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陷入夢境,海面冒出好多泡泡,每破掉一個,就發出「啵」地聲響
。
再仔細聽,泡泡就像錄音,含著模糊的字詞。
──阿海、阿海,你什麼時陣欲返來?
我聽見喉嚨發出不屬於自己的溫潤男聲:「再等一下。」
海水「拉扯」著我的腳趾,雙腿都長出鱗片,快要呼吸不過來,但我還
是無賴地賴在陸地上。
泡泡群又浮上來催促。
──阿海、阿海,王爺大人賜你新生,汝為義子,莫要忘恩。
「我」深深嘆了口氣。
我從病床上醒來,感覺很陌生。不是我自誇,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
身體健康,從小到大沒用過幾次健保卡。
我隨手翻開掛在床邊的病歷卡,醫師潦草的字跡寫著「卡到陰」……我
就看衛生所要怎麼請健保費,看我參他一筆申報不實。
小卷端著水來到診間,看我醒來,又驚又喜。在我昏迷這段期間,民宿
的住客和村民都跑來看熱鬧,說什麼「腿真長」、「腰部肌肉好評」、「屁
屁讚讚」等等性騷擾的話,小卷怎麼也擋不下來色欲薰心的眾人,我被偷摸
了好幾把。
「夏檢,你實在長得太帥了,這要我怎麼跟夫人交代?」
我自己照鏡子是還好,鼻子一個、眼睛兩顆,但不知道旁人受到鬼遮眼
還是什麼的,總是把我看成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型。
「我妻子不會在意這種事。」
我可能說得太理所當然,小卷困惑地看著我。
我和我太太到結婚前都沒交過男女朋友,沒有人可以驗證我們的感情觀
是否正常。像我覺得老婆很愛我,所以不會去想有的沒有;而我妻子希望越
多人愛著我越好,我才不會感到孤單,打從心底為我設想。
但我還是不想被摸屁股,所以如果下次再有這種事,我叫小卷要多加把
勁捍衛我的貞操。
「小卷,那名女學生……」
「冰在外勞的隔壁,所長伯伯說要一起等驗屍。」
「嗯。」我想起昨晚差點被拖進海裡,還沒跟小卷好好道謝,「謝謝你
把我帶上岸,不然我也要跟著躺進冰櫃裡。」
「夏檢,救你的人不是我。」
「那是誰?」
「一個穿白衣服的少年。」
「誰?」
我們這座小島因為少子化快要滅村了,未成年人等同珍稀動物,大家都
會知道是哪家的孩子。
小卷努力回想,但昨晚實在太暗、太著急,沒有看清楚對方長什麼樣子
。
「沒關係。你幫我做幾個蛋糕,答謝昨晚趕來救我的人。」
小卷連著點頭,然後憂心地望著我:「夏檢,你還好嗎?」
我虛弱地說:「我肚子好餓……」
果然,小卷挺胸說要回去煮飯給我吃,我伸手摸摸他自然捲的蓬鬆頭毛
。
「夏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嗎?」
小卷有點害羞地向我告辭。真是好孩子,好想幫他介紹女朋友。
正在我想下床偷溜的時候,鈴聲響起,我震驚看著手機來電顯示,還以
為要來冬颱了。
「你人在哪裡?你怎麼會打電話過來?難道你要死了嗎?阿傻博士!」
我接受視訊邀請,看螢幕中的對方向我比中指。
這個全身自帶冰霜的白袍美男子,是我異父異母的拜把兄弟,一起在輔
導學校被關過、跟我一起搬來島上生活、一起吃海哥的飯菜長大,後來他大
姊帶他去國外生活,現在已經是藥物領域的專家。
「不然咧?我逢年過節找你,你都不理我,你今天怎麼了?」
阿傻用他高冷的機歪聲線回道:「聽說你病倒了。」
我一出事,小卷立刻向我遠方的家人報告,一個是我妻子,一個就是阿
傻,連瞞都瞞不過。
