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當年,小梁的父親二話不說,抓著小梁直接跪下,在酬皇鬥戲的現場來了一出拜師大
戲。
小梁就在那一刻暫時成名了一下──那屆酬皇鬥戲的相關新聞,都沒有太關注比賽本
身,而是寫了好幾個聳動的標題,"姜大師傳人現身","姜大師欽點天選之徒","姜
派新徒弟轟然現世"──小梁父親樂壞了,拿著手機存了好幾張新聞頁面,逢人就炫耀,
看,我兒子被大師親手選進門!
父親的得意,來自姜派獨樹一格的傳統;鯇城的傀儡機關門派以六大家最為知名,林
,岳,任,獨孤,東方,姜,另外五家,雖然人才輩出,但依然採取世家承襲,父傳子,
子傳孫,偶有外姓弟子接班,也會改姓入贅以示對道統的敬重;只有姜派不甩這套。
姜白歛之前,這個門派叫做劉派,陳派,孔派……一路追溯至開山祖師的牛派。姜派
不在乎你姓什麼,父母是誰,誰有能,誰就能接過衣缽,姜派的每一代掌門都沒有血緣關
係,門派名字隨著其姓氏而更替;這帶給鯇城人一種無限的想像,只要加入姜派,就有名
揚天下的可能。
這就是小梁在父親眼中看到的火光,期待自己看似普通的孩子加入姜派,有朝一日讓
自己的姓氏揚名立萬。媒體的推波助瀾,鯇城父母的怪異想像,加上姜大師親自走進觀眾
席欽點,讓小梁似乎真的變成了所謂的,天選之人。
但小梁知道自己是哪塊料;他只是為了不要讓場面太難堪才磕頭的。他的手不巧,天
份不好,反應也很慢,他完全不知道姜大師到底看上他哪一點;他只是被無形的眾人、旁
邊的父親押著,狂嗑著響頭拜入師門,但他的內心卻不斷在慘叫,老天爺啊,我完蛋了,
我根本不可能達到任何人的期待──
──當年,小梁抬起頭,愁眉苦臉,而他永遠記得師父看向自己的眼神,那眼神彷彿
洞穿了小梁的心思,知道他正苦惱於自己將無法回應任何人的期待,於是姜白歛開口:
「無須擔心,」姜白歛直盯盯的看著小梁,「你注定有所成就。」
▼▼▼
拜師那天的事,害慘了小梁。
他如今已經離家,搬到位於外島的姜派機關院住宿,姜派的住宿規定很寬鬆,小梁聽
說別的門派,會禁止弟子們使用網路和手機,但小梁抵達機關院、自己宿舍的那一天,他
就看到位於自己臥舖上的牌子,寫著涵蓋整個姜派機關院的Wifi密碼。
每個月,他都會寫mail給爸爸,爸爸堅持不要他用手機傳訊息,而是希望小梁寫
類似家書的東西,告訴爸爸他每週、每月在機關院的所見所聞。
為了不讓爸爸擔心,小梁一開始每週都會寫,後來則推說學藝繁忙,所以改成一個月
寫一次,再後來小梁說自己要閉關學藝,於是每封mail之間的間距就變得越來越長,
兩個月,三個月,半年。
小梁每幾個月可以回家一趟,爸爸總是會帶他上最好的館子,聽他把那些
mail裡的內容再講一遍,那些他如何被零件師分派看中,潛心學習鍊金術、機關學、
跟整備傀儡,零件師分派的領頭師兄,則時常稱讚小梁無愧當年報紙的預言,果真是姜大
師獨具慧眼、親手挑進來的徒弟。
每次聽到這些,小梁的爸爸酒就喝得更兇,臉上的燦笑也越誇張,要不是小梁拉住他
,他恐怕會去跟每個館子裡的人大吼大叫,聲稱自己兒子將是姜派的明日之星。
父親每次都喝醉,小梁習慣讓父親在館子睡一下,然後獨自打包剩菜,最後扛著喃喃
自語的父親、一手拎著剩菜回家。
力氣尚可,那是小梁唯一能做到的事。
