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髮妖狐坐在溪澗一塊大石頭上,沐浴著皎潔月色。
強奪宰割來的處子血肉的確不會帶來實質幫助,但在某種前提下,處
子血肉具有非常特殊的價值,那就是約定的媒介,最常見的是獻祭,
另一種情況則是血契,兩者都是施與受的制約。
過去,狂屈曾被仇人追殺,身受重傷時和年幼的包綺印相遇,立下要
保護那個小女孩的血契,得到解危的力量。這和妖怪修行或親子天性
一樣,都是天地間某種奇妙的道理,也許不用一生一世,只要他按規
矩償還欠下的因緣,血契終有失效的一天。
正如包綺印所說,對於曾經欠下的債,他已然還滿。以後不用再插手
她的人生也不會妨礙自己的修行。
倘若因果這麼好結清,也不會讓人氣得牙癢癢了。
為了保護包綺印,狂屈混入三年前中理大學那場問題夜教,混亂中,
宋星平和包綺印走散,妖狐在宋星平幾乎被妖鬼撕成碎片前救了他。
狂屈考量過人類社會不比妖怪安全,宋星平好歹是個男人,有必要時
能護著包綺印。此外,如果人類因為愛玩白目惹到鬼神被弄死抓交替
,狂屈不會有半分同情,但如果這些非人因宋星平是處子想趁機分杯
羹,身為修道者的狂屈卻無法容忍。
所以狂屈把半死不活的宋星平留在身邊,反正一定會有人來救這個不
長眼的處子,之後就沒他的事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宋星平途中醒轉,迷迷糊糊看著他說了一句:「
紅毛畜生,你還活著?」
區區一個沒修煉過的凡人,怎麼可能看得見他的本相?還是用熟悉的
舊識語氣!
狂屈幾乎是反射動作迷暈了宋星平,洗掉他被妖怪擄走後的記憶,草
草治療傷勢後將青年扔給前來營救的黑家人。
傷痕累累的青年提醒狂屈,他還有一筆舊債未償。
「該死的孽緣,過去怎沒看出來?」紅髮妖狐躺在溪石上瞪著月亮。
就算迴光返照讓宋星平驚鴻一瞥前世記憶,那傢伙仍舊那麼討厭!都
過了幾百年還來礙眼!
「狂屈大人,原來您躺在這兒賞月,真是風雅,可叫老猴好找。」侯
老跳到妖狐身邊。
「什麼事?」
「就是有些外地妖怪想趁火打劫,老猴想請狂屈大人鎮鎮場子。要打
不是不行,長遠之計還是化干戈為玉帛更有利。」禿頂老人奉上酒壇
與陶杯。「不差一時半刻,狂屈大人請用。」
紅髮妖狐從袖中彈出半個雞蛋大小的玉杯,示意侯老接住,禿頂老人
會意,坐下來為狂屈斟酒。
「我在和你差不多大時,人間雖群妖亂舞,卻又是不一樣的光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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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劫是上天的考驗,但不是所有妖怪或修道者都會挨那麼一下,作惡
多端被劈死的,叫做天罰,有意成問鼎天仙卻缺乏契機的人間眾生則
主動向天界索討這個劫,成功者脫胎換骨羽化飛升,失敗者一死百了
再入輪迴。
五百年前有個貌如老牛的醜陋道士修為將臻圓滿,他活了多久已無人
知曉,炎日冬雪他照樣睡在石頭上,船上有人落水他去救起,連片衣
角也沒溼。許多人早就將老道士當成了活神仙,老道士也認為他遲早
有天會成為真正的神仙。
至於是哪一天?老道士並不是那麼在意,畢竟他不是為了成仙才修行
,很多成就到渾然忘我的境界已經沒有意義了。
終於他認為人間已無留戀處,上了封奏章請天界賜雷劫給他,並乖乖
等著應劫。
