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間條例：百應
0.陰差
這裡是現代，台灣。
此地，Wifi訊號跟廟宇香火一同繚繞，人們追捧著網路上的虛擬偶像，也會在無助時，拜
求一尊來路不明的神佛。
許願，還願，誠心，奉獻，信仰在這塊土地上狂飆，以各種形式被具現出來；今天，電視
媒體用鏡頭打造一個肉身之神，他站在高台上振臂疾呼，用激進的言語鼓譟底下信奉他的
群眾；明天，因為一個信仰的偏差，一個放不下的執念，某個怨氣徘徊之處可能誕生出一
頭惡鬼，開始為禍人間──
在台灣，鬼神是一種製造業，跟宅男女神、民族救星、或是任何流行物一樣，總是被大量
製造，也被飛快遺忘汰換。信仰是一面反應台灣人心的鏡子，今天拜這個，明天求那個，
總是有新的神會頂替上來，人們總是不斷追求著新的寄託，永遠都不停歇。
唯一可以讓大家停下來的，大概就是生死了──無論哪一派信仰當道，哪一種神得勢，生
死永遠都是終極大關，讓一切擾亂的、瘋狂的、不定的得到其應得的平靜。
最奇怪的是，那些掌握生死的鬼神，偏偏又是最不受歡迎的信仰，這不難想像，有的神讓
你發財，有的神讓你桃花旺，但跟生死有關的鬼東西，只有在你生死交關之際，才會現身
；當他們現身，人們往往開始哀嘆，後悔，不認命，這才開始回想，自己是如何揮霍了這
虛無的一生。
這些每天要聽成千上萬抱怨、承載大家對於生死不平怨氣的傢伙，來自陰間，聽命於閻羅
王，直屬於城隍麾下，在你生時他們前來記上一筆，在你死時他們前來接應。
他們是陰差，在陰間曆法中代號八和七，有時你們會叫他們七爺和八爺，而這，就是一個
跟七爺和八爺有關的故事。
1.七爺八爺
他站在十字路口，看著自己即將死去。
即將死去的那個自己，倒在地上，身體蜷曲的像是一隻被燙熟的蝦子，上肢和下肢摺疊，
摺疊處正在大量出血，血液染紅衣服，蔓延地面，他一直以為這樣的畫面會像一朵紅花盛
開、或是更美好一點，但終於親眼目睹後才發現，死亡真正的樣子就像到處亂吐的檳榔汁
，汙穢，又混亂。
倒在地上的自己抽動了兩下，似乎在對活著這件事苦苦掙扎，但看著這一切、成為魂魄的
他卻相對覺得好輕鬆。他轉過頭，看向另一個方向，在自己倒地不遠處，有一輛白色的家
用車，左車燈爆掉，車頭有明顯凹陷，在車旁，一群憤怒的路人正圍在車旁，瘋狂地拍打
車窗。
「給我下車！出來面對！」
成魂的他慢慢走過去，發現自己腳步輕盈，速度快得像是一陣風，他幾乎用眨眼的時間來
到車旁，一時收不住衝勢，結果就直接穿透車殼，半個身體探進了車內，讓車內的景象一
覽無遺。
駕駛看起來很年輕，說不定是只比自己大幾歲的大學生，甚至可能才剛拿到駕照沒多久。
駕駛拿著手機、正在瘋狂的撥號，想要找到一個號碼，來拯救自己脫離眼前這可怕的局面
，他盯著駕駛，心想他要找的是警察，爸爸，還是媽媽，但說也奇怪，明明是這駕駛肇事
，他卻一點都不恨對方，反而能同情起駕駛的心情，跟成魂的自己剛好是一體兩面：
我撞死人了。
我被撞死了。
他聳了聳肩，也許死亡，真的能讓人放下很多事吧。他把身體從車內抽出，旁邊的正義路
人還在叫囂，但他拋下他們，走向另一端，那邊是他的同學們；今天放學，他和一票朋友
策畫了一場活動，活動內容很好笑，也很智障，但大家聽完都笑得好開心也好期待──
但現在每一個人都在爆哭，有人一直跳針問救護車到底來了沒，有人正在傳訊息跟老師報
告，大部分的女生都在哭，每張都還剛學會淡妝的臉全都皺成一團，這讓他突然覺得好愧
疚，覺得自己被撞死好像很不應該──今天本來該是很開心的一天，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
