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五感衰敗,耳目不敏,口齒不清,連心也變得僵冷,惟有痛覺不降
反盛;偏偏鬼這種低下的存在比人命更難完全消亡,痛苦持續不斷,地獄的
哀鳴因此終日不止。
小蟬聽說她前輩相當耐痛,生前被凌遲至死也不吭一聲,卻願意同理他
人的痛苦。不像閻王大人從未體會過死去的痛苦,總是在殿堂上悠然看著亡
者笑話。
如果閻王大人有點同情心,肯視民如子,親自來東境救鬼,陸判前輩就
不會出事了。
小蟬在心裡不停責怪閻王混蛋的同時,也好氣自己沒有跟在陸判身邊,
她又不是不知道陸判抱持什麼決心出城營救迷失的軍旅,一點也不無辜。
「前輩!」
小蟬看癱在沙地的陸判被某種東西架起,勒著他纖長的項頸,風沙中響
起歡快的笑聲。
「沒有想像中的困難。」半空中,現出一隻血紅色的粗壯手臂。「我的
本體進不了都城,不過判官大人的腦中一定有什麼辦法。」
孰料,歪斜垂著腦袋的陸判應和起對方的笑聲。
「真遺憾,我只得到出城的批准,沒宰了虎視眈眈王城的智障,我是不
會回去的。」
小蟬站在迎風處,勉強聽得見陸判的低語──他是存心置自己於險境。
「陰世之風為魊,無色無形,但你想吃了我就必須化出同質的鬼身。」
陸判抬起幾乎作廢的雙臂,搭住掐著自己的血色手臂,黑色的業火應召而出
。
大火燒出一枚三人高的巨人,它痛苦揮舞著雙手,興起風暴想遏止火勢
,陸判隨之摔落在地。
小蟬把她帶來的小花披風罩在頭上,匍伏向前,趁亂來到她前輩身邊。
陸判的傷勢比她想像的還要嚴重,衣服底下沒有半處完好的皮膚,一隻
手橫在臉上,不讓她看毀容的模樣。
「回去……」
小蟬知道陸判擔心她成為鬼魅要脅開城的人質,輕聲向他保證:「我會
小心不被它逮到,前輩你先忍著,我帶你去急救。」
「回去……」
小蟬脫下披風,小心翼翼把她前輩裹好,沒想到衣角一提,陸判的魂體
穿過披風散落在地上。小蟬只得把陸判抱在懷中護著,咒罵陰間的爛規則─
─陸判死時無名,等同孤魂野鬼,除了官方制服,沒辦法穿上別人的衣服。
陸判還是掛念著同一句話,手指無意識朝她揮動。
「知涼,快走……」
小蟬這一刻除了咬緊下脣,不要大哭出聲,什麼也辦不到。
怪物從火中掙脫出來,焦黑的身軀慢慢變得透明,小蟬感到肩頭被某種
東西沉甸甸壓住,重量不斷增加。
突然,幽暗的邊境綻出光來,暴風跟著靜止。
小蟬循光望去,看見一枚人影,記憶中還是個男孩子,現在他少年的身
姿已然帶著男子的雛形。
陸祈安從國中的白襯衫,換了件繫著領帶的高中制服,拿著一把青紫長
劍,穿過塵沙漫步而來。
他的腳步都沉進沙土中,可見雙肩承受著多大的力量,卻是神色自若,
似乎這點小風阻止不了他前進。
陸判從對方出現,就沒有移開過視線。
陸祈安越過重重險阻,來到他們身旁,半跪下來。
小蟬明明對方身為被陰曹通緝中的道士,還佩戴武器,就是生不出來防
備他的心情,只是眼淚滾滾。
「怎麼辦……哥哥受傷了……」
「沒事的,妳先還給我一會。」
小蟬聽陸祈安的嗓子輕聲請求,不自主鬆開手。
陸祈安旋手變出一件青色長衫,披覆在陸判身上,為他遮掩這片擾人的
風沙。
陸判張開含著血水的嘴,要出聲喝斥,陸祈安卻低頭埋在他胸口,在這
