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前後,花燈展周圍總擠滿了人潮,有些攜家帶眷,有些是處於熱戀中的
情侶,當然還有部分形影單隻的例外,他們總會望著燦爛的五色彩燈,以無比憂傷的
眼睛。
不知多少年了,我總在這個時間擺攤賺點外快,販售手工雕刻的木製品,但
或許價碼定的太高,生意慘慘澹澹的乏人問津。不過我並不在乎,空閒的生意讓
我有大把的時間欣賞著形形色色的人們。
如果他們也曾留意到我,或許在他們眼裡,我和那些孤單的群體一樣,也同
是帶著一抹淡淡的藍。
「這個狐狸的吊飾好可愛啊!」一個年約八九歲的女孩在攤位停下腳步,她
綁著短短馬尾巴的頭髮甩著,明亮的眼睛流露出孩子看到喜歡的玩具所擁有的渴望。
我向她笑笑,好眼光,那可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她彎下腰更近的看著,脖子上的鏈子
垂在我面前,銀色的細鏈串著一顆半透明的珠子,隱隱透著發著淡綠色的光芒。
那顆珠子…很久以前,我曾見過。
喉嚨一時乾啞啞的,如烈酒澆喉一般刺痛難受。
「我想買這個。」女孩拉著母親的手,又對著一旁的父親撒嬌。「當做我新
年禮物嘛…我保證會乖乖的,真的。」
女孩的母親看上去十分年輕,一頭過肩的黑色長髮,皮膚白皙,容貌秀麗,薄薄
的嘴唇擦了一層柔柔嫣紅,增添幾分氣色。
「老闆,多少錢?」她問道,同時間注意到了我注視著珠子的目光。
我報出一個昂貴的價錢,女孩張大嘴,哇了一聲,扭捏著,又揚起頭望著母親。
「妳的項鍊很漂亮,能不能借我看看?」我對女孩說。
「不太合適。」母親把女孩拉到自己身邊,拒絕了我的要求。「只是一條很普通
的練子,沒什麼特別的。」
「借我看一眼,這狐狸吊飾就當做結緣,送給妳。」我提出了十分有誘惑力的條件。
「這怎麼行?」
「大過年的,孩子喜歡就好。」
女孩再次以無法拒絕的眼神看著母親,那是誰都無法拒絕的清澈眼神,母親終於
嘆了口氣妥協。
她拿下項鍊交到我手中,我能感覺到女孩母親的警戒,圓潤的珠子在掌心滑轉過,
留下了冰涼的溫度,我細細看著那淡綠色的圓珠,感受著那透綠的光潤,接著便原封
不動交回,並依言把吊飾送給女孩。
當她們離開時,女孩雀躍的蹦跳著,晃起新拿到的禮物,而被她的母親則在走了
幾步後,回過頭,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打量著我,四目相交,我回以微笑,她似乎有什
麼想說,卻只是抿了抿唇,轉過身牽著女孩,跟著丈夫的步伐離去。
很美的背影,我想著。
她們停在一個能看到花燈主秀的位置,離我的攤位並不遠,是能清晰的聽見對話
的距離。
主秀開始,頓時燈光四射,搭配熱鬧的樂聲與七彩煙霧,女孩對著流轉的繽紛不
斷發出驚嘆,母親似乎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面容慈愛的捏著女兒的小臉,表情無
比滿足。
待節目過去,女孩仍不願走,嚷著要再等下一輪表演,抵不過孩子的要求,為了
打發時間,父親先到了附近賣食物的攤販,臨走前還不忘囑咐留在原地的母子兩人小
心,別被人群沖散。
真是個溫柔體貼的好男人,我又想著。
或許覺得有些無聊,女孩拉著母親的手,要求她說故事。
「我不會說故事啊,娃娃。」她頓了頓,說:「而且媽媽唯一知道的故事,有一
點悲傷,不適合小孩子聽。」
「我才不是小孩子。」女孩嘟起嘴。「不說故事的話…我就跟爸爸說妳上禮拜買
了一堆新衣服!」
「拿妳沒辦法,好吧。」答應了女兒的要求,「不過不能告訴你爸爸噢,否則他又
會說我連續劇看多了。」
女孩用力點點頭,母親緩緩開口,她清脆的聲音忽然變得迷離,彷彿回到了另一個
時空裡。
故事是這樣起頭的…
「很久很久以前…」
我豎起耳朵。
很久很久以前,在小小的村子裡住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她有著烏黑的頭髮,白
皙如雪的皮膚,水靈靈的眼睛,只要見到她一眼,沒有人不被她迷倒,上門提親的人天
天絡繹不絕,差點踏破了門檻。
不過女孩的雙親卻沒有答應任何一件婚事。
