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一頁)
現在還是1998年9月1日,下午四點。我比較清醒了。
學者先生建議我吹泡泡…結果我只找得到洗碗精,還因為試濃度泡太大杯。吹不
完。
然後有個神經病在清晨五點的時候吹泡泡。陰天,沒有日出,感覺好像在恐怖片
場景。
我相信鄰居看到會很驚悚。
呃,我不知道是因為吹泡泡還是太累睡著的,那段記憶很模糊。雖然睡得不太好
,終究還是睡到十二點。很多的雜夢,不太愉快的夢境…很一般的糟糕睡眠品質
。
起床到現在我才比較清醒。我決定去覓食…腿軟得跟果凍一樣,我不確定自己能
夠騎機車不蛇行。
(一頁空白)
今天是1998年9月10日。
太好了…我又好多天沒寫日記。這還能稱為日記嗎?算了,無所謂。我已經決定
交白卷給大夫了。
前幾天某出版社的編輯打電話給我,他們專出恐怖小品。
不是我想推掉這個工作…而是,好吧,我見過一些奇異的幻覺,但是一點都恐怖
不起來。我覺得任何一部恐怖電影和小說都能比我寫得強,讓我寫恐怕就會變調
成搞笑。
但是那出版社的編輯很砌而不捨,為了被追著跑的帳單和只剩下三位數的存摺數
目,我答應試試看。
雖然我已經盡力了,但幾個已經完結的章節看起來荒謬得可笑。
呃,編輯說滿恐怖的,好吧。
我不知道肢體錯置的女郎加蜘蛛是可怕的。明明山海經一大堆這種拼湊出來的生
物。萬一如我所見是散亂肢體而不是錯置,怎麼辦?那豈不是嚇死?
錯置起碼還有接起來,散亂是一堆有秩序的肢體,混著人體和蜘蛛,一起像喇牙
般移動和遊行,沿著後陽台牆邊的排水管。
我是吹泡泡的時候發現的。之前應該不會注意到,真的有保護色。只有看到的那
一刻嚇到,之後被我仔細觀察而取材。
讀者要是知道取材對象還被我嚇得飛跑,沒有撲向我露出獠牙,不知道會不會為
了不恐怖的恐怖故事感到失望。
是,我跟學者先生聊過這個,他笑得很大聲。只回答,「他們無法物理性傷害妳
。」
「那能精神性的傷害我囉?」
他安靜下來,我還以為他走了。結果他突然開口,「妳的精神…靈魂?已經有創
傷。」
其實我覺得他中文真的不太好。
我沒有辦法一一記住每一句對話。但我在離群索居的寫作時間真的很無聊,跟幻
覺的學者先生聊天成了僅有的樂趣。好啦,我有趁機取材。
該死的作者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取材機會,哪怕是快關進精神病院,甚至對自己的
幻覺取材。
學者先生很耐心的回答我的問題,他否認他中文不好,反而說是我接收不良,是
個不好的接線生(?)。似乎也有別人能和「他們」(?)通話,但是那些人不
太需要制式的語言。
我好奇的問過他,到底哪些人適合跟「他們」通話…他的回答是,「生命受創很
深,結疤厚實的人。」
原本以為他是開玩笑或不知所云。結果我去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無意間查到「
狐仙」附身的選擇。
老、貧、殘、孤,曾狂痴者。
我好像看過類似的資料,受天命能卜算者也是類似的條件。
後來我就不想問了。我是鴕鳥,我不想承認我是五不全之一。
(翻過一頁)
現在是1998年9月15日。我的睡眠問題已經不重要。
今天學者先生的話很值得記錄,我儘可能詳實記錄,也許會有疏失,但大意上應
該如此。
「學者先生,我已經告訴你我人生中最愚蠢和最幼稚的所有行為。」是,我將他
視為不會苛責我的心理醫生般傾吐,「地球有以憶計算的人口,為什麼你會選擇
跟我說話?我都不想跟自己說話了。」