隨時會冒出魔怪的鬼地方,安靜依偎著。
陸祈安再起身,白底制服沾滿血跡,陸判的模樣卻完整不少。
「小蟬妹妹,麻煩妳帶他回城。」
「哦!」小蟬聽話把陸判扛起來。
陸判被下了深眠的咒語,仍是抵死掙扎:「放開我……」
陸祈安將劍往上舉起,引得雷聲大作,狂風怒嚎而起。
「物質三相態,風不過是比較自由的分子,怎就自以為無敵了呢?」
蓄集的電光綻放成蛛網,將東境一域全盤籠罩,小蟬從未見過這麼華麗
的術法。
陸祈安強大的電流引得氣體分子極化,形成帶電離子,分子間引力使流
動的「風」陷入靜電狀態,既然變成了「電」,那就不再是鬼物能操縱的風
。
「妹妹,快走吧。」
小蟬不是不想走,而是陸判緊抓著她,想要留下。
陸祈安背對著他們,用變了聲的柔和男音,遞出戰帖。
「判官大人,對我而言,拿下沒有王的陰間如同探囊取物,它能無事到
今日,只不過因為這裡是以你以命相守的國家。如果不想讓我滅了陰曹,就
請你好好存續下去。」
小蟬聽得眼眶酸澀,陸家的弟弟還是知道了陸判跳河的事。
「祈安,給我回家去!」陸判含著血沫大喊。
「才不要。」陸祈安回眸笑道,用俏皮的口吻回應,「你又不是拉拔我
長大的二哥。」
小蟬聽見身後傳來血淵炸開的聲響,漠地下起漫天血雨,陸祈安的身影
被紅色完全隱去,一直到再也看不見,陸判還是捨不得合上雙眼。
小蟬把陸判揹回城,城門大開,娉婷立著笑咪咪的紫裳麗人,
「孟姊!」小蟬看得噴淚,沒想到只會在奈何玩花弄草的孟姜會大老遠
來到鳥不生蛋的西南邊疆。
城官和衛兵趕緊過來幫幾乎脫力的小蟬接手,把陸判送到一間像是小廟
的建物裡,那是專門給王族休憩的寓所。
孟姜拿出DIOR的手提箱,藥品和手術刀具一應俱全。
「小蟬蟬,把他衣服脫下來。他弟只把他壓爛的胸腹換掉,手腳還廢著
。」
「嗯!」
陸判試圖掙開小蟬的手,不肯就範。孟姜打了記響指,叫出青藤綁住他
手腳,一把撕開他的上衣。
「出廠不到十天,你就讓我來這種傷皮膚的破城補破爛。你是要我乾脆
親手滅了你,你才要放過我嗎?」
「我又沒要妳救……」。
小蟬捂住陸判的嘴:「孟姊,拜託妳了!」
孟姜執起小刀,從胸線往陸判手臂劃開,放出碎爛的血肉,重新把皮縫
合,再從胸前的洞填入混著草葉的泥巴。
要不是小蟬親眼看見,不會相信眼前的畫面。陸判那身皮囊底下,空空
的,什麼也沒有。
孟姜像是聽見小蟬的心聲,垂著美目回答:「都被水『吃』掉了,就算
有魂契也長不回來。」
所以陸判現在只是披著一張皮在活動,多虧那是尚在人世的活人魂皮,
摸起來、看起來比鬼還像人。
「那臉和眼睛……」
「妳注意到啦,我還以為這世間沒人記得他原本的樣子。」孟姜忍不住
誇獎小蟬一下,「抱歉,因為太丟臉了,不想告訴妳是陸家把他救回來。」
孟姜一心認定陸家當初收養流落人世的陸判別有所圖,直到陸判出事,
親眼見到他那個義父突破重重禁令來到陰間,毫不猶豫剮出自己的心肉來填
補陸判就要蝕盡的餘魂,沒有一絲保留。
再加上日前陸家學醫的長子,捧著一雙眼珠過來,一邊給陸判裝上去,
一邊向孟姜無奈說明。
──沒辦法,勸也不用勸,誰教他是我們爸爸最寶貝的孩子。
這樣一對比下來,孟姜過去對陸判那些維護和善意都變成笑話。
太可笑了,她怎麼會以為陸判生在明媚的人間世,沒有人會去愛?
