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理會路人的眼光,我對著手機小聲地喊:「你到了嗎?」
說完話以後不久,我看見螢幕上浮現了一個對話框。
優:我到囉。
「你在哪兒呢?」我再對著手機問了一次。接著再度看向螢幕。
優:就在妳的身邊。
我完全沒有轉頭看向一旁,畢竟我知道就算我那麼做也誰都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三度對
著手機說:「我不信,除非你告訴我我現在在哪,看見了什麼。」
這次優的回答晚了些,但還是回答了我。
優:妳現在在信義威秀的前面,它是一棟漆著紅色樑骨的建築,輝映著夜晚霓虹燈的光彩
。建物右後方的是台北一零一,它也聳立在夜空當中靜靜地發著光。年輕人們或是熙來攘
往地在街道穿梭,或是從電影院及一樓的店家進進出出。三十秒之前有一位戴著紅色蓓蕾
帽的女生經過妳,看見妳對著手機一個人開心地講話,便皺了皺眉頭。
「很好,我相信你就在我旁邊了。」我滿意地點點頭。「我們走吧?要牽著我喔?」
我的右手隨時都握著手機,因此把左手往旁邊伸了出來。
「牽了嗎?」
優:牽了。
於是「我們」手牽著手開始移動,如果是從外人的角度來看,我的動作就像是在牽著空氣
一樣,然而我還是旁若無人地一面想像著被牽住的感覺、想像著他手的溫暖,一面和優聊
著天。
這個優,便是我的鍵盤男友,今天是我倆第一次的正式約會。
我第一次認識優,是在「拜託」這個交友軟體上。這個軟體的特色是妳可以隨機瀏覽一位
位對象的檔案,如果不喜歡他可以往左滑掉說再見;想要Like的話則得往右滑,這樣便有
機會和對方牽起線。
畢竟如果排除掉國籍之類的基本條件,就幾乎只能用對象的外觀決定喜歡與否,許多完全
不在我的守備範圍內的人,通常是看一眼就淘汰掉了,連有沒有記住都不知道。不過,在
滑到優時,他的照片卻瞬間給了我深刻的印象。
那是張黑白照片。拍攝的地點是在室內,非常整齊甚至可以說是單調的一個房間,僅照到
書桌與窗簾。書桌前站著一個人,從姿勢來看大概是一手插著口袋。
如果只是這樣,並不足以讓我留下印象。問題就在於照片裡的人物,其實只有著人的輪廓
,輪廓內的部分是全然的白色,就像是用小畫家軟體的橡皮擦工具擦掉了人的那部分一樣
,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長相,連姿勢都不敢肯定。
既然是以第一印象決勝負的軟體,儘管再有印象,也未必要對一張沒有出現主角的照片表
示喜歡。可是我當時真不知道是吃錯什麼藥,選擇了往右滑。
由於要配對成功,必須等對方也喜歡自己,因此我幾乎是忘了這件事。
但我沒想到的是,過了幾天不小心再度打開那個軟體時,出現了唯一一個配對成功的對象
。不消說,那便是優。
說雖如此,優並沒有傳給我任何訊息。而我抱持著既然有機會就不想錯過姻緣的想法,和
他打了招呼,優也回應了我。
我們初步的交流便這樣展開了。當然,我最好奇的便是他使用那張照片的理由,二話不說
就問了他。
琳:你的照片為什麼要把自己那一塊挖掉呢?
優:妳是認真的嗎?
我第一次看見這句話時,腦袋一時無法轉過來。問我是認真的嗎,意思是「問我是不是認
真問那個問題」的意思嗎?若要說認不認真,當然是認真的,可是總覺得突然被這樣反問
有點奇怪。儘管是這樣,我還是給予了肯定的答案。
優:那就告訴妳吧,因為我是幽靈。
琳:呵呵,別開玩笑了呀,你怎麼可能是幽靈?
