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媽媽說她會自己去進香。
她借了女兒的背包，從裡頭抽出那張還沒完全脫色的「徒步環島中」標示，用透明文件夾
固定在背包後側。女兒的房間什麼都有，她順手拿了水瓶，也把找到的反光背心偷偷塞進
包裡。
她想起「女兒賊」這個詞，不禁笑了。那她現在算什麼？媽媽賊嗎？
天剛亮，街區還沉睡著，她坐在門口靜靜等。七點整，熟悉的鳥叫聲準時響起——是模擬
的，她知道，現在的音效越來越擬真，甚至會變化、會循環。但她還記得真正的鳥叫，還
記得那種細碎、不可預測的聲響。
身旁走過一位穿西裝的男子，她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也許是四樓黃主委的兒子回國了
？或是新住戶？那人沒看她，表情空白地刷卡出門。她趁著門尚未關閉，低頭鑽了出去。
她聽說現在的監視器，會先掃描文字，再辨識人臉。「徒步環島」的標語，或許能替她爭
取幾秒。她戴上棒球帽，低著頭快步前行。這些是女兒前男友教她的：不要停留，不要抬
頭。他是個好孩子，可惜沒緣分。她這樣想著，有點懷念。
輕軌呼嘯而過，她心神一震，但不能上去。分數不夠，上車就會觸發警報。只能靠自己的
雙腳。11 路公車，也就是兩條腿，會把她送到目的地。
她在海邊那所廢棄的學校過了一夜。聽說因少子化，島民集中往內地，學校就空了。
她趁著月色四下巡視，教室的板書還留著小考答案，抽屜裡有些舊課本、幾支鉛筆，福利
社架上居然還有整排過期零食，好像孩子們只是短暫離開，隨時會笑鬧著歸來。
她記不太清黃主委幾年前告訴她的進香路線了——有些事漸漸混在一起，近的遠的都模糊
了。但她還記得那個秘技：沿海走，避開城區、少監控。這些年來，她只相信自己的腳。
天還沒亮她就醒了。總是這樣，天亮前最黑。她摸黑上路，沿岸滿是廢墟，新聞說有鬼出
沒。她不怕。累了就進去小睡，背包當枕頭。裡面裝著這些年慢慢屯的乾糧，不多，夠她
走完就好。
有一天遇到一群海外進香團，說是來看鬼屋的。團員聽她口音是本地人，熱情送了些伴手
禮。她笑笑收下，心想：這世界還是有善的。但背包愈睡愈扁，最後幾乎是直接睡在地上
。
幸好她提早出發，趕上了最後一程。廟埕前人山人海，全等著神明回家。她在人潮中艱難
移動，只想靠近一點，再近一點。
突然，警報聲劃破空氣。人群本能地臥倒，是多年訓練出的膝反射。武警隊魚貫而入，踩
在人海上如走紅毯，機器一一掃描：先掃字，再掃人臉。林媽媽屏住呼吸，她知道，自己
分數太低。
果然，掃描儀器發出細微警示聲，引來更多武警聚集。一名高階武警走近，原先負責掃描
的隊員低聲報告：「陳美秀，78分，單身獨居，居住於社會住宅。」同時，她的背包已被
翻遍，「徒步環島中」的紙張被撕得支離破碎。
高階武警看著她，忽然笑了。他提著她的後領口，像提起一隻小狗，把她歪歪扭扭地安插
進乾淨人群的隊伍。
「這是我高中的老師，教學很認真，完全遵從祖國指令。」他拍拍她的肩膀，語氣像在鼓
勵，「還是要維持在八十分以上比較好。」
陳美秀點頭，嘴裡連聲道謝。
檢查暫歇，人群正要重新集結。主神還沒到，場面卻因特首抵達而被清空。新任特首是前
特首的兒子，現在也步入中年了。
群眾無聊地等待，特首忽然轉身向人群致意。那一刻，他與陳美秀對上了眼。
他的心臟猛然漏跳一拍，彷彿認出這個陌生的老人。對方的那雙眼睛，混著悲傷與憐愛，
像是前世的記憶突然湧上。他心慌意亂，分神地想：也許該提前回診。
鑼鼓聲響起，喧鬧攪碎了空氣。
陳美秀靜靜笑了。
她知道，失蹤多年的女兒，此刻與她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