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我在田裡的泥水裡打滾……
我從夢裡驚醒,醒來的時候嘴裡滿滿泥水的味道。
「嘔……」我衝進廁所,想把胃裡的泥巴全都吐出來,卻只吐出一堆胃酸。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我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鏡中的自己,
很好,跟睡前一樣,乾乾淨淨。
回到臥房裡時,卻無法再入睡了。
現在時間凌晨四點,窗外的街道一片冷清,連霓虹燈都休息了。
當然啦、這裡可是大都市。
不過在我小的時候,這個時間大家早就都下田工作了。
—
包含我家在內,這個農庄一共有將近二十戶佃農,是塊非常大、富庶的農地。
有些人可能無法想像,但那年代的農村和現在的鄉下是完全不一樣的,
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田野,在結穗的時候就像金色的大海一樣,風捲起一陣陣的稻浪。
農庄裡雖然佃戶很多,但每一戶都被田埂包圍,之間都有相當的距離,
從我家出發到最近的鄰居家裡至少要走五分鐘的路。
農家通常小孩都很多,但我卻是獨子,母親在生下我不久後就病逝了;
雖然不斷有人來向父親說媒,但他卻也遲遲沒有再婚。
印象中的父親話不多,總是默默的照顧著我,對我唯一的期許就是,
「冊讀好,去都市裡吃頭路。麥種田給人蹧蹋。」
我就這樣肩負著獨子的責任,一面幫忙種田,一面兼顧學業,希望能擺脫佃農命運,
與安靜的父親兩個人相依為命。
還好,農家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小孩,我和附近幾個年紀相近的小孩玩在一起,
倒也不會很寂寞。
離我家最近的鄰居家的么子,因為和我同年又住得近,算是和我比較好的。
在他上面好像還有五、六個姊姊吧,因為有幾個嫁人了所以記得不是很清楚。
可能因為家裡女生多,他個性比較內向、害羞、任性,動不動就哭,和我恰恰相反。
並不是說我很堅強,而是我會假裝我很勇敢、很可靠,畢竟我從小就知道我必須如此。
印象中會和他成為朋友,是因為回家的路上遇到野狗,他害怕的拔腿就跑而被緊追不放,
雖然我也很害怕,但還是上去用書包把狗給趕走。從此我們就成為朋友了。
小學六年級那年,我遇到了人生最困難的選擇:升學。
當時我最想讀的國中在隔壁鎮,走路至少也要一個半小時的距離,
我根本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顧田。
況且以前唸鄉下小學,校長老師都知道我們要幫家裡的忙,
農忙的時候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間國中根本不可能。
每天早上吃早飯時,我總會想,
如果只剩爸爸一個人,我們哪來的飯?佃租交不出去該怎麼辦?
相較之下,朋友他就沒有這個煩惱了。
明明全家人都在田裡工作,但天色漸光時,我才會看見他從屋裡拖拖拉拉地出來,
跑到我家的田邊,一邊釦衣服釦子,一邊喊我上來一起出發。
有時候那個才大他一歲的姐姐還會帶著他忘了帶上的便當或是書本追上來,
說聲「讀冊愛用心喔!」然後回到家裡繼續做家事。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早上,大家都趁著天還未亮時,替田裡放滿了水。
我和爸爸兩個人動作比較慢,天快亮了才終於全部弄好。
我爬上田埂,望向鄰居家,遠遠地就看著朋友他笨拙地騎著一台腳踏車出來,
「你看!」
「好棒啊!」就在我發出讚嘆的同時,朋友連車帶人摔進田裡,
我跳下田將他抓起來的時候,他又哭了。過了不久,他的姐姐們漸漸聚集上來,
有人幫他把車牽回家,有人趕緊回家去替他拿一套乾淨的制服換上。
「好棒啊……。」我也想要擁有一台腳踏車,還有,這樣的人生。
「嘿嘿,前幾天有人來向四姐提親,我爸爸說都是四姐在照顧家裡捨不得,
結果他們昨天就先送了一台腳踏車來給我。卯死啦!」
我的腦海裡出現的是天天替他洗衣做飯的姐姐,才大他一歲的姐姐。
明明差不多年紀,她卻不能去上學,就為了要照顧這個孩子。
簡直就像是被賣掉一樣。
雖然朋友千叮嚀萬交代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但他自己卻在學校開心地四處向別人炫耀,就是俗話說的「愛甲假細力」。
那天放學後,附近兩個稍長的孩子也跑來湊熱鬧看他的新腳踏車,
一開始他還很怕會被罵不敢牽出來,後來還是在大家的慫恿下將車牽出來了。
「借我們騎一下啦!」「嘿啦!借我們騎一下嘛!」「不行啦!我爸爸說不可以!」
「幹,騎一下是會死喔!」
朋友又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一方面卻又對那兩個大孩子陪著笑臉。
明明知道自己愛炫耀會闖禍,每次卻都要我幫他收尾?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沒關係吧,你就借他們騎一下啊,又不會像你一樣跌進田裡。」我語帶嘲諷地說。
「哈哈哈。真的假的!會跌倒還騎腳踏車喔!」
「ㄟ、啊你摔下去是怎麼爬起來的啊?叫姐姐救你嗎?」
「哈哈哈哈哈。你以後要是娶不到老婆、要不要娶姐姐啊?」
「唉ㄧㄜˊ!告胎哥!」
「才不是!我是、我是、我是自己游上來的!」
「真的嗎?」
「真的、不信你們問他啊!」朋友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我。
「……」我看著他眼眶快潰堤的淚水,心中湧起一股煩躁,「是啊,他游泳很厲害喔。」
「看吧。」他得意地繼續扯著謊,「就算我一個人掉進田裡,我也可以游上來。」
另外兩個小孩早就識破了他的吹牛肚皮,只是繼續激他要他證明給大家看,
我則是置身事外地坐在田邊看著朋友一步步把自己逼入絕境。
「在你游回來之前,你的腳踏車借我們騎。如果你一直不回來,腳踏車就給我們。」
「……好啊!誰怕你們!」
我本來覺得危險想出聲阻止,但朋友卻逞強的答應了,而且還向他們嗆聲。
心裡突然有一個很殘忍的念頭,這是他自己想要逞強的,跟我無關。
就算出了什麼事情,其實也跟我沒有關係啊。我幹嘛每次都要幫他忙?