等待期間,他照樣降妖除魔,救了一個被狐妖作祟的女子。說也奇怪
,老道士愛上了那名女子,理由還真的找不出來,他只好歸因自己中
魔障了。
從來不覺得容貌難看的他對著水缸倒影皺眉,將一身襤褸換了件簇新
的袍子,偷偷看著那名失去愛人鎮日以淚洗面的女子不知如何是好。
「她永遠不會喜歡你,也不瞧瞧你那副德性,牛鼻子,哈哈哈哈!」
被趕跑的野狐回來嘲笑他。
向來對眾生網開一面的老道士朝野狐舉起劍,那一瞬他知道自己的臉
比魔物更猙獰。
原來他有個部分始終只是凡人。
「殺呀!老子可不怕死,因為我知道你會死得比我更慘!你渡不了雷
劫!牛鼻子!活該!誰叫你要壞我好事!」野狐笑得有些瘋狂。
老道士沒殺了野狐,只是用繩子套住狐狸頸子拉著走,這對野狐簡直
是奇恥大辱。不管野狐怎麼諷刺這段荒誕的戀情,老道士總是不發一
語。
等到老道士往荒山走,野狐終於明白他在打什麼主意,居心不良的牛
鼻子要拖著牠一起應劫!這狐妖也是個倔性子,雖被道士的符封得全
身無力,卻打定主意絕不示弱,沿途嬉皮笑臉。
老道士帶著野狐爬上光禿禿的山頂,將被打回原形的狐妖肚皮朝天綁
在一塊大石頭上,逕自走到十來丈外的懸崖打坐,直到烏雲匯集,天
際銀光閃爍。
眼前驀然一片熾亮,轟隆巨響,剎那間,萬物沒了音聲顏色,野狐覺
得心臟彷彿變成石頭。
許久,野狐才意識到方才就是雷劫。
濃郁的血腥味順著風飄來,臭道士果然失敗了。野狐幸災樂禍的想。
一陣不穩的腳步聲逐漸接近,野狐奮力扭動數下,依然無法掙脫束縛
。
「我原本想,若是途中你痛哭求饒,且放你一條生路悔改。可惜此妖
執迷不悟,攜你見識一番天雷也好,既然老天沒順路劈死你,算你惡
性未深,命不該絕,紅毛畜生。」老道士拖著殘破身軀走回綁著野狐
的石頭邊,左臂沒了,身上多處焦爛傷口不停淌血。
「混帳!你要死就去死,快放開老子!」野狐其實早就嚇壞了,以為
老道士撐著最後一口氣想要斬草除根。
豈料老道士卻沾著鮮血在野狐肚子上書符,一邊交代遺言:「既有這
點骨氣,何必去欺負弱女子?我傳你火靈之符,你好自修煉,可得一
身本事。」
「住手!誰稀罕你的法力!老子偏偏要拿你的道術做壞事!聽到沒有
!別寫了!」
老道士充耳未聞,逕自完成那道符咒,咳了幾聲,血沫濺在野狐臉上
,嘴角微揚,竟是滿足的表情。
「現在我不喜歡她了,我只是想知道情是什麼滋味?」
老道士的話讓野狐頭一次不笑了,怔怔看著將要斷氣的修道者。
野狐鬼使神差地問了:「只差一步就能成仙,你真的不後悔?」
修道者像突然繃斷的弓弦,輕飄飄地倒在野狐身邊,野狐聽見他最後
的喃喃自語。
「此生無悔。下輩子不修煉了,我要找個值得真心相對的女子,一輩
子和她相知相守,再無其他。但願來世生得好看些,讓她亦能鍾情於
我……」
老道士睡著似的沒了聲息,一抹笑還凝在血跡斑斑的唇上。
那時狂屈還不滿百歲,只是一隻嬉混度日的普通妖怪,因為老道士的
一段話,他開始奮力修行,甚至不再戲弄不喜歡的女子。
他守著老道士愛過的庸脂俗粉,看她嫁人生子而後病死,像守著一只
花瓶,實在索然無味,宛如在確認老道士初次動心的對象只是普通,
沒有不堪。
「真是一場慘烈的戰鬥!」聽完妖狐的故事,侯老感歎。
「那臭牛鼻子那樣坦然的說出自己的慾望,那麼坦然的死了,到現在
想起來我還是一肚子火。」
「你是羨慕人家呢,狂屈大人。」
「老猴,你活膩了嗎?」
「不不不,會這麼說是老猴羨慕您啊!看來您也知道情的滋味了。」
侯老摸摸禿頭,又往嘴裡塞了塊糕點。不過他沒笨到問老道士或小女
孩狂屈大人更喜歡哪一個,不管哪邊都有點悲劇的味道。
看來狂屈大人在臺灣逗留的時間將比侯老預期得要久,大概是那對可
愛的年輕人有生之年吧!
