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完這禮拜的故事了！你真的很壞耶，一開始以為會很恐怖，結果最後又偷偷加洋蔥了！」
星期三的午夜十二點，我剛在網路上發完新寫的短篇小說，很快就收到了來自一名女讀者的訊息。
這名讀者的暱稱叫「阿魚」，我們在網路上認識很久了，從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她就會固定看我的故事，也會在第一時間告訴我感想。
「對不起啦，可能是年紀大了，最近都比較喜歡有溫度的題材。」我躺到床上，一邊用手機回覆訊息：「我也有看妳這禮拜的漫畫，每次寫完恐怖的東西都要看一下妳的作品，剛好均衡一下。」
阿魚也有在網路上創作，是一名圖文畫家，IG跟粉專都有經營，她的畫風簡潔，故事內容也很有趣，她把家裡的成員都畫成可愛的角色，描述家裡每天發生的各種趣事，主要角色則是她自己跟妹妹「小魚」，阿魚跟我說過，因為她們姊妹名字裡都有一個「瑜」字，所以才用這樣的名字。
阿魚回覆訊息道：「謝謝，雖然還很遙遠，但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也有機會能出版，被更多人看到。」
我想了一下，決定輸入：「當然了，特別是妳的家人，如果他們能看到妳的漫畫，一定也會覺得很有趣的。」
阿魚似乎知道我的意圖，她的對話狀態停留在「…」，代表她正在輸入訊息。
等了一段時間後，她才傳來下一句話：「或許吧，只是我還不打算讓他們知道這件事。」
……她還沒有準備好嗎？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在阿魚的漫畫裡，一家人的感情總是很融洽，就像台灣版的《我們這一家》，家裡每天都有好玩的事情，有數不清的題材可以畫，讀者們都以為阿魚的家庭真的就是漫畫裡的樣子，但只有我知道，她家裡的真實情況，跟漫畫裡是完全相反的。
阿魚的個性很內向，不擅長社交，網路上的朋友比現實裡的還多，家人都不喜歡她這樣的個性，雖然阿魚試著想改變，但她就是無法跨出那一步。
這種情況下，父母把希望都放在了小魚身上，阿魚給我看過一張她高中時跟妹妹的合照，兩人簡直像是從不同的世界裡走出來的，該怎麼說呢……跟阿魚比起來，小魚看起來就像充滿陽光活力的校園動畫裡的角色，阿魚則像是從伊藤潤二漫畫裡走出來的鬼魂，兩人的畫風截然不同。
小魚確實很優秀，事業跟學業都一帆風順，有親友來家裡拜訪時，父母總是叫小魚出來接待客人，並跟親友炫耀小魚的工作跟收入，好像這個家只要有妹妹就夠了。
因為這樣，阿魚有一段時間陷入了低潮，直到我告訴她「不管哪個方向都好，試著去創作看看吧」，阿魚才找到了方向，從一開始不到百人的小粉專，如今她的追蹤人數已經破兩萬人了。
我繼續輸入訊息，問道：「為什麼不把妳現在做的事情告訴家人呢？他們知道妳這麼努力，一定也會很開心的。」
「因為那都是假的啊，」阿魚回覆道：「我畫出來的根本不是我們家，那只是我幻想出來的，跟現實完全不一樣，要是爸媽跟妹妹知道我把他們畫成那種好笑的樣子，一定會很生氣，甚至罵我不該浪費時間畫這種東西。」
我試著再勸她：「還是可以試試看啊，妳妹妹一定能理解的吧。」
「算了……」阿魚發出一個苦笑的表情符號，說：「我在家裡已經不重要了，不過沒關係，至少我找到自己的目標了。」
我能從文字中感覺到阿魚的無奈，我知道她是在挖苦自己，其實她還沒放棄。
「漫畫裡的那個家雖然是妳想像出來的，但那也是妳所希望的樣子吧？」我送出訊息。
阿魚的對話欄裡又出現了「…」的符號，代表她還在輸入，而且這次等的時間特別久。
在跟人傳訊息的時候，這段「…」的等待時間是最尷尬的，因為對方還在打字，要是自己突然傳訊息過去的話，可能會打斷對方的思路，所以只能乖乖地等，同時期待對方等一下會傳什麼東西過來。