因為想也知道,加入零件師分派、被師兄稱讚、不負天選徒弟之名這些事,全都是掰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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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情是,小梁被每一個分派排擠,當作一顆皮球踢來踢去。
那些排擠是有道理的:因為小梁似乎什麼都不行。
他記得來到機關院第一天,那一年的新徒弟有十四人,每一人都要去見姜派的一位老
先生,那個老先生只要捏捏你的手指,揉揉每個人的掌心,就可以知道你適合哪一個支派
:
有一點魔法天份的會被分到樂師或是靜師。
有機會理解鍊金術的會被分去零件師或是線師。
兩邊都有一點的,則會被操作師分派帶走,這個分派由姜白歛親自指導。
而小梁記得那老先生揉了半天,捏到滿頭大汗,最後才像是半放棄的說出:這孩子,
什麼都沒有,可能根本不適合傀儡機關。
當下氣氛很尷尬,小梁反倒是鬆了一口氣,他的無能至少被一開始就看穿,不用經過
後面的折磨才被揭露。小梁一直以為,當老先生宣告時,他就應該被直接送回家,他會去
跟爸爸解釋,姜大師那天可能看錯了,他最適合的,是跟老爸一起進入造船廠,當一個苦
幹實幹、不用在意天份或是才華的工人。
但是沒有,姜派繼續把他留在機關院。小梁深深懷疑,這是姜白歛的意思,姜白歛那
天那麼大動作選他入門,直接送他回去豈不是丟臉到家;為了讓大師有個台階下,小梁必
須留在這裡,哪怕他根本不適合。
姜派讓小梁試著加入各個分派,看看會不會是老先生判斷錯誤;但老先生說得很精準
,小梁不是一無是處,但他真的不適合傀儡機關這門技藝:
小梁試著加入零件師,大概撐了兩個禮拜,最後領頭的師兄叫人來領走他:小梁讓一
具實習傀儡炸開,飛出的零件割傷了兩三個徒弟。
小梁來到線師學藝,他這次撐了快一個月,線師的領頭師兄很客氣的帶他去喝果汁,
很客氣的跟他說趁他還沒勒死別人前,趕快轉換分派吧。
線師跟樂師是最悲慘的,他前去線師跟樂師的宿舍,但他連宿舍的門都打不開,一個
平凡無奇的門把將他困在外頭快兩個小時,直到有一個線師經過,他解釋,如果連宿舍門
都打不開,那線師跟樂師絕對跟你無緣──因為宿舍的門把是特製的,只要你有一丁點魔
力脈輪,你都能輕鬆打開──
──在那個線師解釋時,有隻宿舍養的貓剛好返回,那隻貓叫了兩聲,然後穿過了宿
舍門旁的小門。
小梁看向那個好心的線師。
「小門該不會,也要魔力脈輪才能通過吧?」
小梁從那位線師的眼神得到了令人哀傷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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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梁想走,但姜派卻礙於面子不能讓他走,最後,他們把他送去一個不用魔法也不談
鍊金術的分派:淨工。
名字很有雅緻,說穿就是清潔人員……打掃全機關院上上下下所有的傀儡,連實習傀
儡都要負責清理,地位比新進徒弟還低。多數人進來這個分派會無比不甘心,但小梁倒是
很認份,因為打掃是個有手有腳、有耐心就可以做的事,比起炫目奇巧的傀儡機關,小梁
還寧可握著器具打掃傀儡。
小梁每次打掃,心中對姜白歛的恨意就多一分。自從小梁進入機關院,除了每月一次
的集會,除此之外他從沒在機關院任何地方見過姜白歛,甚至從沒說過一句話,小梁每次
都無比渴望,自己能跟姜大師面對面,然後跪問他那些問題:
你他媽的幹嘛選我進來?