「你待在這裡顧車,我們等等就回來。」其中一個人交代我。
然後朋友就跟著他們走了,我連一眼都沒有看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兩個開心地衝了回來,輪流騎著腳踏車玩鬧。
等我注意到的時候,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快下山了。朋友還沒有回來。
「ㄟ,啊郎咧?」我心裡掛念著希望今天爸爸不要那麼早回家,這樣還來得及燒柴。
「幹、他一定給我們莊校維,直接回家了啦!」
「幹,這咧卒仔子,一定係造凳去厝裡靠。*^*(%@(一定是跑回家哭訴了)」
「幹、告雖。恁家ㄟ肖仔,哇欲來返啊。(有夠倒楣。你們這些瘋子,我要回去了。)」
我在這裡等他,他竟然先跑回家了?
一想到可能會因為他被老爸揍,早已經不太高興的我丟下其他人就直接回家了。
下定決心以後他的事情和我再也沒有關係。
那天晚上,我草草吃完飯後就去寫作業,不過卻怎麼都無法專心,只好早早就上床。
心裡一股無法遏止的情緒在膨脹著。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現在想想,或許就是所謂的嫉妒和屈辱感吧。
夜裡的農村一點燈光都沒有,一片漆黑之中,我看見朋友向我靠近。
為什麼在一片漆黑之中還能看見他呢?
明明就是炎熱的六月,為什麼突然變得好冷……
「很棒吧?如果你有這台腳踏車,就可以不用煩惱上學的事情了呢。」
「每次有麻煩都要你幫我解決,真的很謝謝你。」
「爸爸說雖然姐姐嫁的這麼早很可惜,不過既然對方家庭很好我們也沒得挑。」
直到我被敲門聲吵醒,才發現我早就已經睡著了,那只是一場夢。
但夢境無比的真實,真實到讓我有一股反胃的衝動。
乾渴的嘴裡滿是泥土的味道。
話雖如此,敲門聲還是持續著。我望向窗外,夜色已經漸白,
或許是鄰居來借農具吧?雖然不常發生,但偶爾還是會有這種事情的。
算算雖然還早,但也差不多該起床做早飯了,於是我緩慢地走去應門。
「安怎——咦?」打開門,眼前出現的是朋友的媽媽。
通常都是朋友的姐姐來找我,突然出現的是媽媽,讓我一瞬間腦子清醒了過來。
朋友的媽媽也被我突如其來的反應嚇到,愣了兩三秒後才開口,
「金歹勢,阮好生甘唔置哩家?(不好意思,我兒子有在你家嗎?)」
「謀啊,安抓啊?(沒啊,怎麼了?)」
「甘真實咧?(真的嗎?)」
朋友媽媽不死心地不停追問我,直到我爸爸聽見了聲音,也跟著起床出來,
她才相信我並沒有騙她。
朋友的媽媽原先緊繃的表情全垮了下來,她慌亂地說著,
原來昨天朋友並沒有回家,原先他們以為只是貪玩忘了時間所以沒有出門找,
後來又想說可能是跑到我家來了,但因為看我家已經休息了不好意思打擾,
打算一早準備要下田的時候來我家抓人回去處罰,沒想到……
我的心臟砰砰地跳著,告訴朋友媽媽,自己昨天在田邊和他分手後就先回家了,
一旁的父親見狀,也表示會趕快連絡附近的村人一起找,朋友媽媽才急忙跑回家去。
「哩金價嗯災伊底逗嗎?(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嗎?)」
送走朋友媽媽後,我爸轉過頭,嚴肅的逼問我,那個表情我很清楚,絕對不能說謊。
「挖金價嗯災。(嗯,我真的不知道。)」
「嗯,好。緊去嘎面嘎身軀洗洗通好煮飯啊。(快去把臉和身體洗洗去煮飯)」
爸爸示意我趕快進行今天的工作。
我納悶著為什麼要我去洗臉和洗身體?走進廚房準備要洗米時,才在水中看見我自己,
滿臉的泥濘,整個從頭到身上全部都是,像是在水裡打滾的水牛一樣。
原來啊……朋友媽媽是看到這個才嚇到的吧?
