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什麼是『判官』?」
「妳要我怎麼跟五歲的稚子解釋陰曹的官制?」他單手撐著額際,側過
四十五度角臉龐,正式自我介紹,「被喻為幽冥界的明燈、審判殿第二把交
椅、閻羅大人最信賴的左右手,就是我陸判。」
小女孩憨然笑了,他一口氣說那麼多話,這個虛弱的肉身有點喘不過氣
,不過總算安撫到他的名義小妹。
他們被監禁在地窖已經個把月,身邊都是聽不懂人話、只會哭叫的死小
孩,能夠支援快病死的他的人力,只有一個自稱是他妹妹的女童,把身上所
有餅乾糖果都供給他維生,自己餓了只是窩在他肚子上討摸頭。
囚禁他們的術士因為懷疑風聲走漏,好幾天沒有出現,他們靠著地窖滲
漏的雨水和小女孩私藏的乾糧,過了一段平靜的好日子。
「待陰曹收到我求援的訊息,很快就會有鬼來救我們。」
可能同樣的話他講了太多次,小女孩有些困惑地朝他睜大眼睛。
他不得不重申一次:「我可是陰曹的判官大人,嘔心瀝血治理幽冥數百
年,鬼沒有我不行。要是閻王大人知道我出事,一定馬上會來救我們。」
「哥哥好棒!」
他沒得保證的鬼話受到肯定,反而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等我們出去,我會幫妳找到家人。」
小女孩聽到「家人」兩字,開始緊張換氣,反射性抱住腦袋。
他沒想到他盼了千年的東西,卻是這孩子心底的惡夢。
「哥哥……」
「我在這裡,小嬋,我在這裡。」
小女孩緊抓住他的袖口。他意外重生到這個病弱的小男孩身上,成了支
撐她世界的稻草。
「沒關係,就當妳沒有家人,我也一樣。既然妳認我作兄長,這是難能
可貴的緣分,我會盡其所能,不讓人來欺負妳。」
小女孩還太小,無法理解,只知道握緊哥哥的手,哥哥就會對她笑。比
她出生到現在所有認識的大人,都還要珍惜她。
「小嬋,不要怕,哥哥會保護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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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判前輩,鬼子事件除了你以外,有沒有別的倖存者?」
小蟬慎重地向陸判確認,陸判從簾子後盯著她看,許久都沒應聲。
「前輩?」
「沒有,都死了。」
小蟬伸手探入衣襟,從胸口的破洞拿出私家筆記,特別想讓陸判知道,
她雖然笨又愛哭,但也很努力在幹活。
鬼子事件起因於修道者聽聞鬼王將率領十殿出兵陽世,正義的修道士為
了阻止鬼王陛下可怕的陰謀,立誓把混跡人間的邪惡鬼子剷除殆盡。
「可是陛下沒事,餘下的十殿大鬼也沒事,為什麼只有前輩被抓?」
「我知道陛下和十殿王轉世的身分。」
轉世為人,洗去鬼籍需要透過輪迴,輪迴系統又是閻王所管轄,同為十
殿王的大鬼不相信閻王,「手續」全交由陸判處理。
小蟬很佩服,連鬥了千年的政敵都信賴陸判不會背後捅祂們刀,鐵石一
般的清譽,難怪陛下會把陰曹托付給他。
「鬼王陛下和十殿王的個資有前輩守著,那前輩投胎的資料又是誰經手
?只要查到是誰把你出賣給壞道士,就知道鬼子事件的主謀了!」
「陳知涼。」
「是!」
「不要再查下去。」
小蟬睜大眼望著她心目中不畏強權的英雄:「可是前輩,這案子死了很
多小孩子。還沒好好看過這個世界就被術士誘拐虐殺。如果我們不幫他們討
回公道,那還有誰能?」
小蟬不怕困難,只希望陸判能支持她。
陸判張了張脣,隨即捂住胸口,栽倒下來。
「前輩!」
小蟬趕緊揹起陸判,拔腿緊急送醫。她背上的判官大人變得好輕,好像
不存在一樣。
小蟬汗淚交加把陸判揹來奈何竹棚子,孟姜放下手邊的醫書。
「孟姊……前輩他昏倒了……嗚哇啊啊──!」
「別哭了,先把他放床上,扒開他衣服,褲子等等我來脫。」
小蟬嗚嗚照辦,可是她才解開陸判領扣,陸判就抓住她的手,恢復意識
了。
「前輩,我們是要給你身體檢查,不是要趁機對你亂來,你放心,我會
很溫柔的!」
陸判抓著小蟬,勉強撐起上半身。
「我已經不是判官,沒有事病假和醫療補助,我還有工作要做,不要多
事。」
「你要回去當判官很簡單,十殿王又不只閻羅一個,投靠我這一派就好
。」孟姜拿著針筒過來,用艷紫的指甲彈了彈注射液的氣泡。
「孟氏,不要開玩笑。」
「陛下不恩寵我,我當然也有為自己留後路。在河邊玩花種草的日子,
我也差不多過膩了。等我的老相好回來,我會向他舉薦你……」
「姊!」
陸判大喊,孟姜臉上虛浮的微笑這才收斂起來。
「妳除了這點陛下賞賜的破地,妳還有什麼?背著陛下與十殿王私通,
人家只是貪圖妳的美色和封地,妳以為那就是被愛的感覺嗎?那點肉體關係
在祂們眼中又怎麼比得上權位,妳清醒一點!」
孟姜笑得冰冷:「你竟然在一個小妮子面前給我難堪……」
「那就不要管我的閒事,因為我跟妳一點關係也沒有!」