女孩家有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祕密,她的母親是一隻修煉千年的白狐,而父親則是普
通的凡人,他們從小就要女孩跟普通男人保持距離,不得太過接近。他們在女孩十六歲
那年離開了村莊,臨走前母親交給了女孩一顆淡綠色的內丹,說只要吞下這顆內丹,她
將能青春永駐,永遠不受死亡的困擾。
母親告誡女孩,吞下內丹後,若強行取出,將會失去所有的保護,連半妖與生具來
的靈力都會消失,跟凡人一樣面對生老病死。
「那妳為什麼把內丹留給我?這樣一來妳不就成為凡人了嗎?」
「所以,千萬別愛上凡人,很苦的。」女孩永遠記得母親說的這句話,也記得她說
這句話時,望著父親的眼光。
但半妖會愛上人類嗎?女孩始終懷疑。而為了躲避提親的人們,她開始過著更加深
居簡出的生活。直到有天她在深山中迎風起舞時,聽見背後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朗誦
著一段優美的詩句,她驚慌的回過頭,看見了聲音的主人是個做書生打扮的男人,陽光
透過枝椏照在他俊朗的臉上,書生禮貌的向她點頭微笑,霎時間,一陣紅熱湧上女孩臉
頰,她忘記了自己半妖的身分。
一眼回眸,終生相許,兩人開始朝夕相伴,卻止乎於禮的生活。
書生是鄰村的人,他到了兩村間深山中隔絕世俗苦讀,只求能名揚天榜,有朝出人
頭地,女孩偶爾會擔心自己令他分神,無暇溫書。
「若不是妳的出現,我又怎能明白那些詩經中綿密情意的真諦?」書生如此說。
時間過的飛快,進京趕考前,書生握著她的雙手,保證自己一定會回來,帶著功名
富貴,迎娶她成為自己的妻子。
為君繡衣鞋,待君衣錦歸。
一年過去,女孩日夜苦等,始終不見書生蹤影,靠著內丹的法力,美麗的容顏未有
一絲改變,但當她攬鏡自照,卻覺得鏡裡的面孔日漸憔悴,吋吋老去,她不擔心書生會
一去不回,只害怕當他回來時,自己不是他印象中的模樣。
等待終於有了結果,綠葉抽芽,桃花初開,第二年的春天,一群人浩浩蕩蕩出現在
集市裡,個個穿著官服,書生坐在其中一匹馬上,眉宇軒昂,氣勢非凡,領頭的官員對
楞著的村人們讀起昭書,宣布書生為新科狀元,新任翰林院六品修撰,因狀元特別提起
此村對他苦讀有功,特賜白米三十斤,免稅三年,由皇上賜婚與女孩共結連理。
村裡的人高興極了,奔相走告,市集湧滿了人,而女孩也在村民告知下,奔著來到
了市集。兩人久別重逢,一時無語,只有止不住的淚水無聲流淌,儘管書生現在已非過
去平凡之身,但從他的眼中,女孩依舊看見了當年許下承諾的那個人,絲毫未變。
可惜上天弄人,澎湃的喜悅幾乎維持不過一盞茶的時間。
過多的人潮擠在市集,推擠下撞翻了一旁小販的爐火,市集中本就有不少易燃的布
料,搭棚遮風用的,火勢益發浩大,村民們慌亂了手腳,推擠的更加嚴重。幾桶鄰近人
家提來的水根本壓不下火勢,棚攤子開始倒塌,狀元的馬隊急忙要護送著狀元離去,他
拉著女孩,一把將她扯到馬上。
但女孩的餘光中,看見了一隻幼小的手,在被大火灼燒的棚子內掙扎。
「那是我家兒子!」一個婦人哭喊了起來,她想衝上前救命,卻被旁邊的人攔住。
女孩望著書生,又回頭看著漸漸失去力氣的小手,婦人的哭喊迴盪在耳邊,突然間
她做出了決定,從馬上一躍而下,體內的內丹開始湧起熱力,從未用過法術的她,彷彿
有股趨力指引,雙掌向前打出,雪白的光芒籠罩著女孩,她全身上下的皮膚起了細細的
白毛,顯出半妖的樣貌,從她的雙掌間衝出一道妖異紅光,夾帶著洶湧的水柱,在眾目
睽睽下瞬間熄滅了火勢。
婦人衝上前拉出了奄奄一息的孩子,又是大哭又是感激。
村子裡的人全都明白女孩並非平常人,但卻沒有將她看做妖類,更沒起任何揭發的
念頭,反倒是為了她救命的事情,將她當做神仙般尊敬著。
可那些官員就不是這樣想了,事情傳回了京城,到了看新科狀元眼紅的人耳中,其
中有幾個大戶人家的子弟,花了錢買通官員,又派了手下在城中傳播狀元勾搭上妖怪,
所謂三人成虎,謠言越傳越不像樣,最後到了皇帝殿前,竟然成了新科狀元勾結妖類,
企圖謀反的嚴重誣陷。
震怒的皇上即刻派了大隊兵馬和道士到了村莊,下令非滅了狀元和妖孽不可,在村
民的幫助下,他們連夜逃走,女孩不知如何操控法術,救人時傷了元氣,身子甚虛,而