然後我聽見父親在客廳大喊,
「啊溝伍哩ㄟ眠床,辣薩尬欲細!(還有你的床鋪!髒的要死!)」
我走進房哩,才發現連我的床上都沾滿了泥水痕跡,
並不是沾到塵土那樣的髒,而是溼答答的泥水,滲進了被褥裡。
但是為什麼會這樣,我完全毫無頭緒,只能快快的清洗,做飯,下田,然後上學。
學校的老師們知道朋友失蹤的消息後,每個人都把我拷問了一遍,都是千篇一律的問題。
我不斷的重複著同樣的答案,然後放學回到家又要幫忙鄰居去找朋友的下落,
又要面對鄰居奇怪的眼光,像是我把他們家的寶貝兒子給弄丟了一樣。
然後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又夢見朋友來找我說話……
在一團漆黑中見到他慘白的臉,被冰冷包圍,
然後莫名滿身泥濘地醒來,在被老爸發現之前趕快將身上和床單清理乾淨。
就這樣不停的重複著,快一個星期過去,朋友還是下落不明。
朋友的家人甚至已經四處用求神問卜的方式找人了,結果都是不太樂觀。
原先懷疑我的人,也因為我非常堅定的態度,不再找我麻煩了。
「真的是很對不起啊,一直給你添麻煩。」一團漆黑中,朋友在我耳邊說著。
又是夢嗎?這是第幾天了呢?
「原本我是想說,如果我們上同一間國中的話,可以讓你騎車載我一起去上學的。」
青草和泥土地氣味撲鼻而來。
等等又要清理床鋪了啊……
「這樣你就可以上學了吧?你一直都很煩惱的對吧?
「可是那天你好像因為我說姐姐要結婚了心情很不好,對不起……
「可以的話,我想一直和你當同學,當朋友,當玩伴。我們都不要離開這裡。
「可以的話……」
「死囝仔!哩咧謥啥!(死小孩,你在做什麼!)」
老爸的聲音忽然像雷聲一般將我打醒,我睜開眼,眼前卻是一片漆黑,和一片慘白。
我用力地睜開眼想看清楚那片慘白是什麼,眼睛卻感到一陣劇痛,
然後,朋友慘白的臉就直接貼在我的面前,無神的雙眼直直地看進我的內心。
「……陪我……」
「幹!」我想大聲咒罵,張嘴卻吞進大口大口的泥水,無法呼吸。
我不停地揮動自己的雙手,但他的手卻緊緊地抓著我不放。
我感覺到冰冷的泥水正從我的鼻子和嘴巴湧入我的身體,或許也從眼睛和耳朵進入了。
我要被吞噬了。
「死囝仔!!!幹!!」最後,我隱約聽見父親的咒罵,和田水飛濺的水花聲。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完全沒有記憶了。
無論我怎麼求爸爸,他都不願意告訴我,
一直到爸爸久病不起,大限將至的那天,他才說出口:
那天夜裡,從來沒夢見過母親的爸爸,竟然夢見了母親。
母親哭著罵他為什麼沒有好好照顧我,然後要爸爸再娶一個太太,搬離這裡。
爸爸從夢中驚醒之後,發現我正好推開了大門往田外走,
覺得可疑便一路跟著我,一直到離我家非常非常遠的一塊野田裡。
那個田裡沒有作物也沒人照顧,積滿了水,我就這樣跳下去了。
爸爸看見之後馬上就跳下田裡把我拖上來,還有緊抓著我的手不放的,
失蹤多日的朋友,早已被田水浸蝕瀕臨腐爛的屍體。
然後我就一直昏迷不醒。
這件事情馬上就在純樸的農庄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當然,附近那兩個孩子也聽說了這件事情。
最後,他們因為太害怕會發生和我一樣的遭遇,
才對他們的家人說出當天發生的事情。
原先他們只是要賭朋友根本就不會游泳,後來因為朋友他被激怒了,就自願要把腳綁著,
「只用手我也游得上來!」我完全可以想像朋友他那個白目的口氣。
沒想到,他就這樣沒有回來了。
後來,一直到鄰居家替朋友辦完後事我才恢復意識。
雖然朋友的死並不是我直接造成的,
但或許是因為我們兩家對彼此都帶有深深的歉疚和不同的怨恨,
我們家和鄰居家再也沒有來往了。
附近的孩子、學校裡知道這件事情的同學也總是避著我,
知道真正實情的人並不多,而謠言卻是越傳越可怕。
過沒多久後爸爸就續了弦,藉此機會搬到隔壁鎮去了,
爸爸不再下田,改在市場擺攤賣菜,我也順利地升上國中。
我就這樣,一直到今日,在這個地方,被人稱作都市的地方生存著。
擺脫了佃農的命運。
然後,像是回報朋友改變我的命運的恩情一般,
我,每天夜裡,都去田裡陪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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