飯店內的總統套房,一個外表約八歲的紅衣小女孩憤憤地踢著玻璃帷
幕,可惜玻璃非但沒破裂,甚至連一絲噪音都不曾出現。
誰叫淑清早就已經死了,但窮蟬離開前不知對房間動了什麼手腳,害
她無法穿牆到外面活動。
正當淑清在床鋪上亂踩一通洩憤時,窮蟬回來了。
顓頊帝子原本就面無血色,現在更是隱隱泛青,周身時不時冒出黑氣
。
「你不舒服嗎?」淑清還是第一次看到他腳步沉重。
「有點吃壞肚子。」他答道。「怎麼,就這點小事妳也開心?」
淑清半點都沒有撤下笑臉的意思。
「活該!」
過了一會兒她還是按捺不住好奇追問:「你到底吃了什麼才變成這樣
?」
「鬼蠱。」窮蟬將長髮撥到背後,揚起一抹魔魅的笑。
淑清強忍震驚裝作若無其事,暗自想著窮蟬竟替道士解圍,沈韻真說
不定會對他改觀?這點也在窮蟬算計之內。
「你和鬼蠱是一樣的怪物嗎?」窮蟬的口氣像是在說弱肉強食,問題
是什麼樣的怪物才會想用吃掉來解決鬼蠱?
「我一個人就抵得上那些製造鬼蠱的屍山,所以我不是變成鬼蠱,而
是比鬼蠱更凶惡的存在。」窮蟬走向大床無力趴倒。
生吞鬼蠱果然還是有些超過容忍極限,尤其這鬼蠱又吃了一名地祇,
但窮蟬豈可在韻真和修道者面前示弱?非得表現得游刃有餘不可。
「你會死嗎?」淑清飄到床邊問。
「我早就死了,妳亦同。」窮蟬閉著眼睛說。
「那你會不會爆炸或爛掉?」紅衣小厲鬼又問。
淑清想像屍犬又從窮蟬肚子裡爬出來的景象,顓頊帝子又在房間設下
禁止外出的結界,她可不想被他波及。
窮蟬朝她勾勾食指,淑清傾身想聽清楚他說的話,冷不防被窮蟬抓住
後頸拖到床上以手臂壓住。
「睡了,晚安。」
「你想幹嘛?放開我!」淑清死命掙扎,一轉頭,那張近得沒有距離
的蒼白臉孔正掛著露出牙齒的陰森微笑。
「我不舒服妳也別想好過。」
這是酷刑,毫無疑問的酷刑。
淑清發出淒厲的慘叫,奈何顓頊帝子充耳不聞,逕自陷入夢鄉。
宋星平打破記憶封印後,韻真決定帶他和包綺印回山上農舍避避風頭
,順便觀察他的狀態是否穩定,司徒燭華則說璇璣急召他辦事,同意
韻真暫時收容兩人就御劍飛走了。
一連三天司徒燭華都沒與她聯絡,韻真相信他真的很忙,照顧兩名年
輕朋友之餘,也努力在山中尋找可以當補品的食材,預備等道士回來
後徹底幫他補補身子。
宋星平決定繼續修煉法術,他需要自保與保護心上人的力量,如此一
來卻出現新的難題。
「韻真,我該不該繼續保留處子之身?聽說這樣好像比較好練道術。
」
韻真打從心底覺得這個問題很沒營養,但當事人似乎認為非常重要。
「這一點,明虛子回答過你的學弟天心五傑,他說要是滿肚子邪念,
硬憋著也沒有意義。再者,能不能放棄處子之身不是你說了算。」韻
真直白的回應。
「……我想也是。」俊美青年流露長期抗戰的悲壯神情。
另一個爭議點是日後落腳處的問題,台中畢竟待不下去了,宋星平覺
得去哪兒都好,但他必須待在小印身邊保護她,包綺印則認為宋星平
應該完成學業。
「都要世界末日了,妳還在意那張畢業證書?」宋星平雖然正式告白
,卻不打算改變態度,為此包綺印鬆了口氣。
「你的學弟都沒放棄課業,你要半途而廢嗎?當初最想進中理大學歷
史系的人是誰?」包綺印在這幾天也和天心五傑成為網路好友,從不
只一個人口中聽說了黑家人的故事,包括系主任的真正身分與結局,
驚訝是有,更多則是唏噓。「你不是和系主任約好要做出一番成就?