我相信有更多五不全,渴求神祕的人想跟他說話。說不定還會把他當神明一樣崇
拜,不會像我這個該死的懷疑論者。
他沈默了相當久。「因為,別的人類或許能完整接收我的訊息,卻只會恐懼或敬
畏的『聽』。他們不習慣,『說』。」
「我不懂。」
他又沈默,然後緩慢開口,「人類也不了解蝴蝶,蝴蝶也不能了解人類。蝴蝶和
人類,連看出去的世界都不同。我認識一個人類,他試圖了解蝴蝶。因為喜愛。
別的人類了解蝴蝶是為了得到名譽和金錢。他只是,喜愛。」
他的語氣變得感傷,「他會跟蝴蝶說話。觀察和了解時,和蝴蝶說話。」
我設法理清脈絡,「他…是個博士或教授?研究蝴蝶的那種學者嗎?」
「是。我失去他了。他是我上一隻『蝴蝶』。我是會跟蝴蝶說話的學者。」
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理解了。明明我應該覺得糊塗才對。
「所以,人類跟你們,就像蝴蝶跟人類一樣的關係嗎?!你們在研究我們?我對
你來說就是一隻昆蟲?你想過我的感覺嗎?夠了!通訊結束!」
「崔,冷靜一點。」
我知道他接近哀求。我真希望他只是個幻覺。因為…我已經開始把他當成一個友
善的朋友。
但他只是個,「某種存在」。在他們的眼中我們就是…螻蟻之類。
「通訊結束。」我突然很想哭。
「我是會跟蝴蝶說話的學者。崔,請妳冷靜。妳那邊無法強制關閉,妳會受傷。
」學者先生的聲音大起來,「我跟他們不同,我是會跟蝴蝶說話的學者!」
我想我是哭了。有夠脆弱的我。
「崔,告訴我妳還在那裡。」學者先生的聲音很疲倦。
「…不用告訴你你就會知道我在不在吧?何必問呢?」他媽的我覺得超煩。
「強迫會傷害妳。我們…不是好傢伙。有的人的確會…但我不喜歡。我不想傷害
妳、你們。不想欺騙、強迫…搞亂你們的…生命?精神?靈魂?
「我是會跟蝴蝶說話的學者。我想跟你們說話,跟妳說話。」
其實我不該亂發脾氣。我明明答應大夫要保持情緒平穩的。
「…抱歉。我只是…有點混亂。」
「是我該說對不起。崔,請妳冷靜。」
「好的,我想我冷靜多了,行了,可以。」
「妳太疲倦了。通訊結束。」
我不知道是睡著還是昏迷,昏迷的可能性比較高。我醒來天已經黑了,七個小時
就這麼過去。
趁著記憶還清晰,趕緊記錄下來。
真不敢想像將來我若掛了,這本日記被發現會如何…說不定會被當成重要的精神
醫學數據之一?
總之我要藏好。
甚至我不知道,還會不會跟學者先生交談。我還沒決定好。
(翻一頁)
1998年9月19日。嗨,我回來了。
今天是週末,我跟一個朋友阿真去吃飯。她說我失蹤很久了。我一直想弄明白她
到底在研究什麼,到現在還只知道是某種細菌。
我是英文文盲不好意思,我聽不懂那些蚯蚓文。
我猜我有點沮喪,但這還算是頓愉快的午餐。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問她,「妳會對
妳的細菌們說話嗎?」
「跟妳說過不是…沒錯,我會跟那些可愛又可恨的小東西說話。」
我瞠視著她,她聳肩,「我的學長會對酵母菌說話,另一個學姊會對跳蚤說話。
這沒什麼,天天和妳在一起的小東西,妳會關心他們。好吧,不是每個人。」
「他們又不懂。妳不覺得很神經嗎?對著一些單細胞或者連腦子都沒有的東西…
」
「嘿嘿嘿,別這樣講。」她有點不高興,「不是研究者就是科學怪人好嗎?其實
你越專精某個領域只會發現自己越無知。聽說國外已經有人跟螞蟻可以交談了。
我希望某天也能跟我的小東西們交談…說不定他們也滿腹抱怨。」
她笑出一顆可愛的小虎牙,「我真的很想聽聽他們的抱怨。」
真是個羅蔓蒂克的科學研究者,吭?