陸判甩開不小心聽到陰間大八卦而發怔的小蟬,用歪曲的雙腿走下床,
不知道他用了什麼鬼術,不一會就消失在竹棚外的白霧裡。
小蟬輕聲叫著「孟姊」,可是孟姜大概被陸判氣壞了,都不理她。
小蟬在地上打滾汪汪叫,好一會孟姜才看她一眼。
「妳都沒有自尊嗎?」孟姜好氣又好笑地說。
小蟬連忙抱住美人一隻纖腿:「孟姊,妳不要生陸判前輩的氣,我來代
替他跟妳撒嬌。前輩他生病了,所以講話才會不好聽。」
提起陸判,孟姜又沉下臉色:「也不想想我是為了誰的仕途才去搞好關
係,臭小子。」
「孟姊,前輩好像生病了。」
「我知道,他那麼愛乾淨的鬼,身上腐臭味卻重得壓不下。我粗估三天
後他還會被送來一次,哼哼。」
「前輩常常生病嗎?」
「他在人間被術士刑求,傷到根柢,雖有陸家的道法壓制他身上的邪咒
,但他的魂身一直不太穩定。」
小蟬心頭一跳,自從陸家弟弟刺殺閻王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聽見鬼說起
陸家,腦中閃過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
「孟姊,剛才我脫前輩衣服,看到他脖子以下的肉都爛掉,這樣也是『
正常』嗎?」
孟姜猛然看向小蟬:「妳說什麼?」
小蟬努力回想,爛肉、皮膚和陸家,好不容易才撈到多年前的記憶。
「前輩第一天帶我回來陰間,來這邊身體檢查,孟姊妳好像說過,前輩
身上的皮是陸家人的,那是什麼意思?」
孟姜搖頭喃喃「不可能」,好像受到什麼打擊,勉強扶住茶几站穩。
「鬼沒有實體,靠一層薄得可憐的魂皮繫住餘下的魂魄,才不致於魂飛
魄散。阿判原本的魂皮已經被術士燒了,後來陸家道士,也就是他養父,剝
下自己的給他……」
小蟬還有發現陸判的腿有問題,早該在弟弟闖入陰曹那天就治好了,但
她今天揹起來的時候,陸判下半身只剩兩條還沒長滿肉的白骨。
因為閻王下令陸判要與陸家斷絕關係,所以必須把欠陸家的「東西」全
都還回去。
「他是故意激怒我,不讓我知道他把魂皮全撕下來……他這樣子,撐不
過一月。」
「孟姊,前輩他不能辭職嗎?」
「妳說什麼?」
小蟬眼眶盈滿淚水:「前輩在陰曹這麼痛苦,不能離開嗎?」
「妳怎麼這麼傻?」孟姜忍不住輕撫小蟬的額髮,「鬼貪婪無饜,閻羅
抓著阿判的命契,絕不可能放過他。」
小蟬本來想照程序來,但她現在沒有時間了,來到大王氣派的宮室,求
見閻王大人。
小蟬立定在寢宮門口,以洪亮的嗓門大喊:「報告!」
被她這麼一喊,裡頭的叫床聲瞬間安靜下來。
「屬下陳知涼佐士,有急事向閻王大人稟報!」
小蟬會接下閻王心懷不軌丟來的案件,就是為了見一見陰曹最有權勢的
混蛋大王。
內室傳來挾帶粗喘的低笑:「妳怎麼進來的?」
「走進來的。」
對方耐心循循善誘:「沒有宮衛攔妳嗎?」
「呃,好像沒有。」
小蟬和這塊只有大鬼能住的高級住宅區不熟,剛來的時候有向大塊頭的
青鬼問路,但它們一看見她就揮下狼牙鐵棒,小蟬也只能以蓄意傷害公務員
的罪名把兩隻青鬼打趴在地。
「呵,膽子還真大。」
「請不要再談論我,我想說的是陸判前輩的事。請你不要再為難他!」
「本王為難他什麼?」
小蟬可以從閻王輕快的語氣感受到,祂一點也不在乎陸判的死活。
「只要你放過陸判前輩,我陳知涼給你做牛做馬!有一個可愛的我當小
秘書,你絕對不吃虧!」
閻王大笑,樂不可支,祂身上的女妓跟著放聲浪叫。
「嗯,有意思……陸判呀,你怎麼說?」
「前輩?是前輩嗎?」小蟬怔得眨眼,從她的位置看不見床頭還跪著一
抹清魂。陸判說有要緊的工作,是來見閻王大人嗎?
內室響起陸判虛弱的嗓音:「……求大人開恩。」
「沒辦法,既然你都開口求我了,那鬼子案就全權轉交到你手上,也恢
復你判官的職務。好了,把衣服脫了,來本王這裡……怎麼不說話?還是要
她來代替你?」
「……奴才謝大人恩賜。」
閻王動手殺了才寵幸過的女妓,指爪用力扯下她的魂皮,將血淋淋的皮
拋給陸判。
「穿上吧,妓女的皮,正適合你。」
小蟬看不到也知道閻王在折磨陸判,想衝進去卻撞上無形的門板。
「閻王大人,不要太過分了!」
「本王哪裡過分?有次他病得在找妹妹,本王就趕緊把妹妹接來他身邊
。只是他似乎不是很領情,見到妳只有滿臉悔恨。每次他想要逃開,妳就追
來他面前,害他想忘也忘不了。最讓他痛苦的人,不就是妳?」
「什麼意思?」
陸判嘶聲哀求:「大人,放過她!」
閻王忍不住為這已經鑄下的肥皂悲劇發笑。
「妹妹呀,他心愛的小蟬妹妹,妳那魂牽夢縈的好哥哥,從來只屬於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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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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