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想像中的簡單。
她沒有再打或踢少女，只要每天晚上戳戳她，在她快要睡著時將她戳醒，反覆到
天將亮時才停手就可以了。頭幾天，少女只是覺得煩躁，持續兩周之後，少女就顯得
神經衰弱，很有準備跳樓的前兆了。
她本來想著這樣就好，讓她休息一陣子再繼續，現在就搞到人跳樓的話未免太便
宜，沒料到還有意外收穫……少女的好姊妹看她精神不濟，送她可以提神的減肥藥。
能讓人減肥又提神，又神祕兮兮不能讓老師看見的，大概脫不了興奮劑之類的吧？果
然沒有多久，少女就出現成癮症狀，一天不吃幾顆就渾身不對勁。好姊妹說藥丸不便
宜，介紹她去「打工」，她根本沒有猶豫。比起好姊妹得瞞騙父母，她可輕鬆許多，
不用騙他們說要補習，只要準時下班，父母就不會發現她放學後沒有直接回家。但不
騙白不騙嘛，反正這樣可以避免哪天父母臨時提早回家發現她不在，而且她開口要補
習，媽媽只問她要多少錢，打開皮夾就掏了一疊鈔票，她也當作額外零用錢，收得坦
然。打工內容雖然偶爾有不開心的時候，比如老有男人問她內褲顏色，或者講到一半
對方忽然換個女人來破口大罵，但是反正只是講講話而已，對方又不知道她是誰。她
只要按照公司給她的名單一個一個打電話，撒嬌裝熟要對方「回店裡看人家」，一個
小時就有三百元，是去便利商店或速食店打工的兩倍多，薪水每日領現，還不用跟奧
客面對面。少女滿懷希望，覺得自己可以很快存一筆錢開店自己當老闆娘，那才是最
實在的，不用像父母每天忙到十一二點才能回家，那種人生一點趣味也沒有。她覺得
她會比父母成功一百倍。
人啊，在順心如意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天下無敵。但俗話不是說，沒有天天過年的
嗎？
她支著下顎冷笑看著少女慘青的臉色。只不過讓她稍稍擾亂一下心神，少女就失
手撥了父親的電話而不自知，打去一接通就照本宣科「董欸──你好久沒來看人家了
，人家很想你耶！」
更好笑的是，少女的父親第一時間還沒認出自己女兒的聲音，真的跟她調笑。等
她講得嗓子乾了，略略省去那些嗲聲嗲調，他才如墜十里寒冰，不可置信地喊了女兒
的名字。然後少女也沒反應過來，當場直接愣住……如果一開始就被發現還好一點，
可以推稱只是開玩笑，頂多像以前一樣被唸兩句而已。或者她如果不要發愣，繼續嗲
起嗓子撒嬌耍潑，問個「靜雯是誰呀？竟然在人家面前提別的女人」之類的，說不定
就矇混過去了。只可惜她畢竟不夠機靈。
她想起跟著少女上理化課的時候，少女顧著發呆，她卻對以前沒有的實驗興致勃
勃，看見老師用鑷子夾起一小塊純鈉放入臉盆，金屬入水的一瞬間便高速打轉，製造
出激烈冒煙的漩渦。
少女幫酒店打電話拉客的打工泡湯了，不只難得挨了一頓好罵，她父母還揚言要
找警察抄掉酒店……有沒有真的行動倒是不得而知。接著，她在課堂上昏倒……一送
醫發現是毒品戒斷症狀。那個「減肥藥」是低純度的安非他命。她向來習慣要什麼有
什麼，父母不肯買藥給她，她大吵大鬧無果，一天半夜收了小背包，拿了自己的存摺
還有父母皮夾裡所有的大鈔，默默離家出走。
接下來的情況，根本可說是社會新聞範本──翹家少女被黑道用毒品控制賣淫，
稍有不從就被斷藥、虐打。本來白潤的肌膚如今變得蠟黃，還有許多被打、被菸燙的
傷痕……別說這影響賣相，就是有一群心理變態喜歡這一味，床上自然更不會憐惜她
，能多粗暴就有多粗暴。她冷眼看著少女在短暫的清醒中試圖撞牆或是打破杯子用碎
片割腕，在她毒癮發作、扯著頭髮打滾時在她耳邊低喃：
「你快要死了喔，很冷吧……誰叫你這麼弱，死好。」
當然，她並不感激那些毆打、虐待少女的男人們，甚至她常常對他們萌生殺意。
她沒有失去理智對他們動手，只是冷冷地想，你們不會永遠得意……有本事就像殺了