我回家以後還是沮喪又傷心。我試著理智分析自己為何如此傷心…說不定我單身
太久?像我這種戀愛的信徒會曠這麼久簡直是奇蹟。
可能是學者先生擁有所有我喜歡的特質。斯文、友善、耐心、禮貌…人類應該有
可是男人通常不會有的特質。
好好,我知道這是偏見。只是我遇不到而已。
我不想讓朋友煩心,所以我不向任何人抱怨。我的朋友都是些好人,他們不該承
擔我內心那些黑暗的垃圾。
但對學者先生而言,我不過是個六足鱗翅目的生物。「蝴蝶」甚至是罵人的話,
完全變態。
好的,我知道我為什麼失控。我在自我貶低、厭棄自己。學者先生無意間刺激到
我,是我的錯。
於是一個發神經的女人,在午後的陽光吹了起碼五分鐘的泡泡。其實很漂亮,陽
光折射下,泡泡閃閃發光。
的確會比較平靜。然後我「撥號」了。
「妳好。」學者先生真是個好人。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想說,抱歉,對不起。」
「沒問題,一切都好。」學者先生小心翼翼的問,「我沒有失去妳?」
「沒有,沒事。」我有想哭的感覺,但是我笑了。「你好。現在你正在跟一個患
有躁鬱症、惡性失眠,脾氣暴躁而且常常失控的瘋婆子交談。」
「那沒什麼。我也常被同伴視為瘋子。」
「我猜也是。嗨,會跟蝴蝶交談的學者先生。」
我們言歸於好了。其實只是我單方面失控而已。學者先生一直很nice。
(翻一頁,字跡潦草)
1998年10月9日。截稿死線逼近。
學者先生今天說了有趣的話。他說他是類似研究者的身分,也有些人是如此。但
很大部分的人是沒有受過訓練的,和我們聯繫是為了好玩。
他對那些「業餘愛好者」很反感,而且憂心忡忡的建議我絕對不要跟他們聯繫。
想太多了。我對靈界、扶乩、附身、觀落陰都敬謝不敏。
我是個該死的懷疑論者,一切都懷疑。
(翻一頁,字跡更潦草)
1998年10月17日。
截稿死線已過。我覺得我死定了。學者先生只跟我問好就通訊結束。他說我精神
太差。
其實還好,只是腦袋好像被斧頭狂劈。最近幻覺變少了,我不太看見那些詭異的
「東西」。但眼前常常劈過閃電的殘像,和越來越強的絲絲聲。
(翻一頁,字跡幾乎不可辨識)
錯了他們不用許可________
(最後一畫畫得非常長)
(翻一頁)
現在是1998年10月31日,很快就要成為11月1日。
呃,現實世界來說,我可能摔了一跤昏過去幾分鐘。據學者先生說,我被幾個鹵
莽的年幼「業餘愛好者」捕捉了。
我猜是在我寫日記的時候被襲擊。
其實我還搞不太清楚發生什麼事情。我提過絲絲聲和閃電殘影?是。我應該知道
的,第一次學者先生和我接觸就是那種感覺,只是粗魯太多了。
幾個?我感覺是幾百個聲音從腦中竄出來,同時在尖叫和狂笑。音量之大,可以
讓我劇烈耳鳴,全身竄過洶湧的極致痛苦。
我翻回去看,幾乎看不懂我那行寫了些什麼。
學者先生是文明人,那些小鬼不是。不需要我許可他們也可以強迫接觸。
感覺不是「糟透了」而已。我被扯碎了,像是玻璃一樣碎裂成小小的玻璃粒,每