接著，越過同學群，他看到了她。
她就跟往常在學校一樣，跟所有人都保持著一定距離，她站在一個路邊的郵筒旁，咬著嘴
唇，雙手把背包用力的捏在胸前，她的表情看起來好驚恐，這讓他的愧疚變得更深，他想
起來，這是他第一次成功把她約出來，他本來以為──
突然間，大量的情緒開始爆發，如同一顆炸彈在他體內炸開，原本成為魂魄的身體好輕好
輕，卻因為這突來的情緒波動，像是一下子灌入大量的水泥，魂魄變得沉重，同時觸發那
些他原本以為可以輕鬆放掉、就此揮別的情緒：
他今年高中二年級，同時還在Youtube上經營一個有十萬人訂閱的小頻道，他有一點名氣
，爸媽也樂觀其成，將來大學，他想念廣電，繼續經營這一塊──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揪了朋友一起入鏡，想給他的觀眾一個特別的現場直播，當然啦，最
重要的，他也想趁機把她約出來，希望她會開心，希望她能就此加入他的朋友圈，也許等
大家出去玩了幾次後，他就會有勇氣、單獨約她去──
欸，你想不想跟我去陽明山看海芋你對廣電有興趣嗎我們說不定可以唸就在隔壁的科系然
後我們可以接吻牽手也許試試看做愛最後我會在大學畢業典禮上讓你見到我爸媽然後我們
會我們會我們會──
但是這些都不會了，所有的情緒最後凝止在一個冰冷的念頭之中，這些都被一場車禍毀了
，都被一個失控的駕駛跟他的車給──
倒在地上的他，開始抽蓄，而成為魂體的他，開始咬牙切齒。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體內
開始乍現光點，這些光點像是呼應他沸騰翻攪的情緒，開始竄動、碰撞，接著變成了一排
排、似字非字的奇異紋路，這些紋路開始攀向他的四肢，而紋路攀過處，他的身體也產生
變化。
他的手臂變粗，雙腿膨脹，他感覺自己的魂體被這些四竄的紋路撐開，擴張，他變得好高
，好壯，並且充滿了……深不見底的恨意，而那股恨意，他一定得在某人身上發洩。
隨著他的身體膨脹，他也將頭轉向了原本自用車的方向；那個駕駛毀了他原本該有的人生
，在他的生日，在他成功約到她的這一天，這天本來應該是他一生至今最快樂的一天，但
卻被這個駕駛毀了。
這個念頭使他衝破原本的魂體，化身成一個更高更壯的巨人，這個巨人全身都由那些由情
緒轉化而來的文字紋路組成，那些紋路像是自有意識，在巨人的體內緩緩流動，並散發出
幽綠的微光。
化身為巨人的他，現在全為不甘心和暴怒所支配，他開始大步走向那台家用車──
「生死有命，人鬼一念……」
他的心中滿是瘋狂的恨意，和巴不得把某人碎屍萬段的衝動，但突然聽到有人對自己開口
說話，而且聲音是直接傳入腦中，變成巨人的他還是停下了腳步。
「魂起魂滅，陰差終來……欸，抱歉啊，這是公定開場白，我們一定要唸的。」
「如果沒在第一時間表明身分，牽錯人可就麻煩了……嗨，同學，抱歉今天我們來晚了，
不好意思，害你變成這樣……」
「閼閪閙閠閅閔！」
他爆發出一長串，像是低吼、又像是磨牙的聲音，他現在已失去語言的能力，只剩下一個
純粹的意念，跟有如野獸般的行為。
「先跟你說明一下，你現在只是被執念困住了。」
「你應該，先深呼吸，然後慢慢坐下來，大家都是過來人，都經歷過這一段……很不好受
的，但如果你不把它放下來，事情會更糟，相信我。」
「閠閅閔！」
他怒吼，並開始搜尋聲音的來源，他這才發現在自己巨大身軀的前後，已經站了兩個男人
，一個身穿白襯，肩上披了件風衣，看起來就像某種走復古風的探長，雙眼正有如獵豹般
的緊盯自己；另一個男人身穿黑衣，也批了件大衣，但跟白衣男的款式不同，更像是錦毛