我的兇手那樣躲起來。當那些混混為了一點義氣或利益，鬥毆負傷甚至死去，她也無
動於衷。惡人自有惡人磨，是嗎？結果還是弱肉強食，回到那句……自己弱，死好。
她開始希望如果能選擇，下輩子不要當人了。人類很聰明也很愚蠢，很美好卻更
醜惡。
警察衝進來的時間點剛好。再晚一點，少女說不定會被虐待狂客人掐死。她別無
選擇跟上了救護車，看著救護人員熟練地觀測生命跡象、止血、量體溫……
「讓她活下來當廢物吧，死掉真是太便宜了。」她低聲說。
醫生急救時她沒在旁邊看。雖然她很想干擾救治，但她畢竟不喜歡血腥。看看周
遭人來人往，和自己不可能有任何關連……她就只是角落裡一片無足輕重的影子。
「妹妹，你還好嗎？」突如其來的男聲嚇得她跳起來。定睛一看，居然是個穿白
袍的鬼魂，滿臉鬍渣，頭髮散亂，完全邋遢大叔樣。
白袍大叔看她沒有回答，對她溫柔一笑：「別怕，我以前是這裡的醫生。你還這
麼小，一定很不安吧。不過已經沒事了……你再也不會痛了喔，地府那些傢伙都是固
定時間來，再等一下，很快就會有人來接你了。」
她一直覺得鬼應該是不會哭的，卻感覺兩頰有水珠滑下。白袍大叔甚至伸手摸了
摸她的頭，真的把她當小孩子哄，散發的氣息讓她懷念以至於感傷。
「我好想他們……爸爸……媽媽──！」死後頭一遭，她放聲大哭。
其實比起身心遭受的創傷，她更恨的是再也沒辦法留在父母身邊。再也不能撒嬌
、再也不能幫媽媽洗碗、再也不能讓爸爸摸她的頭稱讚她……屬於人的溫暖被永遠剝
奪了，判官也好陰差也好，即使他們憐憫她，卻也總是冷冰冰的……她自己也失去所
有溫度，失去生物專有的牽繫，成為無法和任何人事物互動的孑然一身。新聞上是怎
麼形容的？「永遠與社會隔絕」，這股孤寂幾乎比死亡的痛更沉重。她之所以會看了
債主十幾年都沒動手，除了覺得這不是真的債主、不想對小孩動手之外，內心深處她
很明白，就算兇手償命，她也奪不回過往的任何一丁點碎片。
白袍大叔沒能花太多時間陪她。急診室推進來重大車禍的傷患，大叔拍拍她的肩
膀，飛也似地飄去急救手術區。她不覺得奇怪；既然有她這種害人的惡鬼，那麼有大
叔這種幫著醫生救人的鬼好像也很合理。在嘈雜的人聲中，白袍大叔的喊聲特別清晰
，飽含著關懷和權威叫學弟手不要發抖，明明聽起來是大吼，卻一點也不嚇人，反而
能帶來奇妙的安全感，連她聽了都覺得平靜。
她轉頭，少女正好被推出急救區，她跟著進入另一區安靜的診療室，裡面除了醫
生還有警察，以及少女的父母。看見少女的母親撲過來哭天搶地一口一聲心肝，她好
不容易平息的恨意又高漲起來。
儘管怪黑道、怪「壞朋友」、怪學校吧。是你們自己把孩子教養成只知道弱肉強
食的怪獸，後果再苦你們也該乖乖吞下去！
少女身體的傷不重，沒幾天就出院了。她冷眼看著少女父母為了後續吵架──父
親堅持應該送勒戒、母親主張沒那麼嚴重，在家慢慢戒就是了，好端端的女兒變成毒
蟲，傳出去能聽嗎？最後父親妥協，少女休學在家，母親也向公司請了長假，但他們
都低估了毒癮患者發作時的可怕。又哭又笑還是最輕微的……讓少女母親改變主意的
關鍵是，少女企圖掄起椅子砸她，她雖然躲過卻嚇得哭出來，終於不得不承認心目中
純真可愛的女兒已經不會回來了。
不過，後來少女終究沒有被送去勒戒所。她聽見父母商量，立刻大哭大鬧，作勢
割腕，指控父母只愛面子不愛她。聽見那句「我知道你們只想把我丟掉，你們只愛面
子不愛我」，少女父親彷彿瞬間老了十歲，母親更哭著求她相信他們都是為她好，最
後一家三口哭成一團，場面好不溫馨……
傻子才會以為他們從此就能擺脫陰霾。毒品之所以被各國政府視為洪水猛獸，最
大的原因就是上癮容易抽身難，一百個毒癮患者裡面，成功戒掉的不知道有沒有一個
……許多人只是學聰明，不再輕易被抓到而已，為了籌錢買毒品，再低下的犯罪也做
得出來，羞恥心可能萎縮得放在顯微鏡底下還找不到。討債對她來說變得更容易了，
