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陡然睜開浮腫瘀血的雙眼,趕忙撐起趴臥在桌上傷痕累累的身體。
「糟糕!差點睡著了!」
少年用力的甩了自己一巴掌,半邊臉頰馬上發紅腫起,接著深深的吸了口氣。
「不行,都已經超過半小時了。」
收起短暫的鬆懈,少年繼續瀏覽著老師的筆記。
從大約九歲開始,少年就結束了乞討流浪,偷搶拐騙的生活,
改為隨著老師四處旅行。
雖然還是一樣居無定所,雙腳走過的地方也越來越多,
但對少年來說,那卻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
老師對少年亦師亦友,不只將少年當做兒子般關懷疼愛,
更將少年視為接班人,毫不吝嗇的將一切知識與技能傾囊相授。
畢竟老師年歲已高,身手又大不如前,
更何況獸魔獵人的生命本就危如累卵,
培養接班人對老師來說是刻不容緩的重要大事。
縱使大部分同行都看不起現在的老師,少年仍然一直為老師感到驕傲,
因為只有身為老師的第一助手,也是唯一助手的少年,
才真正明瞭老師的不凡之處並不只有身手。
有人的地方就有權力,有權力的地方就有鬥爭,
即使是獸魔獵人這樣憑藉實力升遷存活的職業,
也存在著因黨派爭權而被無辜牽連的受害者。
兩鬢微微染上風霜的老師一生斬妖除魔無數,卻從未濫殺無辜,
行事公正嚴明,對於眾生平等相待,從不因非人而歧視偏頗,
數十年前便榮獲【赫辛】的最高稱號,成為獸魔獵人中眾所皆知的風雲人物。
無奈人性卑劣,政治的黑手終究介入了獸魔獵人的神祕體系,
已不屬於中年的老師依然心高氣傲,不願臣服於對非人一竅不通的統治者,
只有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屈辱的被拔除了赫辛的地位。
「邪說!」
教廷扶植的新任會長陰鬱的注視著被五花大綁的老師,
接著裝模作樣的開始大聲朗讀了起來。
「日行者的研究 作者 凡 赫辛,
吸血鬼一向是同行的夢魘與夢想,
只有能夠斬殺吸血鬼的獵人才夠格稱的上是高手,
但遇到吸血鬼卻也往往代表著獵人生命的結束。
大多數的吸血鬼都能趁著白晝時予以斬殺,
傳說中卻有極少數的吸血鬼能於烈日下自由行動,
儘管從未有同行目擊,又或許是目擊者盡皆斃命,
血族間卻似乎深信不疑。
不論吾輩或是血族,皆稱此種特例為日行者。
廣義的日行者包含了人與血族的混血兒,
但本報告的內容只針對純血的日行者進行探討。
無庸置疑,血族的能力與強度會隨著年歲及噬血量的多寡增強,
傳聞中夠強大的吸血鬼可以不需血液,
直接吸收由生命體自然散發的能量維持活動。
本人推測,吸血鬼該是一具不朽的屍體禁錮著一條悲慘的靈魂,
需要持續補充生命才能維持虛假的永恆,
讓血族的身體得以如生前一般行動。
但屍體屬於完全的死,生命屬於純粹的活,
要讓生命在屍體中得以流轉作用,還需要能媒合兩者的乳化劑,
而能包容生命並且溫暖屍體的新鮮血液則是最佳的選擇。
藉由吸食血液,血族掠奪他人的生命為己用,隨著時光的歷練與增幅,
年長的吸血鬼若是能領悟其中的奧秘,便可不需媒介,
直接取用生命體自然散發耗損於體外的微量生命。
或許是對於永生及殺戮的厭煩,
聽說古老的吸血鬼並不愛好飲用血液這種行為,
甚至會成為極端的和平主義者。
在解決了靈魂與肉體的連結問題之後,
血族還需要足以支持各項能力的強大能量來源。
眾所皆知,血族的力量來自於月光,
血族得天獨厚的肉體能有效吸收來自月亮女神的恩賜,
將無形的微弱光芒轉化為無窮的恐怖能量,
成為黑夜中最強大的眷族。
但經過長時間的研究與考證,本人有了截然不同的全新發現,
若是我的推測沒錯,血族的能量來源並非月芒,而是日光。
吸收日光並轉為能量對血族來說,就如同人類的新陳代謝一般,
