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我搭火車是不會刻意找位子的,那一天是特例。
預計傍晚六點在公司門口解散的員工旅遊,卻拖到九點,原因是下午的行程
中,老闆娘發現我們參觀的度假村有卡拉OK,當場不顧老闆和員工們的臉色,發
起卡拉OK歌唱比賽,指名老闆和老闆弟當評審。員工旅遊安排在冬天,還放了登
山健行的行程就已經很討厭了,竟然還臨時追加歌唱比賽,我實在忍不住暗自詛
咒老闆娘明早起床臉上多十條皺紋......
這樣的比賽應該頂多半小時就會結束吧──這樣想的我們真是太天真了。老
闆娘不只第一個開唱,還把公司裡所有三十五歲以下的女職員都拉上台,強迫大
家參加。本來以為老闆娘肯定會拿到兩票完封,但老闆弟把他那票給了新來的助
理。這倒是一半在預料之中,老闆弟對她殷勤也不是一天兩天而已,老闆娘也不
會為了小叔討好別的女人而打翻醋罈子.....應該吧。
回程的遊覽車上很安靜,意外加班的運將先生臉很臭。大家又餓又累,臨時
加訂的便當難吃得要命,隔天一早還要照常上班。小曹很有義氣地邀請我去他家
住一晚,這樣我就不用像平常一樣早上五點半起床趕火車。我婉謝了他的好意。
雖然走路十分鐘就可以到公司代表我至少可以比平常多睡一個小時,在走了一天
山路、滿身疲憊的狀況下,小曹的提議充滿了誘惑力,但他才新婚不到兩個月。
我再怎麼白目不識趣,也不會去打擾人家小夫妻啊。
晚上九點半,我拖著腳步踏進回家的區間車。時間不早,但旅客依然蜂擁,
各個面無表情,不知是有所思或是和我一樣困倦。平常覺得自己年輕力壯站一下
沒什麼,但是爬山完全是另一回事,這時候能找到一個不是博愛座的空位,絕對
值得偷笑兼慶幸。
坐定後我原地伸展了一下手臂,再轉轉酸痛的腳踝。明天肯定會鐵腿的吧
......我閉上眼睛往後靠,至少接下來的四十分鐘我可以休息一下。
「你們吃葷的身上都有臭味。」
細小的聲音從左邊傳來。定睛一看,坐我旁邊的女生正用手帕摀著口鼻,
一臉嫌惡,蒼白的臉上帶著明顯黑眼圈,也許她真的很不舒服吧。
「抱歉,今天爬山,下山沒換衣服。」就這點而言我確實一上車就反省了,
應該多帶件衣服替換的,一身汗臭實在很對不起同車的乘客。
她轉過頭去不再看我,一手在皮包裡掏半天,最後撈出一顆糖果遞過:
「含著!你不要講話,一開口你嘴裡的肉味更臭。」
......我是不是遇到了神經病啊?一瞬間腦中冒出這樣的想法。而且從小母
親就嚴厲告誡我不可以吃陌生人給的東西,因為她懷我的那年,發生了震驚社會
的案件,是精神異常的女子拿摻了老鼠藥的糖給公園裡玩耍的小孩吃......。
但我知道長年吃素的人對肉的味道特別敏感。公司的前輩說過,大部分兼賣
葷素食的餐廳,都不會把鍋具分開,導致他們的素菜還是有肉味,所以她只會去
純賣素食的店用餐。再看了一眼旁邊的小姐,也許她今天剛好身體不舒服,而我
又一身汗,所以反應才會這麼大吧。再仔細端詳,她除了表情不友善之外,看不
出什麼反常之處,手中的糖果是知名大廠出品,密封包裝的,被加料的機率應該
不高。
為了表達善意,總之我還是把那顆糖放進嘴裡。味道很像小時候過年會吃到
的某種糖果,感覺有些懷念。疲憊加上車廂規律的晃動,累積一天的疲勞感很快
湧了上來。我閉上了眼。
抵達某站的時候,列車劇烈晃動了一下。我瞄一眼手錶,距離我上車不過十
五分鐘,還沒有到我的站。旁邊站了兩個女學生,嘰嘰喳喳地討論最近反常流行
的腸病毒,而給我糖的女生已經不見了。我不敵倦意,又閉上了眼,恍恍惚惚還
做了夢,差點坐過站。
一身狼狽地進家門,已經十點半了。腦中只想著趕快洗澡睡覺,但客廳的答
錄機閃著不祥的紅燈,我只好先處理留言。是母親打來的......不意外又是為了
兄嫂的事。撐起精神回電話,聽母親有氣無力的抱怨,抓空檔說些什麼安慰她,
幾乎是這幾個月來每晚的例行公事。想當初老哥要結婚,大家原本當然很為他開
心,但這份歡喜簡直短命過頭──因為提親時女方父母提出了大聘一百萬、小聘
六十萬,另加金飾,男方全出喜宴(一百桌!)和餅的要求。欸,我老爸可不是李
○誠啊!母親氣得想直接拒絕這門婚事,對哥哥說你們自己去登記,不用辦什麼
喜酒了。反倒還在讀高中的小妹很冷靜,說也許是嫂嫂的父母有問題但嫂嫂說不
定是個好人,為了對方父母發瘋而拆散有情人似乎不是那麼好。最後大伯父和伯
母出面,氣勢洶洶把條件談成雙方都能接受的程度,老哥終於如願脫離光棍一族。
如果事情有這麼簡單,就不會有這幾個月的抱怨了。
老哥不知道吃錯什麼藥,自從阿公過世以來,七七都還沒做完就叫母親分財
產,以前老哥明明不是這樣的。嫂子不但不制止他,還在旁邊幫腔,說什麼「他
是長子又是長孫,錢本來就應該要給他。」
花惹發......?我知道的時候整個傻眼。阿公的遺產屬於我們老爸、叔伯那
一輩,原本就不是我們該插嘴的,老哥以前不是也常常說嗎,年輕人好手好腳,
想要錢應該自己去賺。遺產有多分一份給他已經是對他特別照顧了,還想要更多?
