間必定有什麼關聯。就我所知,家母曾經有和『它們』交手過的經驗,那時留下的紀錄顯
示,『它們』並不是單一生命體,而是無數生命的意識集合,這點和渾沌之力非常類似,
說不定還是系出同源,但目前還沒有進一步的證據可以證明。總而言之,基於這個特性,
渾沌之力可能是世界上少數可以對『它們』造成實質上傷害的威脅,所以這才會有這樣的
要求。」

 「等等,妳媽知道這件事?這我怎麼沒聽妳提過?」奕茹聽見藍月淨主動提起幾年前過
世的母親,臉上登時浮現神往的表情。距離她初次造訪舒月廳已經差不多是將近二十年前
的事,那年她剛滿十七歲。那段時間裡發生了改變她一生的重大事件,從此和舒月廳前任
店長結下不解之緣。

 「她沒有跟我說過這些。是我自己從筆記中推敲的。」藍月淨手一揮,憑空變出了一本
藍色膠皮的筆記本,這種款式是文具行隨處可見的便宜貨,外觀隨著歲月更迭已經開始泛
黃,但內頁倒是維護良好,空白頁處還稱得上皎潔白淨。藍月淨很快就翻到眾人關心的頁
數,大致和她說的一致。

 「筆記本寫得裡面七零八落、沒有什麼邏輯地寫了一些幾十年前發生的事件隨筆,其中
就有好幾段是關於她和『它們』爭奪古物的經驗。像是上一次,『它們』就曾經光顧過本
店,為了畫卷的事,還好當時沒有起衝突。」

 「渾沌之力嗎?想不到繞了一大圈,最終還是跟這些有關。」奕茹自己從來沒有和藍月
淨談論過關於她母親的事,連她怎麼過世的細節也沒有過問。因為她知道藍月淨和她的母
親素來不睦,成年後藍月淨從未出現在店裡,直到她從過世的母親手上繼承了經營權……
。奕茹覺得此事頗令人遺憾,然而以一個外人的身分卻也沒有什麼介入的餘地。總而言之
,這是舒月廳自已的家務事。

 但『它們』這件事就不同了。

 「還有什麼事想問嗎?」陳伶繡坐了下來,望著桌上的茶壺,她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嚐過
茶水的味道,此時竟有些想念。

 藍月淨很快就接上話:「根據妳剛剛所說的,『它們』設計了這一切,讓你的靈魂得以
留在現世,甚至還有對周添賜施放詛咒的能力。但那都是妳遇到奕茹之前的事。難道『它
們』預料到了妳會在這時會遇到渾沌之力嗎?」

 「不,就我看來,我會遇到這女人也出乎對方意料之外。那座廟的功用對我而言,既是
供俸也是囚禁,我的確受到了香火功效讓魂體逐日壯大,但是也讓我根本沒有辦法離開那
個區域半步,直到颱風把廟摧毀了,我才能透過氣息感應到那個男人的存在。哼!說到這
個就令人生氣。」提到周添賜,陳伶繡就氣得發抖。

 阿善此時介入了話題:「陳小姐接受的供奉,魂體不斷昇華,最後變成了陰神。和普通
的鬼已經有了明顯區別,所以現在的陳小姐已經不畏懼陽光。這也是很多陰廟常見的情況
。啊,不過這些都是我師父跟我說的啦,正常情況下我根本看不到這些。本來我也是半信
半疑,直到這些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才——該怎麼說呢?我真的是大開眼界。」

 「嗯……這就有意思了。就如同我所說的,妳不是正常的存在。」藍月淨沉思,右手輕
握拳頭放在唇間,眼睛微閉,看上去像是思考中的石像。「那麼『它們』的盤算是什麼?
難道最一開始的打算和奕茹無關嗎?」

 「為了這件事這麼鑽牛角尖沒有意義吧。」奕茹倒是看得很開。

 「或許……或許這件事應該要從結果來推論。」藍月淨嘆了一口氣。

 「什麼意思?」

 「就是『它們』為什麼要創造出一個陰神?這個舉動必然有特殊的意義。更進一步來說
,假設『它們』一開始的打算是陳小姐利用詛咒來削弱周添賜的肉體……難道,這和『它
們』建立緣的方式有關嗎……?」

 說到此處藍月淨深深吸了一口氣,單薄的嘴唇微微上抬,聲音也停了下來。頓時冷清的
空氣中瀰漫著不安。

 奕茹也就算了,阿善聽了反而更加摸不著頭緒,他問:「這什麼意思?可以再說得更清
楚一點嗎?」

 「我想你應該也知道,要對人施咒,必定需要對方貼身物,像是頭髮指甲那一類的東西
吧。」藍月淨回應,見阿善點了頭後繼續說:「那是因為這類的貼身物象徵人的精氣,所
以才會這樣的功效。但其實還有別的方式,只要有密切接觸、意念夠強的行為也有一樣的
效果,比方說——」藍月淨把眼神望向陳伶繡。

 陳伶繡別過頭說:「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我和周添賜那個男人有極為深厚的肌膚之親,
雖然是發生在我死後的事,哈。那個畜生。」

 「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沒料到真的有人這樣……」藍月淨眉間露出了難得怒意,但隨
即又復歸原狀,「陳小姐的最後一息依附在周添賜的身上。建立了沒辦法切斷的緣,這也
是妳之所以在廟毀後能夠找上他的原因吧。」