優:我是認真的。
琳:喔喔,原來是這樣啊,真特別。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覺得不對勁,如你所見我絲毫未將他的說詞當真。那天的話題也在這裡
中斷,睡了一晚後我也沒放在心上,隔天就和他開起了別的話匣子,他也很配合我,完全
沒有觸及有關這一方面的事情。
反正就像這樣,我每天都會和優聊天,但奇怪的是,雖然他一定會回應我,而且都是馬上
,只不過他只有在晚上八點到零點的時間才會和我搭上線。只要時間一過就會毫無音訊,
讓我一度幻想他是整點就得開溜的仙杜瑞拉。
優的特殊習性還不只這點。儘管他有話必回,卻從來沒有主動密過我。我原先以為他可能
對我興趣缺缺,但在字裡行間中又感受不出那種態度。
說了這麼多,你可能還不清楚優是怎麼樣的人吧?這裡就用他本人的說法介紹一下。他是
台北人,年紀大我三歲,二十七歲,在台北的某家美商擔任業務。興趣是看小說跟打電玩
。
自從認識優以後,我有趁著機會向周遭的友人打聽,有沒有人也在那個交友軟體上滑過他
。
「黑白相片沒有照出人?沒看過耶,這樣沒人會想Like他吧?」
「人物被挖掉的照片?吃飽太閒嗎?」
可是無論我問了多少人,得到的答覆都是否定,還附加了上述之類的負面評價。
如果朋友們看見我和優的對話,肯定只會加深他是無聊人士或神經病的印象。然而,親自
和優對話的人是我,我卻沒來由地深深相信優不屬於這兩者──縱使他聲稱自己是幽靈。
雖說如此,我還是相當在意那這麼說的理由。便又找了一天問他。
琳:優,你之前說過你是幽靈對吧?
優:沒錯。
琳:那你能夠證明你是幽靈嗎?
優停了一兩分鐘之後才說話。
優:妳是認真的嗎?
這個問題再度出現了,我還是想不出來這跟我的問題到底有何關係。正常人當然不會問這
種問題,可是我的疑問終究是建立在他自己的說法上呀。也就是說,是不是認真的這個問
題,應該是由我問才對吧?不過我並沒有將這想法說出口,取而代之──
琳:你問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呢?我不是很懂。
優:如果妳是認真的,我就會告訴妳真正的答案。
這又是什麼意思?表示有時候他說的不是真話嗎?雖然說從交友軟體上面認識人的確是有
無法判斷資訊真假的缺點,但優應該不至於騙我吧?
琳:我是認真的唷。
於是優告訴了我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他在前幾個月的下班途中因為一場酒駕車禍而死,酒駕者是對方。在死後他成為了沒有活
人感受的到存在的幽魂,而他也接觸不到任何物體。
唯獨有個例外,在他死前的時候手機就在口袋裡。他很快就發現那支手機是唯一可以碰觸
得到的東西──其實真正的手機也在車禍現場壞掉了,硬要解釋的話,就是他手上的那支
是「手機的靈魂」。只是它只有晚上八點到零點這段時間可以打開,時間一過就會關閉電
源。
更加詭異地,雖然那支手機可以正常使用,也收得到無線網路,可是不管他用臉書、Line
等等任何軟體或是單純的e-mail,所發出的訊息對方都收不到,因此包含他的父母在內都
不知道這件事。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發現我用拜託Like了他。原來,他也曾試著使用過那軟體,卻
不知為何只要他上傳自己的照片,都會看不見自己。這倒無所謂,他只懷著有人能夠發現
他的心情,不管滑到誰都一律Like了,然而卻從來沒有配對成功過。說到底,根本從沒有
人看過他的檔案。
優:妳是唯一看過我的檔案的人。
優最後這麼說。我想他只說出了一半,我也是唯一Like他的人。而他自然比我還更清楚這
項事實。
至於有關他之前告訴過我有關他的事情,都是貨真價實的「生前」事蹟。他之所以要問我
是不是認真的,是因為他並不想強調他是幽靈,如果我不想聽真正的答案,他就會裝作自
己是正常人,避開任何有關幽靈的事情。
為了驗證他說的話是真的是假,便依著他給我的指示拜訪了他家。他的母親見到我上門時
,我謊稱是他大學時期的學妹,因為受了他當時許多照顧才能找到好工作,想來拜訪他表