幸虧小妹機伶,每次兄嫂上門,她都笑嘻嘻地給他們釘子碰:「我知道你們很孝
順很急著要照顧媽媽,可是家裡現在還有我啊,別擔心別擔心!大哥現在就專心
拼事業就好!」意思是暗示他們:你們如果要拿錢,就負責照顧母親。想也知道
嫂子不願意......當初家裡明明替新人準備了房間,母親一手包辦家事,並沒有
要求嫂子煮三餐或洗衣服之類,嫂子卻抱怨住在夫家不習慣,死磨活賴的讓哥哥
出錢買了間房子,搬出去兩人世界哩。母親不是沒有為此埋怨過,但小妹安慰她
,說這樣她可以少洗兩人的衣服、少煮兩人的飯,落得輕鬆有什麼不好,她聽完
倒也寬心不少。
總之到目前為止兄嫂還沒得逞,哥哥仍然只有原本就分給他的那一份。但他
們也還沒有放棄,一有空就來假探望真要錢。我原本想和哥哥攤牌叫他差不多一
點,但小妹說她有辦法,要我和母親暫時忍耐。就是現在的情形。母親心裡當然
難受,身為船長的老爸長年在海上跑,一年有回來一次就要偷笑了,兄嫂不孝養
母親還動輒來騷擾,我都不知道爸媽有教過我們做人可以不顧養育之恩。母親訴
苦到一個段落,幽幽地說:
「阿傑,你一個人在北部工作要顧好身體啊,聽說最近有很奇怪的腸病毒,
很多人生病......。」
「阿母,您免煩惱,我會很小心注意健康的。您也要多保重喔。」
「好啦好啦,我會啦,你早點去睡。」母親說完就掛了電話。
隔天一切如常,除了新聞和路人的討論裡多了很多關於腸病毒的訊息以外。
照理說不該在這個季節流行的,照理說老人和小孩才是高危險群,但這一波流行
完全違反了至今為止的「照理說」,進加護病房上新聞的都是年紀和我相仿的青
壯年。但我也沒心力管那些,比起看不見的病毒,工作出包可是嚴重多了,不打
起精神上班不行。
下午劉姊來找我討論案子進度,想起前晚在火車上遇到的女人,雖然覺得問
同事有點奇怪,但是還是很在意被人說身上很臭啊。心中掙扎一番之後,我憋到
討論告一段落才尷尬地開口:
「呃,劉姊,問妳一個私人的問題可以嗎?」
「問啊,我保留回答與否的權利就是了。」相較於劉姊的俐落爽脆,我這副
扭扭捏捏的德性反而更像女人啊。我在心裡暗罵自己。
「嗯。就是......像妳這樣長久吃素,會特別覺得吃葷的人身上有臭味嗎?」
果不其然,劉姊露出奇怪的表情反問我為什麼問這個。我老實地把火車上那
段奇遇簡短說明了。劉姊皺了一下眉頭,才恢復平常的表情說:
「每個人身上的氣味都不一樣,我覺得不是用吃葷吃素區分。你如果介意被
別人聞到,就噴點香水吧──可別大把灑喔,淡淡的就好了。」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愧咎。以前老爸說過出社會之後香水就跟領帶皮鞋一樣是
禮儀的一部分,但我總笑他迂,而且我還沒聞過哪一支香水好聞的......也因此
總是對使用香水的女性敬謝不敏,還一度被母親和妹妹懷疑性向,真是自找活該。
從短暫的自我吐槽中回過神來,發現劉姊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盯著我。注意到
我回神了,劉姊露出溫柔的微笑說:
「你沒問題的,不用擔心。就算遇到奇怪的事,也別想太多喔。」
說完她就收拾資料回座位了。完全不給我追問的機會。之後的整個下午,我
們為了業務經理突然的一通電話,整個部門炸了鍋,也沒有空閒再講工作以外的
事。腸病毒可以反常,忙碌星期一卻始終如一啊。
我照劉姊的建議,拖著小曹陪我去選了支很清淡的香水。工作上一直沒有大
問題,偶爾有點小麻煩,上班不就是這樣嗎。聽說老闆弟也中鏢感染腸病毒,好
像也住院了一陣子,幸好後來康復了,不像新聞上那些不幸往生的病患。但是家
裡的情況似乎越來越糟了,母親打來哭訴,說嫂嫂趁小妹去買雞蛋、老哥在廁所
的時候,附耳罵她「貪財的老太婆」。母親不願意讓小妹知道,怕她生氣去找兄
