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媽媽總是為錢吵架,媽媽把我丟下走了,爸爸也當
沒我這個人,總是在外面跟朋友喝酒,酒醉回來就對我破口大罵,叫我快滾
出去。
這讓年幼的我以為,這裡不是我該待著的地方,我沒有家。
海哥卻軟聲哄著我,要我把當自己家,存心為我設置可以棲身的地方。
「還是你想住山上?我在陽明山也有別墅。」
「夠了。」我含淚想著,這男人(的口袋)真是深不可測。
海哥帶我去吃飯和百貨公司的書店,食物很美味、書店很漂亮,只是我
對聳立的大樓和擁擠的人群有些眩暈,直到回來海哥家才鬆口氣。
我睡得很早,半夜聽見聲響起來,沒能再睡下去。來到大廳,看見海哥
在連身鏡前戴上腕錶,盛裝打扮,一副就是要出門的樣子。
「吵醒你了?」海哥從鏡子發現尾隨的我。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
海哥委婉地說:「處理一些糾紛。」
「哦。」
海哥看出我不想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華宅裡,柔聲詢問我:「小夏要跟
我一起去嗎?」
「可以嗎?」一般來說,大人在辦正事,都不喜歡湊熱鬧的小屁孩跟著
。
海哥頜首,微笑說道:「若是情況不對,跟著我跑就是了。」
這是有危險的意思嗎?真令人不安。
雖然如此,我還是跟著海哥徒步來到兩條街外的熱炒店。
忙碌的老闆娘見到海哥,連忙擦乾雙手,把我們領到裡頭的包廂。
包廂裡的人都站著,只有一個矮壯的中年男子和另一個白西裝男人坐在
餐桌上,海哥牽著我入座。
矮壯男先招呼一聲:「阿海,真久沒見著,你攏嘸變。」
「賓叔,好久不見。」
長輩們閒話家常,我好奇地東張西望,人家都有帶大胸的女伴,海哥身
邊卻是沒幾斤肉的我,還不停挾菜到我的盤子裡,無視場上肅殺的氣氛。
「小夏,這裡砂鍋魚頭很好吃,多吃一點。」
「不用幫我挑刺啦。」我害羞地抗議,海哥又摸摸我的頭。
賓叔向海哥吐苦水,近來地盤都被新興勢力霸占,新人都不講道義,只
會拿槍叫囂,如果海哥願意回鄉從政,就不會讓那些立委護著的堂口如此囂
張。
我看見對面那個白西裝男抖了一下,很不舒服的樣子。
「呵呵,我就回來看看而已,沒有要報仇。」海哥笑咪咪地說,白西裝
男表情變了又變,「倒是賓叔,我想請教你一件事。」
「什麼事?」
海哥從西裝內袋拿出三張不同角度、七孔流血的老人爆頭倒在馬桶上的
照片。
「有個男人存了一筆錢,想要衣錦還鄉,和手足一起度過晚年,卻被人
打死在公共廁所,衣不蔽體。如果賓叔知道是道上哪個誰下的手,請知會我
一聲。」
賓叔收起笑:「這個不是已經結案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討回一個公道。」
賓叔緊盯著海哥:「你這個多管閒事的雞婆性子,都死了老婆、丟了官
位還不改一改?」
「要是有人願意出頭,我也想要帶孩子去象山郊遊,但大家都是聰明人
,我也只能委屈孩子跟我來撿死人骨頭。」
海哥露出無奈的笑容,場上一時靜默。
我抓住海哥的衣角,小聲地說:「不會委屈。」
海哥定定看著我,一副要把我揉到懷裡的樣子。
好在這時候白西裝男用力拍桌,把全場的焦點拉到他身上。
「這算什麼?枉費你養父費盡苦心給你鋪路當到部長,你卻為了那點無
謂的意氣跟大老們翻臉,害我們家族跟著吃了不少苦頭。」
海哥淡然表示:「父母不都是如此?」
「忘恩負義,早說過不要收養外家子,大哥偏不聽。你親生父母明明就
是黑不拉嘰的窮漁工,和你長得一點也不像,我看真的是水鬼投生……」
我發現白西裝男子講到「水鬼」兩字,旁邊的賓叔臉色微變,似乎這是
一個禁忌的名詞。
被說成鬼,海哥仍是溫文儒雅:「小叔,抱歉,讓你受盡人情冷暖。」
白西裝男人怔了好一會才明白海哥的話。當他嫉恨半輩子的對象失勢被
貶去小海島,他不但沒有取代他的地位,反而混得更加落魄,才知道過去那
些奉承的話都是沾海哥的光。