並非可以隨意志自由調節的行為。
由於血族對日光的利用轉換過於有效,所以只能接受稀釋於日光的淡薄月照,
若是直接受到了日光照射,瞬間產生的強大能量必定遠遠超過肉體的負荷上限,
並會在極短的時間內產生難以想像的高熱,連帶著引發破體而出的熊熊烈焰,
將血族的肉體由裡到外焚燒殆盡,也因此日光總是同行間狩獵血族的最佳夥伴。
但換句話說,若是血族的肉體異常強大,
威猛到足以承受由日光轉換而成的巨大能量,便可於陽光下自由行動,
成為傳說中的日行者。
理所當然,由於如此洶湧充沛的能量來源,日行者的力量絕非一般血族得以比擬。」
「精彩!真精彩!竟然能將黑夜的惡魔如此扭曲詭辯,
謬讚成跟人類一般受日光眷顧的高貴種族。」
會長來回踱步,還不忘大力的拍著手,
讓諷刺無情的掌聲在地下囚牢中冷冷的迴盪著。
「吸血鬼由於邪惡而受到真神的懲罰,因此才不得接受日照,
注定永世於冰冷虛無的黑夜中徘徊流離,所謂的日行者也是無稽之談,
這是連無知愚民都能朗朗上口的基本道理,你卻硬是要妖言惑眾。
看你一輩子跟妖魔鬼怪打交道,八成是受了邪魅蠱惑,魔性入體,
才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妖邪論調。」
會長可惜的搖了搖頭,眼神中卻毫無憐憫之意。
「凡,雖然你罪行重大,但真神慈悲寬容,念在你以往也有些微貢獻,
我就從輕處分,饒你一條賤命,拔去你的頭銜,廢了你的肢體,
讓你用平民的身分度過餘生,你覺得好不好啊?」
會長殘虐愉悅的嘶嘶笑著,像隻正在吐信的邪惡毒蛇。
「呸!走狗!你侮辱了獵人的榮耀,
就算你拔去我的頭銜,我也永遠是象徵正義的赫辛。」
老師憤恨猙獰的咬著牙。
「唉,真是不知好歹,要不是看在你一等赫辛的分量上,
我才不用辛辛苦苦的審問你呢,給臉不要臉。」
會長莫可奈何的嘆著氣。
「不過我信奉真神,寬宏大量,
不跟你這種只會打打殺殺的野蠻人計較,就照剛剛說的處置他吧。」
會長轉身,輕描淡寫的吩咐著守衛。
「對了,他身上那面一等赫辛的銀牌就不用收了,
反正我們要換新的樣式,垃圾就給他留著紀念吧,
廢完手腳以後把他丟到荒涼點的地方,他亂七八糟的仇家這麼多,
八成很多妖魔鬼怪會想探望他吧,
看看到時候那面正義的赫辛銀牌救不救的了他,呵呵呵......。」
手腳盡碎的凡躺在荒野之中,努力忍耐著錐心刺骨的劇痛,
對於現在毫無自保能力的凡來說,就算是尋常的野獸也能輕易造成致命的傷害。
悉悉簌簌的聲響由遠而近,慢慢停在凡的身旁。
「你,還好吧?」
怯生生的稚嫩聲音響起,那是老師與少年的第一次相遇。
身為出生入死的老練赫辛,即使不再年輕,
老師的身體依然強健,對於自我復健更是經驗十足。
在少年的求援下,老師得到了應有的協助,受到重創的四肢慢慢好轉,
但卻再也無法靈活運轉,只保有以往三到四成的實力。
但老師並未放棄赫辛的職責,決定帶著少年四處斬妖除魔,
憑藉著豐富的經驗與智慧彌補身手的不足。
靠著堅定的默契與信任,兩人無數次死裡逃生,培養出難以言喻的深厚情感。
在漫長的旅途之中,老師總是有說不完的精彩故事,
常常聽的少年差點忘記呼吸,而老師滄桑的臉龐上總是飄揚著自信的驕傲。
「赫辛是非人的監督者,也是正義的象徵,
負責斬殺所有作奸犯科的存在,只有最傑出的獸魔獵人,才能擁有赫辛的稱號。」
老師總是不厭其煩的這麼說著,
同時又帶點故意的炫耀把玩著那塊佈滿傷痕的老舊銀牌。
「那我什麼時候才能當上赫辛?」
少年也總是這樣迫不急待的問著,
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在老師手中翻轉拋落的最高目標。
「那就要看你這小鬼什麼時候夠格拿走我的銀牌囉?」
老師溫和慈祥的笑著。
少年揉了揉因緊繃與閱讀而酸澀的雙眼,