我就是機關傀儡的絕緣體
我沒有才華,沒有天份,待在這就是個笑話
我求你放我走好嗎──
但這當然不可能,小梁不是白癡,對姜大師講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他鐵定被各派師兄
痛毆。所以他只能在腦中模擬那些質問,接著又認份的清掃每一具無論是學習後、還是實
戰後、慘不忍睹的骯髒傀儡。
小梁沒想過的是,這場質問突然造訪。
那年小梁十二歲,他已經在機關院待了六年。那是一個冬天,位於孤島的姜派機關院
終日都飽受冷冽的海風吹撫,院裡不少建築屋簷可見結冰;那是淨工最繁忙的季節,要在
各分派奔走,確保所有傀儡都不會凍壞。
小梁體力好,跑了最多地方,他最後被分配到的,是操作師分派的宿舍,有十幾個傀
儡在一場跟林派的切磋中破損嚴重,其他分派已經整備過傀儡,只剩下清潔髒汙的部份;
小梁來到安置傀儡的庫房,先清點一次傀儡數量,接著拿起器具,準備開始清掃──
身後有人在看著他。
小梁停下手邊工作,回頭一看,他嚇得差點弄翻一桶保護漆;姜白歛正站在庫房門口
,默默看著他。
「師父萬安。」小梁反射性的跪下,行了姜派傳統的禮儀。
小梁本來以為,師父只是經過,他行禮後就要轉身離開;但姜白歛卻開口說話,內容
竟然直接切入重點,問出了小梁這六年來積壓的疑問:
「你一定很想問,你什麼都不會,我卻硬要挑你進來,對吧?」
雖然這份怨恨累績許久,但當姜白歛主動挑起話題時,小梁反而腦中一片空白,完全
想不到自己該說什麼;正當話題才開始就彷彿結束時,姜白歛突然轉身。
「跟我來。」
小梁跟著師父,走出庫房,走進操作師分派的分院,經過練習室、禪修房、聚會堂…
…這是小梁第一次這麼深入操作師分派的分院,隨著持續的往內,小梁心中突然一驚,他
已經猜到他們要去哪了。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房間,大到你覺得這裡應該擺進上百具傀儡;但卻只
有一具放在房間正中央,不懂門道的人來看,可能會覺得空間運用浪費無比,但只要知道
傀儡機關是什麼的人來看,都會倒抽一口氣,並且像是小梁那樣,完全不需要師父指示、
就立刻反射性的伏身,跪下。
房間正中央是「牛首」──姜白歛專屬的機關傀儡,機關皇帝之戰器──說也奇怪,
姜派會隨歷代掌門之姓而改名,但掌門人的傀儡卻永遠得叫做牛首,小梁看過照片,每一
代的牛首外型、造法都略有不同,但都有一個共通點:無敵。
小梁跪著,保持敬畏的距離,觀看著姜白歛的牛首,他想起鯇城人的一句俗諺,牛首
敗北,天哭地悲──
「清理它。」
「啊?」
「我說了,清理它。」
師父開口,小梁不敢多言,他一邊拿出器具,一邊想起這些年的經驗:牛首通常是最
資深的淨工才會獲准打掃,小梁不是很明白姜白歛沒頭沒腦要他做這件事的用意,但他之
所以是個好淨工,是因為他從不多問理由,只專注在打掃這件事上。
他吞了口口水,開始靠近牛首,這玩意十分高大,被一個雕工精細的架台撐起,他越
是靠近,就越覺得自己好像在靠近什麼神明的化身。
他拿起刷子,準備開工。而就在刷子靠近牛首那一瞬間──
小梁非常確定,牛首那雙眼珠,突然轉向他。
他還來不及發出尖叫,牛首那隻粉碎過無數敵方傀儡的巨手,竟然抬了起來,一把逮
住了小梁拿刷子的手腕。
小梁沒有驚慌,牛首是傀儡,這說不定是師父的玩笑,他轉頭看向姜白歛,卻發現姜
白歛把手負在背後,從他的姿態看來,師父完全沒有在操作,更像是牛首自己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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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梁這時才想到要尖叫,但牛首一掌拍了過來,小梁不確定自己是被其擊暈,還是早
在那之前,他就因為驚嚇過度而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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