嫂吵架。而我雖然覺得不該把高中生捲進來,可也沒有別的商量對象,所以還是
把這件事告訴小妹。小妹出乎意外地冷靜,堅定地說,會解決的,但希望我再忍
一忍,不要去找大哥告狀。
仔細一想,妹妹雖然是老么,又是女生,不過從小就很堅強又聰明,有時比
我這個沒用的二哥還要派得上用場啊。我決定相信妹妹,對母親除了安慰的話以
外暫且什麼也不說,老哥那邊更是隻字不提,徹底裝傻。
這樣忍忍忍到了春節,除夕前晚我就搭上夜車回老家,天還沒亮就到站了。
還不到公車發車的時間,於是搭了計程車。一下車還沒進家門就聞到香味──母
親已經開始準備年菜了。聽到我開門的聲音,她快步走出來,明明是寒冷的一月
底,她卻只穿了一件長袖上衣和鋪棉背心,還拿著毛巾不停擦汗。聽到母親叨唸
著叫我多穿衣服多吃飯,才真正有了回到家的感覺。小妹和母親兩個人從好幾天
前就開始動手大掃除,裡裡外外幾乎都乾淨了,只剩一些高處積著灰,小妹笑說
這是特地留給我掃的,免得我回來沒事做只能負責吃。我回以鬼臉。
下午我們一起逛市集,很多伯伯阿姨都是老面孔,也還記得我,吆喝著問我
什麼時候娶個老婆回家之類的,我開玩笑地回答結婚的時候請他們也來喝喜酒,
他們笑說阿傑這囝仔就是得人疼,少不了多塞把蔥還是糖果到母親的袋子裡。賣
臘肉的阿蓮姨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啊阿賢咧?沒陪阿母來,難道在家陪老婆喔?」
媽媽臉色瞬間就暗了,勉強拉起微笑說老哥太忙,晚點才會回家。小妹跳出
來打圓場,說大哥跟我猜拳輸了所以要負責去買新電視,阿蓮姨聽了哈哈大笑,
沒發現氣氛哪裡不太對。小妹悄聲告訴我老哥說了他今天要先帶大嫂去拜拜,晚
上吃年夜飯才會回家,母親接到電話氣得要命,邊掛電話邊說乾脆別回來了。結
果兄嫂真的到開飯前五分鐘才進家門,連碗筷都讓我幫他們鋪好了,真正飯來張
口。小妹對我使眼色,叫我想發脾氣的話閃一邊去,她迎上前左一句大哥大嫂新
年快樂、右一句大嫂妳的新髮型真漂亮,哄得兄嫂樂暈暈,而母親乾脆進廚房去
攪弄我帶回來的那鍋佛跳牆。
這大概是我吃過最食不知味的一頓年夜飯。
年初一我們到大伯父家拜年,母親和伯母似乎有講不完的話,我拿出桌遊和
小妹、堂弟堂妹一起玩,大伯父一旁觀戰、不時跟堂弟鬥嘴。兄嫂則徹底化身馬
鈴薯,種在沙發裡盯著電視看,自成獨立第三方。初二大清早,嫂嫂丟下吃剩的
半碗稀飯,風風火火拉著老哥陪她回娘家了。
小妹說,快了,再等等。初四有些店家已經開始營業,她磨著我買給她買一
支簡單的智慧型手機,說她的計畫需要用。但不管我怎麼問,她都不肯把計畫內
容告訴我。
年假一眨眼就結束了。北上的途中,我照例在火車上補眠,卻做了清晰的惡
夢,真是晦氣。夢裡火車到站了,我下車卻發現月台空蕩蕩,才想著哪裡不對勁
,火車就開走了,我在月台來來回回地找,就是找不到出口,往遠處看也看不到
地標的百貨大樓,只有一片灰濛濛的天空。感受到視線而回頭,卻是幾個月前在
火車上遇到的蒼白女人,依然臉色慘白、掛著濃重黑眼圈,皺著眉一手拿手帕摀
住嘴,一手拿著糖果伸到我面前。不接嘛,她就像雕像一樣杵著,盯得我發毛。
接嘛......陌生人的糖果什麼的果然還是讓人很不安啊。再抬頭,天色不知何時
已經全黑,她看起來快要哭了的樣子。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接過她的糖果,當著她
的面拆開來放到嘴邊......
然後我就被撞擊感嚇醒。隔壁乘客慌張地跟我道歉,似乎是她要從架子上拿
行李時列車忽然晃了一下,所以她沒拿穩,背包砸到我的肩膀。我揮手回答沒事
,看看窗外,下一站就換我下車了。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