現在卻想當開早餐店的江湖術士就滿足了?」
她氣得聲音都發抖了:「還有,少拿我當逃避的藉口!我會想辦法保
護自己!」
宋星平雖然想起丟失的過去,卻拒絕和包綺印分享,包綺印向來尊重
別人隱私,也極保護自己的隱私,自然不會再問,內心卻覺得他未免
太過見外。
韻真私下問宋星平,他如實告知憶起的內容,關於重考大學那年被花
妖纏上的驚悚經過。
「我尊重小印想遠離這段負面回憶的決定,對我們的未來也不會有影
響。」
「沒想到你們過去就遭逢這麼危險的事,為了小印好,你的確不能再
涉險了。」韻真語重心長地說。
「我盡量。」
韻真讓包綺印和宋星平暫時入住司徒燭華的祕密基地,本意是想讓他
們靜心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豈料兩人遲遲沒有共識,直到璇璣來了
一封信才打破僵局。
短短數天之內,包綺印決定辭掉社會局的約聘工作,到道門聯盟擔任
內勤,職務內容則是管理各門派所進駐的破樓的生活機能,暫時還兼
任臨時雜支記帳。
「璇璣先生說他們現在需要各種人才來推動組織化作業,不限修道者
才能加入,但也不能誆騙無法接受事實的一般人進來工作,如果有知
曉他們的使命並且不排斥共事的凡人願意應徵,他願意給我目前的底
薪兩倍,比照勞基法享有基本權益和額外優惠。」包綺印當著宋星平
的面說。
「工作會很忙,可能就直接住在三峽管制區內,所以我讓整個道門聯
盟保護我,這總可以了吧?對了,璇璣先生也邀請了藏瓔,希望她會
答應,這樣我就能和熟人一起共事了。」
「……」宋星平有點,不,是強烈啞口無言。
這個女孩永遠都在做出乎他意料的事。
「總之,我不跟學歷比我低的人交往,你考慮清楚。」
「不過就是只差幾個學分嗎?我的早餐店也不能不顧。」宋星平咬牙
讓步了。
主意既定,包綺印立即準備啟程,韻真勸她大可再多休息幾天,包綺
印卻婉拒了。
璇璣一聽說包綺印答應進臨時總部工作,立刻哀求她快點過來報到,
說他不想再管停電沒米煮飯缺茶水衣服晾不乾符紙用完等等瑣事,聽
起來不像只是客氣酬庸的職位,璇璣還問包綺印有沒有同樣淡定或喜
歡奇幻的朋友能介紹給他,愈多愈好。
「其他修道者難道不像明虛先生連蓋房子都會嗎?」參觀完祕密基地
的包綺印敬佩之餘,冒出更多疑惑。
「打仗時後勤至關重要,這回鬼蠱就是將軍醫都推進去湊數的結果,
道門聯盟的情況目前是這樣,有許多地方需要妳費心了。」韻真說。
「剛好是凡人的我能做到的事,我會努力幫忙,再說,聽起來是好工
作。」包綺印牽著宋星平的手,鬥志昂然道。
這樣的安排算是皆大歡喜了,韻真將他們送到車站,目送兩個朋友投
奔新旅程。
再一次,凡人的堅強包容讓韻真留下深刻的印象。
只剩她一個人留守山上,司徒燭華到底在忙什麼?這時韻真還沒有意
識到一場寧靜微妙的冷戰已經展開,她又一頭栽入《歸藏易》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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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平和小印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也算多花了點筆墨補完了。
謝謝喜歡他們的讀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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