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母親,從來不曾快樂過.
爺爺奶奶和我的父親都是很好的人,願意也捨得把手邊最好的東西給母親,唯獨母親最想要的,他們不願意給,那就是”自由”.
據說母親就是因為一直有著不安分的念頭,總念著想到外地念美術學校,將來從事藝術工作,不想一輩子圍著神名山家族打轉,才會早早被半強迫嫁給父親,再生下孩子,想藉由家庭鎖住她.
也因此,母親那張青春如花兒的臉蛋總不笑,包括對我也是,畢竟沒有人面對鎖著自己的枷鎖還笑得出來.
但這無損於我對母親的感情,也無損她是個好媳婦,好妻子,好媽媽.
我深愛著美麗的母親,幼時懵懂時曾白目地問她為何從不笑,母親很勉強地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說著她很開心很幸福,這種連孩子都騙不了的謊言.
那時起,我下定決心,將來我一定要讓母親發自內心真正的笑!
這願望很快就實現了,有一天,大家都出外工作,只有我和母親在家時,她收到一封外地寄給她的信.
看到信的來源,母親先是愣了一下,帶著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表情,打開了信封.
數秒後,整間屋子充滿了母親欣喜若狂的尖叫......
「我申請通過了~~!!我想讀的學校通過我的入學申請了~~!!」
像瘋子一樣叫著跳著的母親,是我從未見過的,相對母親的興奮,我有些恐懼這樣陌生的她,不過無所謂,母親開心,我就開心!
「百銘,有關信的事情,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喔,包括你父親與爺爺奶奶.」
「好......」
小孩哪懂大人世界的複雜?我只知道,母親叫我不許說,我就誰都不說.
那怕接連好幾天,我親眼看著母親趁其他家人不在,偷偷收拾行李,偷偷拿回被父親扣押的證件,偷偷準備一筆錢,偷偷確認神名山家採買物資車輛的時間,偷偷確認外地交通行程,我還是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隱約猜到,母親要離開了,別人不給她自由,她就自己給自己,哪怕已有了孩子,也關不住她了......
我的預感沒有錯,在一個寧靜無人的午後,母親拎著兩袋行李,和我做最後的道別:
「百銘對不起,媽媽無法帶你一同去讀書,但是媽媽答應你,等將來安頓好在城市的生活後,我一定會回來接你,你乖乖聽爸爸的話,平安健康地等媽媽來接你,知道嗎?」
縱然我真的很捨不得母親,又有點生氣她拋棄我,可這種情況,我還能說什麼?
我只能無表情地點頭.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雖然她允諾會回來接我,然而她失約了,二十多年來,我始終沒有等到她.
我不知道母親去了那座城市,也不知她就讀哪一所學校,大人們把母親的叛逃視為禁忌,所以我想問也問不出答案.
母親成了我童年最大的遺憾,我只能將對她的思念埋藏在心底,告訴自己,只要她在大城市活得開心,我就滿足了.
我也曾試著去尋找母親,這也是我當年堅持到外地讀書的原因,只是我探聽了外地好幾所藝術學校,都沒有母親的下落,我又擔心離開家鄉後,萬一母親回來找不到我,於是修完學位後,我就又回到故鄉.
村中的文化水平較低,於是我自請成為老師,負責村中孩子們的國中課程.
同時,我仍抱著一絲希望,期待著有天,母親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跟我說聲抱歉,她來晚了......
十年前的某一日,我聽說若雪夫人失去接班資格,被準當家囚禁起來,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我有個阿姨,好像就是死在若雪夫人的手中.
神名山家的恩怨細節我並不清楚,但當時,我想到母親很重視這個妹妹,母親離開那麼多年,也許我該代替母親,去為這位阿姨上香,盡一份心意.
這樣想的我,趁著到本家匯報孩子學習狀況時,順道繞路到神名山家族妾室的墓園,門雖關著卻沒鎖,我就自行走了進去,還不忘把門帶上,想著快速辦完事就走人.
沒想到,那兒的墓碑數量太龐大,我遍尋不著阿姨的墓碑,還差點在裡頭迷路.
此時,我隱約聽到些動靜,我從墓碑間的間隙看去,窺見了來人正是管家百松,神名山家百字輩最高管理者.
是來視察的嗎?
外人擅闖本家是大罪,會受到很嚴厲的處罰,因此我趕忙躲在百松視線死角,想著等他離去時,我再偷偷跟隨他後方一起離開.
百松管家先是癡癡地望著其中一尊墓碑發呆,過了一小段時間,百松非但沒走,還來了一位出乎我意料的訪客--當時還只是準當家的夜雪小姐!!
那一天,我終於明白,母親沒有來接我的理由......
* * * * *
「為何二十多年來,我從未想過要去為阿姨上香,偏偏就是那一天起了這念頭呢?」
「也許,百合阿姨只能用這種方式告訴你,她不是故意失約的......」
在百銘推著我回屋的路上,他也說完了,關於他從小就分離的母親的故事.
「在妳告訴我,妳的父親為了保全妳們母女倆,花了多少心力時,我就忍不住想問,為什麼妳和妳母親的命是命,我母親的命就不是命?可這問題,從沒人可以回答我.」
「我知曉罪魁禍首是百蓮阿姨,但既然她害我深愛的母親被折磨慘死,我折磨她最重要的女兒,應該不為過吧?」
他的口吻很平靜,想必三十多年的時光,沒磨平百銘對母親的思念,反而將他琢磨地更沉穩,沉穩到......我半分都沒發覺百銘的恨!!
多諷刺,被仇恨養育長大的我,竟沒能力察覺別人的仇恨.
我只能苦笑嘆息,害死神名山全族時,我沒有半分愧疚,我今生唯一一件讓我有罪惡感的對象,是無辜代替媽媽被剪碎的百合阿姨.
作夢都沒想到,正是這唯一的痛,成了我的末路.
我總算明白,為何我會受到百銘的吸引,為何這幾年,我的健康狀況會惡化的這麼快,連醫生都檢查不出病因.
只是......我已無力逃脫......
罷了,反正從一開始,流著神名山禁忌血統的我,早已注定人生是畸形的,想安靜終老的夢想,終歸只是夢想而已.
「我特地等到妳所有心願了卻,已是我最後的仁慈.」
「那麼最後,我就跟你說一聲謝謝吧!」我疲倦地閉上雙眼,對這個永遠只有白色的世界沒有絲毫留戀.
這些年,我都是靠著對百銘的情感,還有不能丟下依雪的意志在強撐身體,如今的我,已沒有再堅強的理由.
不知不覺間,雪又開始下了,希望在這場雪停下之前,我不會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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