外套，黑衣男的神情冷漠，好像對眼前一切蠻不在乎，但比起這個，黑衣男更引人注目的
，是他那有如小學生般的身高──
「閼閪！！！！」
他的吼叫持續，是回應黑白男人、還是純粹的宣洩怒意，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只知道自
己緊握雙拳，左右開弓對天咆哮，像是宣告自己不會輕易退縮。
「老八，我們來太晚了……」
「已經開始說中陰語，這個怨念很強呢……看起來得…」
「老八，不要衝動，嘿，很抱歉沒能來的及阻止你成怨，但真的，認真聽我說，無論你做
什麼事，生死都已無法改──」
他受不了了，黑白男人說的話他無法理解，他腦中只想著要粉碎那個使他失去一切的罪魁
禍首。他的意識延伸到體內蠕動的文字紋路，紋路開始暴漲，他發出絕望的一聲嚎叫，他
雙腳一沉，上半身用力一扭，接著蹦地一聲躍入空中。
在他暴然躍起時，黑白男人也開始動作，他們的速度跟巨人一樣快，魂魄在現世移動，物
理法則已經完全不適用──
巨人在空中，他的雙拳向前伸出，文字紋路像是感應到他的意念，開始佈滿拳上，並將之
扭曲形狀，巨人的雙拳變成兩把大槌，巨人高舉大槌，來到家用車的上空，巨人暴吼，兩
把槌子就要狠狠砸下──
黑白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從他的兩側包抄，黑色矮子雙手一拍，手中竟冒出煙霧和火花，
黑色矮子口中爆出成串的古老語言，那是來自陰間深處的言靈，語言本來無形，卻因為黑
色矮子的加持逐漸化為實體，言靈凝聚成形，一個人間未曾見過的文字具像化出現在空中
，擋在巨人揮槌的路徑上──
「老八，不要！」
白色男人一喊，黑色男人愣了愣，雙掌中的火煙消散，本要在空中成形的文字被硬生生中
斷，巨人發出興奮的咆哮，雙手巨錘揮下，幾乎已經觸及白色家用車的車頂；巨人的眼睛
滿布血絲，甚至映出那位還在打手機的家用車駕駛。
就差這麼一點，但白色男人迎頭趕上，他的速度飛快，擺盪的白色風衣讓他看起來像隻白
隼，白色男人一個翻身，躍上家用車引擎蓋，再跳上車頂，他的雙手交叉，以臂當盾，正
面擋下巨人這充滿怨念的一擊。
巨人的錘子砸在白色男人手上，魂體跟魂體之間對撞，一股巨大的衝擊力同時回彈向雙方
，白色男人大喝一聲，眼前的巨錘發出裂痕，接著炸裂成滿天紛飛的碎點。
巨人的攻擊被擋住，彈開，巨人翻身落地，身軀重重跪地，巨人還想起身再戰，但魂體已
因剛才的對撞而碎裂，巨人發出受傷的哀號，閼閪閙閠閅閔成串的中陰語劃過空中，接著
，白色男人遮住巨人所有的視線。
白色男人一拳擊中巨人那已然扭曲的怪臉，所有被凝聚起來的怨念，被白色男人的一擊所
驅散，巨人的身體抖了一下，接著形體崩散。
他從怨念形成的巨人，又回到了自己，他看見那些奇怪的文字紋路炸成碎片，飄散在自己
周遭，而自己的身體也慢慢變回那個瘦小的、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樣子，他轉頭一看，看到
那個倒在地上、正在死去的肉體，肉體的頭側向一邊，正好跟他回歸平靜的魂魄，四眼對
上。
他就在這一眼之間，看見了死亡，和放下。
接著，他的魂魄和肉體，同時閉上眼睛。
「改編自Salah-D老師之作品《陰間條例》」
「相關連結：https://www.facebook.com2014radiod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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