白西裝男人突然從褲袋抽起一張黃符,往海哥撲來,嘴裡喊著「去死吧
惡鬼」,我情急之下,把手中的沙鍋魚頭往男人潑上去,連帶讓那張怪符也
泡了湯。
對方惱羞成怒,抬手就要甩我巴掌,沒想到餐桌卻先翻過去,碗盤灑了
滿地。我怔怔看著那個海哥要叫「小叔」的白西裝男,被海哥橫腿踹倒在地
,黑西裝後擺揚起帥氣的弧度。
「小夏,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沒事。」
海哥把我的臉揉過一遍,確認再三才放開手。
賓叔放聲大笑,海哥低身致歉,請賓叔叫救護車把白西裝男送醫,雖然
想要敘舊,但時間實在晚了。
「和你阿爸一個樣,只要講個『鬼』字就翻臉,護子心切,真是心肝寶
貝。」
海哥理所當然地說:「父母不就是這樣?」
告別賓叔,我和海哥走原路回去。路上海哥跟我說了他小時候,親戚都
傳說他是水鬼轉世,才會從漁村送來城裡。
「這種迷信的事,也太可笑了。」我以為海哥被親生父母拋棄,怏怏為
他打抱不平。
海哥向我說明,他親生父母也很愛他,只是為了給他更好的生活,才把
他送養給阿姨。
我有點羨慕可以毫不猶豫說出「愛」的海哥,我對早死的父親和拋棄我
的母親就沒這種信心。
「還有,那不是迷信。」
我眨眨眼,以為聽錯什麼,海哥只是笑著把西裝外套披到我肩上。
我以為事情告一段落,是人都該睡了,可回到海哥的家,海哥卻從櫃子
拿出一副車鑰匙,我陡然清醒。
「你又要去哪裡?」
「辦正事。」
我看向凌晨三點半的掛鐘,又看向精神奕奕的海哥,突然想起我好像從
來沒見過海哥睡覺的樣子,他是海魚轉世嗎?
海哥要我早點歇息,我卻披著他的西裝外套跟到玄關。
海哥溫柔地問:「小夏要一起來嗎?」
從來都是早睡早起的我,實在累了,但就算眼皮張不開,我還是拉住海
哥袖口不放,說什麼也不能讓他一個人亂晃,這裡可是危險的都市。
我坐上海哥的車,稍微瞇了一下,醒來已經到車站。
海哥停好車,帶著我從車站的小門進入。
還沒營業的車站大廳黑漆一片,我跟著海哥走下樓,經過一長排的置物
櫃,左轉右拐,來到位在邊角的公共廁所。
廁所亮著小燈,在海哥踏進去的時候,閃爍一下。
海哥舉起手機上血肉模糊的照片:「請問有誰見過這位先生?」
我靠在海哥背上,就算意識渙散,但我還是很確定廁所根本沒有人,不
知道海哥在跟誰說話。
海哥收起手機,進入最裡間的坐式廁所,打開馬桶水箱,拎起一包用夾
鏈袋包好的現金和船票。
我看到錢就醒來了,粗估有十萬元。
海哥神情哀悽,輕手把夾鏈袋瀝乾。
海哥後來告訴我,金姨的大哥居無定所,就把存下的血汗錢藏在這裡。
有次藏錢被人發現,無賴招來同伴要他把錢吐出來,金姨的大哥抵死不從,
就被打得半死不活。
當他垂著被打破的腦袋,不是到醫院求救,而是爬著回來藏錢的地方,
還以為自己回得去家鄉,寬廣的大海和夕日,在屎尿中懷抱著美夢死去。
這種上不了台面的命案,沒有大人物、俊男美女、刺激人心的陰謀,就
只是一個可憐老人遭遇橫禍,連個申冤的親友都沒有,無聲化做灰粉。
「放下吧,身外之物死不帶去,隨我返來故鄉。」
海哥對空氣伸出手,好一會,直到燈光又閃了下。
海哥呼出一口白息,好像冬天的冷霧,他往我看來,目光很陌生,好像
是老人的眼神,固執又怨恨……
海哥突然一個踉蹌,往前栽倒下來,我趕緊扶住他,卻怎麼也叫不醒。
等海哥在病床醒來,已經是下午的事。
海哥清醒第一句話:「啊,要去領骨灰……」
「我已經領回來了。」我哀怨看著他,捷運路線圖終於派上用場。
「我們小夏真棒,聰明又獨立,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孩子?」海哥樂
呵呵笑著。但就算他怎麼誇我,我這次絕不會被他唬弄過去。
「你怎麼突然昏倒了?」
「我體質比較『敏感』,去靈堂和墓園一類的地方,總會有點狀況。」
海哥雲淡風輕坦誠他的「弱點」,難怪他每次接到訃聞都只托人帶白包過去
。
就連父母的後事,他也是被送急救再吊點滴爬回來操持結束,差點沒盡
到養子捧斗的責任,累得他妻子去跟家族的長輩道歉。