一片都絕望的狂呼,拼命逃逸。
勉強形容就是:碎裂並且墜落到恐懼深淵。被強迫的扯向某幾個方向,速度飛快
並且痛哭著。
無助、恐懼、害怕、厭惡…所有的負面情感都被擴大很多倍…夠了,我不想回憶
這段。
發現自己不斷分解破碎並且無止境的墜落,是很可怕的經驗。
後來我聽到學者先生的喊叫,無數的「小我」抬頭看他,墜落才停止。
呃,我聽說過,很多宗教或靈學的親身體驗都說見到大天使,有的還是守護天使
什麼的。
現在我能明白為什麼了。
因為他們就是很明亮,亮得有光暈,像是十字光芒,看久了會覺得好像白翼。古
人描述有翼者都喜歡說「腋下有翼」,我明白了。
但我並沒有真的看清楚他長什麼樣子。就是一團光,明亮的光。
不知道蝴蝶眼中的人類,是否也看不到全貌。
「崔。」唯一能分辨的就是他的聲音。
「…我在。」我聽到隆隆回音,像是很多人一起發聲。我突然感到很焦慮,很想
哭。雖然對人生非常不滿,此時此刻我才感到再怎麼糟糕,我還是希望恢復原狀
。
「看著我,崔,看著我。妳知道我是誰嗎?」
「學者先生。」我顫抖的回答,很害怕那些太多的回音。「喜歡和蝴蝶對話的學
者先生。」
然後這段的回憶有點模糊不清。等我又喊了一聲「學者先生」,發現回音不見了
。那種糟糕透頂的粉碎感緩和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和腳趾。
「崔,他們不該這樣。聽得到我嗎?」
我勉強把眼淚吞下去,「…是。」
「不要看旁邊。看著我。然後…飛!」
風在我耳邊呼嘯,卻不是可怕的墜落,而是滑翔。學者先生在我前面導航。我實
在飛得很爛,好幾次在空中翻滾,或者撞到岩石或者是樹。
我不知道我看到什麼或穿透什麼。陽光普照和無星黑夜只有一個呼吸的間隔。根
本不敢東張西望。最後我不只分不清東西南北,我甚至分不出上下。
我掠過不只一個倒掛的樓梯或甬道。
最後飛過一個很狹窄的長廊,我甚至只能將翅膀收緊來飛。
等我意識到「翅膀?」並且看向自己斑斕的翅膀時,我尖叫並且翻滾,聽到學者
先生的喊叫,並且被大力推出長廊。
再醒來時我好像溺水一般,拼命呼吸並且咳嗽乾嘔,在地板上蜷縮成一團。但我
觸摸到的是地磚,現實。
「妳好。」我聽到學者先生疲倦的聲音。
幾乎把肺咳出來,我才說,「…我不好。」
「他們不該這麼做。那是被禁止的。他們是年幼的業餘愛好者,試圖捕捉妳是不
對的。」
我全身痛得要命,感覺全身都是裂痕。「對你們而言,不過是隻蝴蝶,對吧?」
他沈默非常久。「崔,我很抱歉。通訊結束。」
我外表除了一些擦傷,連個腫包也沒有。但是連躁鬱症的藥我都不必吃了。我的
情緒戴著厚到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波動的手套,是我吃藥幾十倍的效果。
學者先生說得對,他們不全是好的。有些非常危險…對脆弱的人類特別危險。
居然有人冒著這樣的危險試圖和他們接觸。
我有生之年,一定要盡全力阻止友人做這種危險的事情。這些脆弱的人類根本不