 陳伶繡點點頭,並沒有再多說話。她的眼神注視著遠方,儘管這十多坪的小空間沒有半
點景觀可言,她的眼神仍是飄到了宇宙之外,不再想參與這個話題。

 「『它們』真正的目的是,趁著周添賜肉體虛弱的時刻率先侵占他的身體,同時利用這
份『緣』的連結,將陳小姐的陰神力量納為己有。如此一來,能夠受操控且得以使用神力
的人類就誕生了。但是,這個盤算在陳小姐無意間獲得了渾沌之力而破滅,所以才會臨時
變更了計畫,只要能夠對世界造成混亂,繞個圈也無傷大雅。」」

 「這太荒謬了。」阿善皺起眉頭,這已經超乎他可以理解的範圍了。要是趙天師在場應
該可以表示些意見,偏偏這個時候不在。

 「那個東西沒有實體,任何事情都需要假手他人。這是我想得到最合理的解釋了。雖然
目的和手段相當惡質,不過可以理解『它們』的動機。」

 「欸!又是那個可怕的東西在搞鬼喔?我可不想再碰上『它們』了,我可是小命差點就
丟掉了。」工讀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偷聽眾人的對話,不過舒月廳內就這麼點大
,就算不用豎起耳朵偷聽,聲音也會很自然地傳遍每個角落。他探頭出來,發表自己的高
見時還差點撞到了櫃子。

 阿善驚訝地問:「這位弟弟也遇過這麼可怕的事?」

 「豈止,我還眼睜睜看著自己朋友差點把心臟挖出來,幹,嚇死人!」

 「真是太不幸了。」

 「少抱怨了,最起碼你還活著。」藍月淨敲了工讀生的頭,那個表情像是在說「快點給
我回去整理書櫃」一樣。

 「可不是嗎。你該滿足了。」奕茹也幫腔。

 眾人互望了一眼,大概也知道沒有其它結論。經歷了這次的失敗,『它們』肯定接下來
還會有其他動作。但若要說怎麼防範,也可以說是沒有半點方法。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奕茹問。

 藍月淨聳聳肩,回答:「等待。現在我們就只能做好自己可以做的事。而且,這些事情
說到底也不是我們的責任。上一次之所以會插手,還是因為和店裡的商品有所關聯,而這
次更只是友情幫忙。與其擔心這些,不如還是把店的生意顧好。」

 「講得好像事不關己欸妳……」

 「本來就是。」

 奕茹做了個鬼臉,轉頭又問陳伶繡:「那妳呢?該不會打算就這樣待在舒月廳裡吧?這
裡濕氣很重,灰塵又多,鼻子不好的人很容易過敏。」

 「的確是不想,阿善這小子花了很久的時間想要騙我入神主牌,本來我是不太開心。不
過……經過妳們這麼一說,我改變主意了。剛好我也沒地方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太險惡了
,我不想顧慮這麼多奇怪的事,在周添賜真的死透以前,為了避免又被那個奇怪的西裝客
找上,最好找個安全的地方避避風頭。而且……死人又不會過敏,乾脆待在這裡也不錯。


 奕茹做了一個「隨妳高興」的手勢,對藍月淨道別後逕自離開店裡;阿善不久後也告辭
,臨走前還參觀了一下店裡陳列的古董,他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麼多昂貴的奇珍異寶,他
有預感,總有一天自己很有可能會再度踏到店裡來;陳伶繡安安穩穩地坐在舒月廳裡的一
個角落,靜靜地閉起眼,她已經許久沒有好好感受平靜的時光,也許這裡可以讓她舒舒服
服待上一陣。她的心中還有很多沒有得到解答的疑問,但是這種時候她已經決定展且不去
思考了。

 陳伶繡感受到久違的疲憊感。人自從死後就沒有疲憊的特權,尤其是過去幾十年間都處
於復仇之火的緊繃情緒中,從未有一天鬆懈過。她決定打個盹再說,雖然她也不知道鬼魂
能不能午睡,總而言之,這是個很不錯個嘗試,她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思考這些毫無意義的
瑣事。她嗅到了來自店裡內側的茶香味,藍月淨已經沏好一壺熱紅茶,正好面對她向她朝
手。

 這樣正好,她還有很多問題想問。

 ※

 過了一個星期後的某天,任職於陽明山派出所的羅元齊無所事事地跑到了舒月廳來蹭點
心,順道爆料最近處理的暴力案件:據說是某大學的系學會成員因為同時和四、五人交往
的劣跡被揭穿,被其中一個對象痛揍了一頓。消息傳開後很多人都議論紛紛,當事人決定
休學重考。那位動手的女性年紀似乎比當事人還要大不少,動手揍人後便不見蹤影,不過
當事人也不打算提告,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羅元齊也提到了周添賜,他正好有學長是負責戒護就醫的隊員。聽說他現在幾乎成了植
物人,只剩下一張嘴吧能夠稍微張開,身體其他部位通通接近癱瘓了,醫生說這個人就算
活著,接下來也跟死人沒兩樣了。不過他的小弟還是找來了高價的看護專門為他一人「服
務」,甚至還有好幾個女人來認乾爹,畢竟他持有的財產依舊可觀。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怎麼渣男都這麼受歡迎啊?」羅元齊抱怨。

 藍月淨沒有回應,她瞥向店裡的一隅,陳伶繡悄悄地睡著。木門透進來的陽光灑在她的
臉上,彷彿木偶般的安詳。



▲有關藍月淨和母親的矛盾詳情以及鬼抓人儀式,請參閱《抓到了!你當鬼!》篇章。
▲命罰篇結束。另外,有關本篇開頭所提到的木盒,屬於另外一個奕茹的獨立故事。
不過非屬靈異驚悚類的類型,考量Marvel點不足,就不另外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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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medbest1樓推 好好看 05/27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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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cung3樓好看! 05/28 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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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56229樓 06/01 00:27
IBERIC10樓 06/01 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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