只要在她耳邊說：「你要死了，你好弱喔，死好。」少女就會想出各種方法鬧自殺；
萬一少女真的自殺成功，還不算是她「害」的，她只是干擾對方休息，並沒有教唆自
殺，甚至比不上把人從樓梯推下去。瞧瞧文件，少女已經不成人形，債務卻還剩五千
三百多萬個巴掌。她討債也討得很累，還有點擔心少女活不活得到結清的時候。
「你知道嗎，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呢。」她對少女冷笑，又不屑地斜瞟正在搖著
鈴鐺念念有詞的宮廟主事──這是第十一間了。少女母親辭去工作，大把揮灑過去辛
苦賺來的鈔票，希望借助宗教讓女兒振作……當然沒有一間成功，連少女父母大費周
章打聽來的「世外高人」也沒轍，他們口中的「冤親債主」有各種樣貌，偏偏沒有一
個人說對。請回家的「神像」，不是空的就是塞了怪東西。可見台灣神棍密度之高。
有時她會想起急診室的白袍大叔，少女家中越雞飛狗跳，她越會想起大叔沉靜有
力的聲音，和那隻明明沒有溫度卻好像很溫暖的手。後來少女在浴室割腕，她跟到急
診室，好不容易找到白袍大叔，不可置信他居然在僻靜的角落跟一個活人對話……活
人身邊還跟著另一個鬼。她還在猶豫該不該走開，一人二鬼卻同時轉過頭來看她。
白袍大叔擺擺手，似乎在告訴對方沒有問題，接著又對她招手。看起來很普通甚
至有些溫吞的男子和身邊的鬼交換一個眼神，紮著馬尾的美青年鬼魂輕輕搖頭，接著
往前一步站在男子斜前方警戒地望向她。最不可思議的是，男子居然從口袋中掏出巧
克力條，對她合十……
已經多久沒有「嚐到」味道了。中元普渡，她從來沒參與過……一方面她不喜歡
擁擠，一方面她的理智很清醒，鬼魂不需要這種食物。但如今口中卻出現久違的甜味
，男子有一副走進人群會立刻消失的平凡樣貌，眼神卻很柔和。她又想哭了。
「妹妹，你其實是來討債的嗎？」白袍大叔嚴肅地看著她，「理論上我知道只要
你有合法文件，我不能干涉，但希望你不要干擾我的學弟妹。」
「我不會。」她很篤定，「我很敬佩醫生和護士，不會添亂。」
「你看起來還是高中生……」平凡男子的嗓音溫柔中帶著悲憫，「願意告訴我發
生了什麼事嗎？我不敢保證一定能為你做什麼，不過如果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可以跟我
說。」
她以為她會對他嗤之以鼻……多少人嘴巴說關心背地看笑話，人類的醜陋樣貌她
看得多了。就連上次在急診室，也有家屬悄聲說某個病患沒死是拖累人。但這個人的
聲音似乎有某種安撫的力量，她只沉默半晌，接著緩緩說出她以為不可能有勇氣提起
的往事。
「我爸媽已經不在了……我很不孝，比他們先走一步，沒有奉養他們，更沒辦法
去掃墓……你可以替我去他們的墳上看看嗎？」她低聲說。等不到回應，她疑惑地抬
頭，赫然看到男子居然在流淚。
「告訴我他們的名字。」男子抬手抹淚，聲音還有點哽咽：「如果你不知道他們
葬在哪也沒關係，告訴我名字，我去找。」
她怔住。從沒想過，除了父母之外還有人為她流淚，還是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當年連她的好友都沒有哭，她的親姑姑甚至說她一定是上輩子造孽、死得「不乾淨
」，丟家族的臉。這個素昧平生的人卻為了她哀哭。
「這傢伙是個爛好人，習慣就好。」白袍大叔聳聳肩，又湊近她壓低音量：「他
旁邊那隻雖然看起來很兇，其實就是個保護過度的緊張大王，也是習慣就好。」美青
年似乎聽見了，冷冷瞪大叔一眼，什麼也沒說。
她久久無法從震驚中回神。震驚之外還有什麼無以名狀的感覺在胸口漫開。她忽
然想起小時候的事，小時候她以助人為樂，就算是不認識的同學跌倒，她也樂意去扶
對方起來，放學時遇到下雨，有同學沒帶雨衣，她會攤開自己的，兩個人一起披一件