知道會有什麼恐怖的事情等著他們。
(翻一頁)
現在是1998年11月17日。我還活著。
我看過醫生…候診三小時,醫生只給我三分鐘,換藥。怎麼辦?我開始對醫學失
去信心。
不過我感覺到情緒白手套漸漸薄了,沒有那麼行屍走肉了。
其實我不想再跟學者先生通訊,那個什麼靈界的差點殺了我…但我實在有太多疑
問。
再次通訊,我覺得學者先生非常高興,雖然我一直在苦笑。
「…為什麼是我?」我一直搞不明白,「我做了什麼讓他們想捕捉我?」
「只是妳的訊號容易捕捉而已。」學者先生頓了頓,「他們不了解,妳並不能,
妳不適合…通靈,大概是這個詞。」
「所以有人類是可以的。」
「是。」他聲音很低,「那些人類認為是天恩。」
我猜也是。
「我要怎麼免除這種天恩?」我笑出來,「學者先生,我…我很高興跟你交談,
但我不想得到超能力,或是預知未來,我並不想要求任何事。因為什麼都是有代
價的,我絕對付不起。」
是,我不想預知未來,我不想成為超人。萬一我的躁鬱症和嚴重失眠是絕對不會
好的…我知道這種未來做什麼?所以我很恨算命,我希望自己去掙扎一個結果。
這大概是學者先生沈默最久的一次。
「我設法。」他的聲音很輕柔,「但首先,我們得永久停止通訊了。再見,崔。」
眼淚沒有預警的從臉頰滑落。「等等。」
他笑了一聲,「通訊結束。」
到現在我的眼淚還是停不下來。
***
這本舊日記只到這裡…或者說可以辨識的部份只到這裡。
剩下的部份好像原子筆的墨跡被抽乾一樣,只能勉強看到一些比較重的筆畫,但
無法辨識文字。
我困惑的翻了翻,一張照片掉下來,我弟立刻尖叫起來。
「拜託。」我撿起來看了看,「只是一張普通照片,一點靈異成份都沒有。」
「姐快丟掉啦!妳還居然有膽子看!」這膽小鬼居然摀著臉發抖。
我怎麼會跟這個膽小如鼠的男人是同個娘胎生的。
照片裡頭真的沒什麼,就是一個女人坐在一家pub的階梯拍照。長得很一般,黑眼
圈很深,穿著露出內衣帶子的細肩帶上衣,褲腳有點寬的長褲,穿著一雙中國強
的球鞋。
我認得那雙鞋是因為有出過復刻版。不知道是仿的還是正品。
她在笑,但是神情有點憂鬱。唯一的亮點就是她頭髮長而柔順,甚至蜿蜒在階梯
上,這麼久的照片還是覺得可以拍美髮廣告。
的確是有點久…照片後面寫了「2000.1.1」。距今已經十四年了。
如果這本舊日記不是從牆上起出來的,看起來就是個惡作劇,甚至我不會看完整
部日記。怎麼看都像是偽造的。
這棟起碼有四十年歷史的老公寓,原本屬於我的奶奶。她在民國86年過世了,由
我爸繼承。當中有十幾年出租出去,直到今年,我哥要結婚,爸爸把這房子給他
了。
沒有任何靈異點,我奶奶甚至不是在這裡過世,歷任房客也都還健康快樂的活著
--起碼沒在這屋子出事。
哥哥只是打算翻修浴室和廚房,卻沒有想到拆毀了浴室和廚房間的牆壁,會掉出
一本還有鎖的老日記,嚇壞了偶爾來看工地的弟弟。
最不能明白的就是這一點。這堵牆從建造起來就是這個樣子,師父也認為從來沒
有重砌過,敲下來的磚頭的確是老磚頭。
這本日記到底是怎麼放進去的?