闔上了老師畢生經驗心血濃縮而成的寶貴筆記。
「果然是沒有獵殺日行者跟食屍鬼的必勝方法呢,
看來老師忘記把這條寫上去了,等老師回來一定要叫他補上。」
少年扁著嘴,自欺欺人的點了點頭,眼眶卻還是不小心流下了淚水。
少年閉上早該休息的雙眼,回想起不久前的激戰,
無數飛逝旋繞的影像隨即歷歷在目,
少年貪婪的捕捉著腦海中老師寬大可靠的背影,
做為二次狩獵前對自己的最後鼓勵。
「喂,這幾天跟著我們家主人打轉的蟲子就是你們嗎?」
身材纖細到有些誇張的男子開口,冰冷的面容上沒有一絲表情,
在弦月微弱的霧光下更顯的讓人膽寒。
男子身後站立著四道搖晃歪斜的破碎身影。
「哼!我有興趣的是日行者,不是你這種嘍囉,更不是你帶來的食屍鬼。」
凡憤怒的看著四個不成人型的詭異物體,
只有最惡劣低級的血族才會把受害者轉化為食屍鬼進行奴役,
既然手下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個稀奇的日行者八成更是惡貫滿盈。
「報上你主人的名字來。」
凡冷靜的大聲問著,絲毫不敢大意輕敵,
雙手已咻咻旋轉著削鐵如泥的奇形環刃,
少年的手裡也緊握著鋒利無比的光燦匕首,
慢慢將呼吸頻率調節為戰鬥模式,全神貫注的警戒著。
「主人的名字並非我卑微的雙唇可以訴說。」
男子依然冰冷,身型像是平貼在黑夜裡的剪影。
「主人有令,要你們立即知難而退,否則只有格殺一途。」
「就憑你?」
凡冷笑,心裡卻明白對手的實力難以估計,
就算是全盛時期的自己也未必足以應付。
「不,憑他們。」
男子毫無嘲笑輕視之意,彷彿只是在訴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不出手?」
凡隱約看到了一絲機會。
「我不出手。」
男子淡淡回應,身影卻緩緩融入夜空,
不知是否意圖離去,四隻食屍鬼同時閃電般兇猛撲上。
顛覆以往所有的定律與經驗,那是凡與少年從未見識過的食屍鬼。
毫無其他同類的笨拙顢頇,
那四條腐敗惡臭的屍體無論速度或力量都比一般的血族還高上許多,
兩人已經拼盡全力,卻連一隻都無法撂倒,甚至光是防禦就手忙腳亂,
身上早已增加好幾處呈現紫黑色的創口,傷處微微麻癢,明顯是入了屍毒。
「這......,這就是日行者,不,
日行者的手下製造的食屍鬼嗎?」
凡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老師,食屍鬼應該最多只有創造者十分之一的程度吧?」
少年抹去額頭上的血跡,目光不敢離開敵方烏黑醜惡的指爪。
「沒錯,而且還沒有智力。」
就算是在戰鬥中,凡也不忘記指出少年忽略的地方。
「可是他們會互相配合進退耶,老師你的筆記要更新了。」
少年覺得輕薄短小的匕首越來越重,好幾次幾乎要脫手摔落,
就連跟老師的對話都開始有氣無力。
「沒錯,所以我們要改變戰術。」
凡將刃環破空拋擲射出,刃環在空中二分為四,
暫時阻礙了意圖進攻的敵手。
「老師?」
少年驚訝的叫著,隨即被凡高高舉起,向著安全的後方用力拋去。
「回旅社翻我的筆記,裡面有對付他們的絕招,我還能撐一陣子。」
凡吞下隨身攜帶的秘藥,隨即飛身向前,接下嗡嗡轉回的環刃,
直接衝入四隻食屍鬼的包圍,幾個跳躍就將敵人全部拉遠引開。
少年吞下口袋中能短暫提振精神與力量的秘藥,
不顧在藥效過後會讓人生不如死的副作用,
抓起施過密術的純銀匕首,循著一樣的路途再度往戰場奔去。
「不會的,老師不會騙我,絕對不會,肯定只是忘了寫。」
淚珠滑過少年滿是汙穢與血跡的臉頰,
隨著夜風與足跡一起被少年留在身後。
少年悔恨不已,那四隻食屍鬼根本遠遠超過兩人能處理的程度,
老師的吩咐只是為了要自己離開,並非為了什麼莫名其妙的絕招,
難道老師自己記錄下來的絕招還會忘了不成?