「那你還答應幫金姨帶骨灰!做好事也要量力而為!」我把用帆布袋裝
著的骨灰罈移開床頭,不准海哥去碰。
「呵呵,自從我妻子死後,好久沒有人唸我了。」海哥笑著說道,一臉
懷念。
「海哥!」
經過的護理師以為我們在吵架,特別過來勸解:「這位爸爸,你昏迷的
時候,你家底迪在旁邊哭得好傷心。」
海哥笑個不停,我用力瞪過去。雖然被誤認成父子我有偷偷開心兩下,
但還是很可惡。
「小夏,好在有你在我身邊。」
不知道為什麼,海哥說的話,總是觸動我心弦。
等海哥出院,已經錯過原訂的班機。
海哥問我要不要再待一天,要帶我去逛101還有看電影。我搖頭,不能
太晚回去,我只有準備兩天份的飯菜,阿傻會餓死。
而且我不好意思說,我實在住不慣熱鬧的城市,想要早點回家。
海哥聯絡認識的朋友,剛好有遊艇要到馬公接團客回台,我們改搭夜車
到基隆坐船。
我抱著骨灰和遺物十萬塊,在小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而海哥這個睡了整
天的男人開著小夜燈看書。
海哥注意到失眠的我,招招手,要我過去他那裡。
說也奇怪,我才靠著他的腿躺下來沒兩分鐘,馬上眼皮打架。
「海哥……」
「嗯?」
「你不會想家嗎?」
「我家人不在了,偶爾才會想起。」
「那我當你的家人,你就當我家是你家……」
我不知道哪來的臉皮拿我那個會漏雨的破厝仔去比海哥價值上億的華宅
,海哥也沒有笑我蠢,只是撫著我的頭髮。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撐起雙肘,往海哥的肚子撲抱上去,他的懷抱比
我想像中的還要厚實和溫暖。
我只是想,要是有人愛著沒人要的我,我一定也會很愛、很愛他。
海哥雙手搭在我顫抖的肩頭,慢慢收攏起來,直到把我整個人圈起,讓
我幾乎忘了過去遭遇的風雨與黑夜,只記得被人守著的安心感。
半夢半醒間,船艙全黑了,我眼睛四處尋找海哥,發現他就坐在觸手可
及的床側,側臉和陰影融在一塊,嘴脣微動,似乎在跟誰說話。
「王爺大人,請念在孩子尚小,再給我一點時間。」
我聽不見有誰回話,只有船外的海潮聲。
海哥又說:「我一定會遵守約定,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許久之後,我聽年老的賓叔說起,海哥被領養後,養父母什麼都支持他
,惟獨禁止他到西部海濱,連遺願都是叫媳婦看緊他,絕對不可以讓他被「
帶走」。
他卻執意留在邊隅的小海島上,應了那命中註定的壞結局,孤伶地客死
異鄉,真不曉得為了什麼。
──到底為什麼?
「夏檢,你為什麼要放棄大好前途?人稱青天美男子、司法貴公子、北
檢王子殿下,下任法務部長候選人,太可惜了!」
「你這些稱號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我比較常聽人家叫我瘋狗、惡
鬼、臭臉機掰人,落在我手上的貪官都咒我生兒子沒屁眼但我生的是女兒,
「我老家就在澎湖,提早調回家鄉有什麼不好?」
「不知情的人都以為你被流放。」
「你如果像我有長腿叔叔留了億萬遺產傍身,就不會在乎別人無謂的碎
嘴。」我慵懶躺在家門前的藤椅上,做做樣子給那些監視我的白痴看,「今
天進了什麼魚?」
「青嘴。」
我滿意地嗯了聲。
「夏檢,你之前不是叫我們去打探消息?各地島上的宮廟竟然流傳出同
個讖言。」
「什麼讖言?」
「『海王爺契子歸來,諸位惡人心膽寒』。夏檢,你有什麼想法嗎?」
「我哪知道海王爺的乾兒子是誰?」
我說完,擺在茶桌上的瓷杯突然滾落在地,從中破成兩半,一正一反,
像是擲筊的聖杯。
搞什麼鬼,難道是我嗎?
--
從心地柔軟的少年長成霸道痞氣的美男子。
很開心又寫了一篇故事,感謝徵文比賽(合手)
守護者:https://www.ptt.cc/bbs/marvel/M.1629470509.A.80C.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