師父給我看了殘餘的磚牆,還有個角跟日記完全契合。磚頭自動縮到適合的尺度
…如果有人能這樣天衣無縫的加工,師父很想認識他一下。
「…沒有骨頭頭髮之類的嗎?」
「小姐,妳開玩笑嗎?」師父很不悅。
我有點失望。
其實我是個徹底的麻瓜,任何靈異都跟我無緣…明明我超喜歡不可思議的故事,
特別是鬼片。但是,什麼都不曾發生。
大概是越得不到越想要吧,我做過很多嘗試,也閱讀很多關於靈界之類的書。被
知道我一定會被老媽殺掉…我還參加過觀落陰。
結果旁邊的人非常進入狀況,紛紛表示和陰間居民交談或看到陰間…
我睡著了。
因為過程很枯燥無聊。(轉頭)
退而求其次,我試過催眠。經驗很糟。我被大怒的催眠師趕出去了。
每次夜遊或探險,我都是負責扶腿軟哭叫的朋友。除了黑暗和空氣,什麼都沒有
,連雞皮疙瘩都不起一點。
結果,最接近不可思議的舊日記,就一整個看起來像加工過惡作劇,連根頭髮都
沒有,太不專業了。
看起來好像有那麼回事,事實上卻是個大雜燴。我猜那個叫做「崔」的作家,看
過克勞利(Alesister Crowley)或利末(Eliphas Levi)的作品,或者是同時代
自稱靈媒的作品,最少也看過相關敘述或資料。
二十世紀初,可是靈科學大放異彩的時代。
她的許多敘述也符合世紀初靈媒的氛圍和想像:深邃廣大的靈宇宙、守護天使(
例如克勞斯守護天使Aiwass)、靈界通訊等等。
其實台灣也有類似的訪談喔,大抵也不出這個範圍。
虛虛實實的,於創作很有趣,但對我而言非常失望。
工程照樣進行,最後也將這老公寓裝潢得煥然一新。但是我哥哥說什麼都不肯住
進來,硬要跟我換鴿子籠似的小套房。
我們家的男人真的很弱。哦,當然不是說我爸。
是沒差啦,下樓三百步就是捷運站,上學很方便。老公寓雖然沒有電梯,但是也
就四樓,爬起來還OK。剛裝潢好也很舒適。
他們趕在鬼月之前結婚。我唯一的抱怨就是這個,時間超趕,逼我得快速打包搬
家。農曆七月有什麼好趕的?這個月和其他月份有什麼不同,我真不知道。
我那個弱爆了的弟弟,連幫我搬家都不肯。我發誓這輩子絕對不再幫他打蟑螂。
至於那本舊日記,被我放在客廳的一個小櫃上,小小的展示起來。雖然是個加工
的惡作劇,但的確有其不可思議的成份。窗簾布似的陳舊表皮,和壞掉的鎖,與
有些泛黃的崔的照片擺在一起,有種回到上個世紀的美感。和我偏愛的世紀初風
格,非常協調。
總覺得能有很多想像…雖然我可能永遠看不到。
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怎麼也沒想到有後續。
弱到爆炸、疑神疑鬼的弟弟,突然腦筋抽了,硬要去一個風景優美的道教聖地拍
照。但是誰都知道他的膽子還沒隻老鼠大,被硬漢的老爸巴過頭以後,就來求我
了。
他說他願意為藝術犧牲,但是犧牲總得有價值。我是覺得不過是拍幾張風景照,
這麼誇張也不會讓他兩光的拍照技巧昇華,何苦又何必。
不過我還是跟去了,我們家的人雖然獨立自主,彼此間還是挺友愛的…雖然我媽
很悲傷,全家最有男子氣概的是我爸和我…我還是她唯一的女兒。
下車換我做了跟我爸一樣的事情--往老弟的腦袋巴頭。這個斤兩十足的笨蛋,
說什麼道教聖地,明明是奧修的靈場,連這都認不出來。
大概不是光頭的和尚,他就以為是道士了…就告訴過他,起點的小說不要看太多
。
但我也很詫異,沒想到台灣還有這麼美的地方,纖巧俊秀,就是我心底掠過的第
一個詞了。
不大的湖,晨霧朦朧,原木的平台散著幾個坐墊,一裙老老少少表情平和的打坐
冥想,不時還有人敲著一面很大的鑼,卻發出鐘的莊嚴凝重。
連空氣都乾淨幾分,碧悠的湖倒映著青天白雲。真正的靜謐。
原本下車摀著頭喊暈的老弟(絕對不是因為我巴頭的緣故),這時候也不喊了,