孟姜指爪抓撓陸判空無一物的胸口:「要知道,妾身是多麼悔恨沒將你
蠻搶過來?」
陸判無比冷靜看孟姜覆上他下身,扒開他褲頭,一副要摸就給她摸的死
魚模樣。
小蟬在一旁慌張揮著手:「孟姊、孟姊,這是犯罪,前輩死的時候還是
未成年啊!」
陸判冷冷看了小蟬一眼,有那麼多阻止的理由,她偏偏選擇一個最沒有
幫助的說詞。
「姊。」
陸判一喊,孟姜就停下手,讓她懷疑那個稱呼到底帶著什麼詛咒?
陸判撐坐起身,手腳已經可以動作。
「妳不必幫我補精血,我不喜歡。」
孟姜用力拍下陸判大腿:「臭小子,這種事討厭也得學好,不然你要去
哪裡找只跟你精神交流的小聖女?」
「對不起,我想補回這些日子的空缺,衝過了頭,又讓妳背棄妳的原則
。」
陸判低頭向孟姜認錯,孟姜想要趁這大好機會好好欺負從不嘴軟的他,
但最後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髮,好像在對待不懂事的小孩子。
「阿判,你家的人都希望你能過著常人的生活,真心盼望。你也知道,
等陛下回來,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怪就怪他們活該當我家人,我不會離開冥世。」
孟姜聽了陸判的保證,安靜好一陣子,既感慨他傻又為此安心不過。
「你什麼時候學會哄女人的?」
「是妳不挑。」
孟姜往陸判傷處揍過一拳。
陸判摘下從他右手掌心長出的四瓣白花,簪在孟姜髮髻。
孟姜一時有些恍惚,彷彿看見千年前,為她獻上花蕊的少年。什麼都變
了,卻奇蹟似地留下一絲不變的芬芳。
小蟬奉陸判的命令,把孟姜送到最近的水道,孟姜一路上反覆摸著髻上
的白花,脣角含著淺淺的笑意。
「孟姊,謝謝妳特地過來救前輩。」
「妾身本來不想理會那個老妖道,他那個人絕不單純,但他的預言還算
能聽幾句。」
小蟬有時會聽不懂老鬼們彎彎繞繞的意思,總之孟姜因為收到陸家弟弟
的消息才會過來救人。
孟姜趕到半路,聽見閻王下令封城,不由得加緊腳步,一定要比上回再
快一些。
「封城?」
「若不是陸家出手,不會有任何鬼去救你們,閻羅他啊,存心斷你們生
路。」
「可是……」
「可是他們相交千年的那點感情,在王位面前根本微不足道。妹妹呀,
妳千萬要替阿判謹記這一點。」
孟姜破例把話說得明白,小蟬悶悶應下。
小蟬回到寓所,陸判披著青衫沉思,神色凝重。小蟬以為陸判得知閻王
封城的命令,受到傷害,想要過去安慰他。
「陳知涼。」
「前輩,什麼事?」
「就妳看來,那小子是不是瘦了?」
「啊?」
小蟬花了一點時間會意過來,陸判在孟姜面前說得無情,但其實還是超
級在意他家人。
小蟬害羞扭住她的黑袍制服下襬:「前輩,如果我和你弟弟掉到河裡,
你會先救誰?」同為小輩,一定要爭寵一下才行!
「我已經跟他斷絕關係,不是我弟弟,而且他水性很好。」
「果然妹妹比較可愛對吧?」小蟬心花怒放。
陸判雖然明知小蟬正在耍蠢,但仍是看在她搏命救他的份上,往小蟬湊
過來的腦袋輕拍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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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蟬因為絕地救援,名聲又上揚五個百分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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