書生又哪裡經過這樣的折騰,很快也耗盡體力,兩人再也走不動了,在一條河邊被前後
包圍住。
「殺了我吧。」女孩牢牢盯著書生,想記住深愛之人的臉龐,她顫抖著說:「只要在
大家面前殺了我,回去稟告皇上是受妖人所惑,必定能保住性命,有朝一日再待洗清冤
屈。」
書生搖頭,回應道:「如果我這樣做…」他同樣牢牢的看著自己的妻子,「那麼我這
輩子將背負著更大的冤屈,讓天下人以為我是個為了活命而手刃摯愛的無情之徒。」
「我是妖。」
「妳是我的妻子。」
那瞬間,女孩懂了母親對自己說的話,愛上了凡人,真的太苦了,但她也懂了母親
的眼神,苦雖苦,若能換得真愛卻比什麼都值得。
眼見官兵包圍的越來越密,女孩想起母親提起不可強行取出內丹一事,她噴出兩口
鮮血,內丹順著血液被逼上嘴裡,她將碧綠的內丹吐出,淒淒笑著:「既然如此,那我
們一起死。」
「妳逃的了,妳走吧。」
「都說是夫妻了,大難臨頭,難道你讓我各自飛嗎?」
書生也苦苦的笑了,他點點頭,在官兵湧上前的那一刻,雙雙跳入川流的河水中。
故事到了這裡,女孩的母親突然望向遠方,微偏著頭,眼神失去了焦距。
「接下來呢?」女孩急著問。
摸摸女兒的頭髮,她收回視線,接續說下去。
「後來,女孩以狐狸的模樣在河邊溼漉漉地醒來,嘴裡含著吐出的內丹,但書生卻
失去了蹤跡…她找了很多地方,走過奈何橋邊,也在河畔旁等過…。」
「書生應該死翹翹了吧,怎麼可能等到呢?那隻狐狸好笨噢。」女孩童言童語說著,
模樣煞是可愛,但默默在一旁聽著的我,卻勾不出任何笑意。
「有時候人離開了,還是會用不同的形態回來阿。」她的母親說「她後來相信書生
已經喝了孟婆湯重新投胎了,所以開始在世間找著,雖然喝了孟婆湯的人,再也不會記
得前世的事情。」
「唉,那找到了有什麼用呢?」女孩鼓起小臉抱怨:「唉,電視上的故事都比這個
好看多了。」
「那也很難說阿。」她笑了笑,「也許…」
正當她要說下去時,丈夫拿著三隻冰淇淋回來了,他苦著臉抱怨排隊的人太多,冰
淇淋全快化了,趕著她們趁全融前快快吃完。
每個孩子都一樣,看到眼前的冰淇淋哪還記得什麼故事,歡天喜地的吃了起來。而
主秀也剛好開始了,一家三口吃著冰淇淋,注意力聚集在那五光十射之中。
這場秀還伴隨著煙火表演,第一發煙火升空時,發出了巨響,母親身體一震。
一條白色的狐狸尾巴從洋裝裙下閃過。
我笑了笑,我想我猜到了故事的結局。
在誰也沒有注意的時候,我把攤子的皮箱收拾好,悄悄走進人群之中,踏了幾步,
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被喚做母親的女人的背影,她悅耳的笑聲再次傳來,飄
蕩在絢爛的夜空裡。
真正的故事或許連那隻狐狸也不知道吧?
她應該從沒料到,當自己眼睛裡只有書生時,樹林中一直有一隻剛修煉不久,還無
法成形的野貓精總默默的跟在身後。
在她落水的時候,怕水如毒的野貓毅然決然跳入水中,不僅叼起了她的內丹,更花
了所有的力量,冒著自己修行淺薄,也有被水流淹沒的危險,將她拖上岸邊。
野貓把內丹送入狐狸嘴裡,用僅剩的功力喚回了她逐漸散去的元神,那是他們最靠
近的時刻,野貓永遠記得她當柔順的皮毛撫在臉上的感覺。
我想狐狸永遠不需要知道這些事。
「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
二月的氣溫還是有些冷,我攏了攏衣領,低聲反覆念著書生在樹林裡遇見狐狸讀的
那首詩。
「 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
注:「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妳起舞熱情奔放,在宛丘山坡之上。我誠然傾心戀慕,卻不敢存有奢望。
出自:詩經 陳風 宛丘
ps:好久沒有回來這個版發文了,應該大家都不太記得我了,哈哈
愛少少跟大家拜個晚年~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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