我打開Youtube來看影片，一邊等待阿魚的訊息，沒想到看了幾部影片後，我的眼皮越來越重，手機還差點掉下來砸到臉上，最後我連自己是什麼時候閉上眼睛的都不知道，就這樣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而手機還握在我的手上。
「哇，糟了！」
我馬上想起跟阿魚傳訊息的事情，跟別人傳訊息到一半突然睡著可是很沒禮貌的事情，我趕緊拿起手機，正準備輸入道歉的訊息時，發現阿魚的對話仍停留在「…」的狀態。
不會吧？都等一個晚上了，她還在輸入訊息？
「對不起，我昨天先睡著了。」我傳了訊息過去，阿魚的對話仍停留在「…」的狀態。
我接著又傳了幾句話過去，卻仍然等不到阿魚的回覆，該不會她手壓在手機上睡著了，還沒起來吧？
但我一直等到晚上，阿魚都沒有再傳訊息給我。
我跟她的對話紀錄，就這樣停留在那天了。
像是網路被斷掉似的，那天之後，阿魚的IG跟粉專也停止了更新，許多讀者留言關心，阿魚卻沒有任何回覆，這對她來說是很反常的，因為之前的每篇讀者留言，她都一定會仔細看過並回覆，不會漏掉。
我心裡隱約有不好的預感，但我沒有阿魚家人的聯絡方式，現在也束手無策。
奇怪的是，系統明明顯示阿魚不在線上，但對話紀錄中，她卻一直停留在「…」輸入訊息的狀態。
這是系統錯誤嗎？還是阿魚真的有訊息想傳給我，只是發不過來？
更重要的是，我跟她的讀者都想知道，阿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還平安嗎？
除非她能夠上線，或是她的家人能主動出面解釋，不然我們永遠都不知道答案了。
******
跟阿魚中斷聯繫之後，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我每天還是會點進阿魚的粉專跟IG，期待能看到她突然發新的貼文，跟大家解釋說她只是身體不太舒服，現在沒事了，會回來繼續畫畫給大家看。
不只我，她的讀者們也在期待著，但我們一直沒有等到這篇貼文出現。
那一天，我帶著電腦去外面的咖啡廳工作，我通常不會待在同一間店，而是偶爾會去不同的店家、換新的環境，看會不會有新的靈感出現。
這天我到了第一次造訪的咖啡廳，我剛坐下來打開電腦，手機就傳來了訊息通知聲。
應該是出版社催稿的訊息吧，最近的工作進度確實變慢了……我心不甘情不願打開手機，跳出的通知卻讓我大吃一驚，訊息竟然是阿魚傳來的。
「沒錯，我確實這麼希望過，希望他們能跟漫畫裡的角色一樣在乎我……只是我現在還比不上妹妹，或許等我再厲害、再有名一點，我就會讓他們知道這件事，讓他們知道我也是很努力的。」
訊息裡這樣寫著，發送時間是一個多月前的那個晚上。
阿魚的這段訊息是在回覆我那天晚上的最後一句話……如果這則訊息她當時就已經輸入了，為什麼我現在才收到？
我思考這個問題的同時，眼神剛好注意到了坐在對面的客人，是一名正在用筆電工作、看起來相當幹練的女生。
重要的是，我曾經看過她的臉，她是……
「不會吧……」
我從檔案中點出阿魚傳給我的姊妹合照，錯不了，雖然氣質跟高中時大不相同，但從長相輪廓來看，她絕對就是小魚。
雖然這樣搭訕很奇怪，但先是那則訊息、現在又突然遇到小魚，好不容易終於有了阿魚的線索，我不能就這樣放掉。
我站起來，直接走到那女生的桌邊，問：「請問妳是小魚嗎？」
「嗯？」那女生抬起頭來瞪著我，眼神跟表情都充滿戒備：「你要找誰？」
我這時才發現自己講錯話了，小魚是阿魚在漫畫中對妹妹的稱呼，她本人可能根本不知道。
「對不起，我是……」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只好拿出阿魚傳給我的合照，說：「我只是覺得妳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所以來問一下……」
一看到那張照片，她又猛力瞪了我一眼，質問道：「這張照片從哪裡來的？」
「是一個網友給我的，我看到妳後，覺得妳長得很像她妹妹，所以才……」