示感謝。
我事先得知了很多優本人才知道的情報,例如他喜歡吃的東西、特殊的癖好等等,且真的
從他母親口中得到驗證。多虧這一點,我很快就博得了阿姨的信任,甚至被懷疑我是不是
優的前女友呢。講到這裡阿姨流下了眼淚。
我說我想參觀優的房間,阿姨答應了。我一眼就認出來,這裡便是優那張照片的拍攝地點
。那個房間雖然有一陣子沒有在使用了,卻依舊保持整齊乾淨,是阿姨打掃的。而且,東
西真的不多。
不只如此,在書桌上的數位相框內就顯示著同一張照片。不同的是人物的部分沒有被挖掉
,而且是彩色的。他身穿黑色西裝,留著有著白皙的臉、尖尖的下巴和細細的眉毛,配上
稍長的劉海有種清秀的感覺。他的確一手插著口袋,並露出了自在的笑容。
在離開他家時,我差一點就要坦承自己和優仍在連絡的事情,不過因為優事前要我保密,
因此我還是堵住了口。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已經不再用打字而是直接說話的方式,我也有要求優這麼做,令人遺
憾地,我聽不到他的聲音。優似乎是察覺了我的失落,便用「這麼看來我是個鍵盤朋友」
來揶揄自己。
不過,隨著聊天時間越來越長和密集,和優的交流越來越深入,再加上自從拜訪他家證實
字句屬實後,我已經不甘於維持在朋友的身分,有一天和他告白了。
優:我可是幽靈哦?
我回:「不只是幽靈,還是鍵盤朋友呢。」
優:看來鍵盤朋友要升級成鍵盤男友囉。
優答應了。
以上便是我和優認識的經過,今天是我們第一次。時間自然是在八點到零點之間。
「請問幾位呢?」售票員問我,不知不覺間已經輪到我們買票。
「兩位全票,謝謝。」
我買了兩張票。正確來說是取票,票則是優事先用他的手機網路訂的,照理說他的信用卡
早在他身亡的時候就該失效,神奇的是輸入後卻真的買到了。他說這是「鍵盤卡號」。
我便佔著兩個位置看完整部電影。在過程中不時悄聲和優討論劇情,想像他就在我旁邊的
位置上。你也不用懷疑優有沒有在看電影,他真的完全跟著劇情的進度回應我發出的感想
。
優:小琳。
琳:?
優:今天多謝妳陪我。
出來電影院後,時間也快十二點了,在往捷運站途中他對我這麼說。這是優第一次主動跟
我說話。因此儘管優的訊息只有短短一行,我卻能從當中感受到他真誠的感謝之情。
「怎麼這麼見外?要謝的話也是我謝吧呵呵。」
硬要說的話,都比較像是他陪我,而不是我陪他,所以我內心的心情也很類似。
優:我是打從心底這麼想,真的非常感謝妳。
「哈哈,既然這麼感謝我,就答應我的要求吧。」
優:什麼要求?
「有扒手!」
在我想著要說什麼時,突然聽見後面傳來女生的呼喊。我下意識往後看,卻只能眼睜睜看
著一個奔跑中的人朝我撞過來。
「哎唷……!」我被撞倒,忍不住喊痛。
「拜託誰快幫我抓住他!」
有好心的人扶我起來,在我手按著頭,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扒手似乎也被抓起來了。扒手
就是撞倒我的那個人。
優:不要緊嗎?
等我確認沒自己的事後,重新踏出步伐。優發了這句訊息給我,時間就是在我被撞倒的一
分鐘之前。
我告訴他沒事,隨即想到了一件事。「有了,如果是我像剛才那樣遇到危險的話,你可以
保護我嗎?」
這即是我提出的要求。
優:妳是認真的嗎?
我對這句反問已經漸漸習慣了,想聽真正答案的話就只能說是,因此我便這麼做了,滿心
期待地等待他的回覆。
偏偏這一次,優的反應是我始料未及的。
這是因為,明明還不到凌晨十二點,優卻沒有給我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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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有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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