只怪自己剛剛被戰鬥沖昏了頭,否則這麼簡單的道理肯定馬上就能想到。
「老師......。」
少年咬著牙,靠著密藥的力量不停飛奔,
終於看到了五道佇立於地面的黑影。
「太好了!老師果然厲害!」
少年奮力加速,堅定的衝向前方。
「老師!我......。」
少年被眼前的景像強烈震驚,雙腳瞬間失去了節奏與穩定,
噗通一聲狼狽的摔落在地,狠狠的滾了兩圈才停下。
少年疼痛的喘著粗氣,眼前全是模糊的光線與圖形,好一會才恢復思考能力。
「老師!老師!」
少年放聲大哭,用力蹬踏著嚴重扭傷的腳踝,
向著不遠處血肉模糊的屍體匍匐爬去。
在月光殘酷的說明之下,
那兀自佇立的第五道身影終究並非老師,而是那黑影般冰冷纖細的男子。
「你為什麼要回來?」
男子的語氣有著淡淡的無奈,卻依然沒有溫度。
「老師......,老師......。」
少年不理會冰冷的詢問,只是一味的哭嚎著。
「離去吧,只要你保證不再騷擾主人。」
男子輕語,像是條會說話的影子,卻依然得不到回答。
「還是不願意嗎?那也沒辦法了。」
男子的身影再度開始稀薄,如同接到命令似的,
四隻食屍鬼隨即一同向著少年張狂撲去。
「主人。」
男子的身影停止變化,朝向少年前方恭敬的單膝下跪,
四隻食屍鬼卻直接在半空中就爆碎成腐敗腥臭的血肉漿團,
化為黏膩的膠狀物四散飛濺。
「孩子,你的名字?」
憑空出現的男人瞬間擊殺了四頭食屍鬼,
卻似乎連手指都沒動過一下,
輕描淡寫的替少年解決了致命的危機。
高壯英挺的男人全身壟罩在墜地的黑色披風之中,
像是一團模糊凝聚的死亡夜霧,居高臨下的睥睨著少年。
「先向我的老師報上你的名字,萬惡的日行者。」
少年憤怒通紅的雙眼毫無恐懼,瞳孔中清楚反射著男人的身影,
就像是要把罪魁禍首的樣子給狠狠烙印在腦子裡。
「放肆!」
纖細男子身形微動,卻隨即被主人喝止。
「死人是聽不到的。」男人莞爾。
「但是為了獎勵你去而復返的勇氣,以及表達對死者奮戰不懈的敬意,
我願意先告訴你我的名字。吾乃龍之子,誓言永遠與神為敵的達裘勒。
現在,請告訴我你的名字,不自量力卻令人敬佩的孩子。」
「我的名字?」
少年愣了一會,開始在老師支離破碎的屍體上搜索起來,
發著抖的雙手僵硬緩慢,在場卻毫無催促的氣息。
在短暫的詭異沉默之後,少年終於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從今以後,我沒有名字,只有代號。」
少年緊緊握著老師視為第二生命的銀牌,
將老師最後的餘溫從掌心傳至悲憤欲碎的心中。
「我是赫辛,象徵正義的 凡 赫辛。」
少年猛然仰首,雙眼噴發出熊熊怒火,直射向高高在上的達裘勒。
「我將追逐你到天涯海角,成為永世討伐你的存在,
日行者達裘勒,我將會是你永恆生命中的不變死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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