「你是我姊的網友？」小魚沒有否認自己的身份，哼了一口氣說：「我知道姊姊有很多網友，但她竟然隨便把照片傳給網友，真的是……」
「不要生她的氣，是我跟她一直跟她要，她才給我的。」我問出最重要的問題：「我跟妳姊失去聯絡很久了，請問她現在還好嗎？」
「她啊……」小魚抿住嘴唇，猶豫了一下，最後深呼吸一口氣才說：「我姊去世了，一個月前的事情。」
我的心緊縮了一下，儘管已經有心理準備了，親耳聽到這件事後還是無法冷靜承受。
小魚說，一個多月前，阿魚睡到中午還沒起床，爸媽便去她的房間叫她，打開門一看發現她拿著手機躺在床上，整個人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她的皮膚已經失去血色，不管爸媽怎麼叫她，她都沒有任何動靜……醫生檢查後說，阿魚是因為心因性猝死走的，這種疾病通常發生的極快，可能只有短短幾秒，或許對阿魚來說，那一刻她只是感覺頭一暈、眼前一黑，還沒感覺到任何痛苦，便永遠沉入了夢鄉。
那天晚上，在她離世之前，我是最後一個跟她對話過的人，或許那一刻，她正在輸入正要傳送給我的訊息……
意識到這點之後，我恍然大悟，終於弄懂了阿魚那段訊息的含意。
為什麼阿魚那晚正在輸入的訊息，我會等到現在才收到？原來她一直在等，等我遇到她妹妹的這天……
「抱歉……我很遺憾，妳姊姊是很好的人。」我說。
「你們不過只是網友，真的認識我姊這個人嗎？」小魚似乎有點不服氣，像是不想讓陌生人裝熟。
這次換我不服氣了，大家都說網路上的人都很假，難道現實裡的人就全都是真誠的嗎？
我說：「請問妳有看過她的手機，知道她的網路交友狀況嗎？」
「不知道，發現姐姐的時候，她的手機已經沒電了，」小魚說：「她的電腦也有設定密碼，爸媽決定不要花時間解鎖，他們對姊姊的網路生活沒興趣，而且他們一直覺得是網路害了她。」
「那妳呢？妳也覺得是網路害她變成這樣的嗎？」
小魚又一次瞪著我，跟我直球對決：「你想要說什麼？」
「我給妳看一個東西。」
我打開手機點出了阿魚經營的粉專，小魚一看到上面的漫畫，眼神馬上就變了，她想必是從角色的造型上認出來了，上面的那些角色，就是阿魚跟她的家人們。
「這是妳姐姐經營的粉專，上面的作品都是她畫的，還有……她最後想說的話。」
我切換畫面，點開了對話紀錄。
對話紀錄上留著我跟阿魚那天晚上最後的對話，以及她早就輸入好、卻等到現在才發送的訊息。
她就是想讓妹妹看到這段話，才等到今天把訊息發給我的。
「漫畫裡的那個家雖然是妳想像出來的，但那也是妳所希望的樣子吧？」
「沒錯，我確實這麼希望過，希望他們能跟漫畫裡的角色一樣在乎我……只是我現在還比不上妹妹，或許等我再厲害、再有名一點，我就會讓他們知道這件事，讓他們知道我也是很努力的。」
小魚看到這段訊息，一直保持冷靜的眼神終於開始顫抖起來。
「可以再讓我看一下那個粉專嗎？」小魚的聲音帶著遲疑，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在期待著什麼。
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點開阿魚的粉專，把手機遞給她。
小魚接過手機，手指輕輕滑動著，一開始，她先是輕輕地笑了，像是看到某個熟悉又可愛的片段，但笑著笑著她就哭了，她沒有放聲大哭，而是繼續滑著一張又一張的漫畫，一邊笑，一邊啜泣。
「原來姐姐是這樣想的……為什麼……為什麼她不早點說呢？」
我沒說話，只是靜靜地陪著她。
阿魚的訊息已經很清楚了，她從未怨恨過這個家。
即使他們從未理解過她，她還是默默地把家庭畫成了一個溫暖的世界。
或許阿魚創作的目的不只是為了讀者，她更希望妹妹跟家人能看到這些漫畫，希望他們有天能跟漫畫裡的家人一樣，接受這樣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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