，一人濕一半總強過有人濕透或回不了家。大人都誇她善良，她只覺得人就是應該要
互相幫忙，並不自傲。
後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失去了熱心呢？是上國中以後，被捲進無聊的小團體
霸凌開始，還是國二那年祖父過世，看到親戚爭產露出醜惡嘴臉？
她想起自己曾經那麼熱愛人世。懵懵懂懂的小學時代，她曾發下豪語，長大後要
去聯合國工作……其實那時她也不知道聯合國到底是什麼，只是聽說聯合國會負責維
護世界和平、還會拯救非洲飢荒的國家，她就想要參與。再對照自己現在充滿憤恨的
心態，她覺得自己沒有白擔「惡靈」之名。
「我真是笨蛋……太白痴了……」她掩面，忍不住哭起來。「我為什麼在這裡浪
費時間呢……」
明明世界上還是有很多好人。明明自己還有想做的事。成天跟在債主屁股後面有
什麼意義？不論債主變成什麼樣子都沒有辦法讓時光倒流。是，作惡的人應該要付出
代價，但那是司法系統─不論人間或冥府─的工作。如果看見債主痛苦能讓她高興那
另當別論，但是她看著少女哭喊、打滾、自殘，不但不覺得愉快，甚至心中更加煩悶
憤怒，這樣到底懲罰的是誰？看看世界──光是看這急診室吧，隨時都有事，需要幫
助的人永遠不會少，而她一晃眼已經虛度十幾年，還不算在冥府等待文件的那段時間
。明明如果不親自討債，她早就可以轉生了才對。
「仇恨是很沉重的，你又獨自承擔了這麼久，很不容易啊。你不笨，你很堅強。
」平凡男子柔聲說，「所以請你不要自責……受了傷會痛、會生氣都是人之常情，何
況那個人真的對你做了太過分的事。」話鋒一轉，他的眼神變得冷利：「你還記得兇
手的名字嗎？」
她化成灰也不會忘記。雖然有些艱難，她還是說出那個名字。
「當我雞婆吧，我會請我表哥幫忙看能不能把他找出來。」男子歛眉，身上隱約
散發出截然不同的氣勢，下一秒說的話卻讓她忍不住笑了：「得罪了方丈還想跑？看
我代替月亮懲罰他！」
「喔喔，笑了笑了，女孩子的笑容果然是最美的風景啊。」白袍大叔笑嘻嘻地說
著，旋即補充：「順帶一提這傢伙跟他表哥兩個很會說搞笑雙人相聲喔。不是旁邊那
座冰山啦，他表哥是活人。」
「誰是冰山啊？醫生大叔你不要欺負他啦！」男子也笑了。
多麼不可思議。她意識到自己嘴角輕輕上揚，不是嘲諷也不是冷笑，是真心開懷
地微笑。長久以來壓在胸口的怨怒不知不覺竟然消散無蹤。
她回到冥府，把文件撕成兩半交上去。判官終年鐵青的臉上也出現了淺淺微笑，
問她：「你確定？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她搖頭，對判官深深一鞠躬：「讓您費心了，真的很感謝您。」
冥王讓她選的時候，她還是選擇了人類。白袍大叔和男子讓她明白，天底下並不
是只有無可救藥的混蛋……而且歸根究柢，她還是喜歡人類，想要看見別人的笑容。
她想再給自己還有人世一次機會。
排隊等轉生時，一個小陰差跑來帶消息：兇手抓到了。某家的當家幫了忙，逮到
人(魂)用咒鍊五花大綁種在那間醫院的急診室門口，後頸還插著一支他們家獨有的花
矢，被定時去巡醫院的陰差撿個正著。
「判官大人說你可以趁現在去揍他喔。」小陰差惻惻地輕笑。
「請幫我跟判官大人說謝謝。」她微笑。「髒東西就麻煩您們了。」
「這種耍花樣的，我們絕對會『盛大招待』，你放心。」小陰差揮揮手，回頭去
忙了，她也轉回渡口的方向。
冥河的風景也不差。當然，她會忘盡前塵，包括現在看見的景色，但那也不全然
是壞事……
之後是全新的開始。
-the end-
本來沒有打算這樣收尾，不小心被很喜歡的角色亂入，就變成這樣了。(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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