著迷的拼命拍照,主人喊了他好幾聲才傻呼呼的轉頭,很號呆的笑。
我不想承認他是我同胞兄弟。
此間主人倒是脾氣很好,邀我們去小坐閒聊,還上了茶。我弟回神的時候還是個
見人說人話的翩翩少年郎,什麼都能搭上話,我聽了一會兒…呃,我不太感興趣
,轉頭看他們的照片牆,然後,驚呆了。
在一個差點被遮掉的角落,我看到了「崔」。
我天天看著她的照片,對她真的很熟。其實也是這張照片的姿勢很相似,我才一
眼認出來,或許她拍照就喜歡這種姿勢,這種表情。
不一樣的是,她滄桑了些,有魚尾紋了,笑容有點戲謔,接近嘲笑。
後來?後來主人不知道為什麼生氣了,扯下那張照片對著其他奧修的人吼,我想
問問她是誰就差點被轟出來了。
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就看到熟人…催眠我不成最後把我轟出去的催眠師。
「妳來幹嘛?妳跟那女人一路的?」催眠師的臉色很難看。
「我還想問她是誰呢。」我覺得很悶。
最後是催眠師把我們送出來,沒好氣的回答我的追問,「妳想知道她是誰?隨便
找個奧修這圈子的,誰都知道『崔老師』。總之跟妳一樣,是來毀滅世界的。」
當然沒那麼誇張,但是我詢問幾個奧修的朋友,居然他們大半都知道。
這麼說吧…她是個「異端」。口齒伶俐頭腦清晰的「異端」。不是記者當然也不
是學者,但是宗教界和奧修界都被她毫不留情的拆過台。
她還殺到某個有名宮廟去「討公道」,讓一個乩童終身再也不能請神了。
總之,她的評價很兩極,有人說她是騙子,但也有人很信她。可「崔老師」卻沒
有拉幫結派,甚至行蹤不定,也不接受任何捐助或香火錢…聽說她還真的能解決
一些奇怪的事。
只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和她面對面了。這個異端的崔老師,過世了三四年。
四十就過世了,真的很年輕。
再看到這張照片,感覺就豐滿起來。一個很有故事,卻年紀正壯年就過世的女子
。
據說她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衰老得非常快,過世時像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這是一
個談到她還會哭的女孩子告訴我的,她堅信是崔老師燃燒了生命才救回她,但到
底是什麼事情,她卻不肯告訴我。
真想見見她,崔。那個聽到人喊「崔老師」會臉紅發怒,死都不肯應,但總會心
軟,據說因此把命拼掉的女子。她的一生,或許真遇到什麼神祕得不可思議的事
情。
我越來越喜歡翻閱她的日記,很好奇她後面被抹除的,到底記載了些什麼。
這一天,月亮還不是很圓,路邊搭棚鑼鼓喧天。我步行回家,開了燈,崔的照片
總是第一個讓人注意的焦點。
習慣的坐在沙發,一探手就能拿到舊日記,雖然看了很多遍,還是津津有味的看
。翻到空白頁…卻發現,開頭的似乎是,「2000年1月1日」。
我坐直起來,擺在茶几上細看,雖然還是抽掉墨跡,但是筆重絕對是這行字。
然後在只有我一個人的屋子裡,聽到一聲輕笑。從我背後的小櫃發出來的。
我猛轉頭,但是…我、我不能解釋我看到什麼。
崔從照片裡,站起來。然後撐著框,頗為有趣的看著我。從照片裡,跨出來。
其實這應該像七夜怪談的貞子一樣恐怖,對吧?但是她…實在太自然了,像是跨
出相框這種事情,跟爬窗戶沒兩樣。她就這麼、這麼跨出來,原地猛然的伸了個
懶腰,毫不在意露出雪白的腰和肚皮。
「還好留了這張照片。太討厭照相就是有些麻煩…我還是想美美的去見他。女人
的悲哀。」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的望著她。這一定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
然後她把手按在日記上,我絕對是反射動作,也按住不讓她拿走。
她先是詫異了一下,突然露出一個弧度很大的笑,歪頭看著我。我聽到很微弱的
嗶啵聲,然後漸漸大聲起來。
從我的角度只看得到她充滿興味的眼神和大大的笑,好一會兒才注意她背後似乎
浮起了什麼…直到那雙縐褶展開來,大概有幾秒才意會到她正在晾乾一雙新生的
、蝴蝶似的翅膀。
的確是,蝴蝶的翅膀。在搧翅時有細細的鱗粉飛揚。
她拿走了日記,在日記離開我的手時,我只瞥見所有的墨跡飛快的一行行回歸,
我只來得及看到「通訊上了!」這一句,她就闔上日記,往陽台奔去。
追過去看到她坐在陽台邊,腋下又生了兩隻手出來,穿著中國強的腳,在陽台邊
晃啊晃…然後就跳下去了。
四樓是摔得死人的!我想也沒想就往前衝…然後撞在看不見的鐵窗上。
於我,是有鐵窗的,於她,卻沒有。
她飛了起來,離我只有一個鐵窗的距離,她笑,越笑越大聲。「所以很難討厭你
們…不要太好奇。」
她展翅,翱翔。坦白說飛得不像一隻蝴蝶,倒像一隻老鷹。屋子傳來稀稀唆唆的
細響,所有我想得到、想不到的奇怪生物和非生物,紛紛爬了出來,飛舞於空,
手舞足蹈,隨著她往月亮飛去…漸漸成了一群小點,不見了。
我以為我在做夢…不知道是鱗粉還是什麼的影響,我有了三天很神奇的體驗。
坦白說,應該只有一天半。第一天最強烈,驟然發現世界如此擁擠,街道上不只
有人類,呃,還有人類的另一種形態…鬼魂之類的…吧。
但我第五次好奇的戳這些飄來飄去的「人」,這些不堪其擾的鬼魂離我起碼有三
尺遠。很奇怪被我戳過的鬼魂身上會有個洞。
第二天就有個老人家受不了的對我喊,「夠了!什麼鬼丫頭,沒天理了這種人有
陰陽眼!」那天下午我就只能感覺氣息,幾乎都「退潮」了。
第三天我知道他們存在,可是看不到…跑到我視線之外了。
第四天,連氣息都感覺不到。我又變成一個麻瓜了。
只有那個只剩下背景的照片告訴我,一切都是真的。真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
回事,可能的話,我也想跟學者先生通訊。
我嘗試跟崔一樣,冥想打坐的試圖「撥號」。只是十次有九次是睡死了過去。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一聲輕笑,「妳好。」
是崔的聲音,從我腦海中響起。
「崔,不要這樣!」這是個男人的聲音。學者先生嗎?
但是到這時候,我就開始頭痛欲裂了。頭痛到什麼程度呢?我很想吐。腦壓一定
高到某個臨界點了。
崔在大笑。
她說,「通訊結束。」
頭痛消失了。
我還是留著那張只剩下背景的照片,依舊是麻瓜。但是見識過真正的神祕,我對
不可思議的事情,再也沒有什麼興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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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子談鬼說狐,案牘勞形,窮經而皓首。然日漸虛耗,感來日無多。
一日泣於倫子曰,「吾墓望銘之『彼皆耗盡,再無所存』。」
倫子慨然應之,曰,「必銘『此人已乾』。」
--蝴說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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