「夏泯,你還好嗎?」
我真的沒事,一點病痛也沒有,點滴也只是吊安心的,但阿傻開口關心
我,我眼淚就掉了下來。
阿傻無奈道:「你怎麼還是那麼愛哭?」
我也不想,以為成年後就會好轉,但前地檢署都知道我淚腺過於發達,
連膽小的書記官小香都習慣了虐童的案子,我卻每次看到照片都哭。
「兩個都還是孩子,到底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找出真相,不就是你的工作?」
「周博士。」
阿傻聽見我尊稱他,瞬間警戒起來:「幹嘛?」
「你不是請了一年特休嗎?我們這邊欠一個法醫,我記得你有醫生執照
,還在紐約中心見習一年。」
「我在這裡好好的有薪休假,為什麼要去臺灣當奴工?」
「拜託啦,我最愛你了。」
「滾滾滾。」
「兩個,手上都有針筒注射的痕跡。」我稍微向阿傻透漏調查中的案情
,「這裡不是臺灣,是我淳樸的家鄉,世上最後的淨土,卻還是淪陷了。海
哥當初拜託你姊姊把你帶走是對的,我們國家毒品太泛濫了。」
阿傻蹙緊眉頭:「然後?你該不會想說,你是為了我才拚上性命抓毒犯
?」
「我是那種會情緒勒索的人嗎?」我嗤了一聲,沒想到阿傻會這麼看待
我,我不要命的作為原來讓他壓力很大,「我只是想,要是把販毒的垃圾都
抓光了,你就能回來我身邊──湛冬,我好想你。」
阿傻微閉上眼。
我還記得,他以前癮頭發作的時候,無能為力的我只能緊抱住他,聽他
嘶啞地哀求「殺了我、快殺了我」。
要不是遇到海哥,用過人的財力聘請專人每個禮拜坐飛機過來治療阿傻
的毒癮,我們兩個亡命異父異母兄弟大概就要手牽手去跳海。
「別傻了,你已經沒有靠山,清醒一點好嗎?」
「哼哼,在乎我的話,就把『海哥的家』賣給我,我出一億。」
海哥的家就是海哥的家,小卷民宿的名字,也就是說,阿傻是民宿真正
的房東。
海哥把他身家大半信託給我,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他到底留給我多少
錢,每年都有不同的海外通知信要我去確認一下銀行保險箱的東西;唯獨把
他住的地方留給阿傻,就為了留給阿傻一個隨時可以回來的地方。
「機關算盡,想來都覺得那個男人很可怕,就你這笨蛋會不要命湊上去
。我都說了,他不是人,是個瘋子。」
對不起,我腦中只有海哥溫柔的笑容,怎麼想海哥都對我好好。
「給我啦,冬冬最好了。」
「不要,也不要叫我冬冬。」
海哥一開始還會客氣地喚著阿傻「周同學、周公子」,把我們養熟之後
,就開心喊著「小夏、冬冬,來吃飯了」。阿傻露出百般不情願卻還是不得
不理會的掙扎表情,我至今仍記得一清二楚。
我跟阿傻就像兄弟,同樣地,雖然阿傻嘴上沒說過,但海哥等同他的乾
爹,說不定比起我,阿傻更了解海哥。
我拖了十來年,才向僅次於我、和海哥最親近的阿傻詢問證詞。
「阿傻,你也覺得海哥是自殺嗎?」
沒想到阿傻想也沒想,直接回給我果決的答案:「不管旁人怎麼亂猜,
那男人不可能自殺。」
「為什麼?」
「有你在,他不可能會去死。」
阿傻說出我一廂情願的答案,反倒讓我感到不真實,想要確認他的口供
。
「你讀高二那年,他不是花大錢買了一艘船嗎?」
「因為想讓我睡晚了一點……」
「白痴,他是為了他自己。」
阿傻說那男人很閒,根本不在乎通勤那一點時間,他不是為了二、四跟
我混著的時光買遊艇,而是一三五趕著回家才買船。
「冬天天黑得早,你都會在外面等門,你忘了?」
「記得,我只是想要早點見到海哥。」
阿傻從以前到現在都是一副不知道該怎麼吐嘈我的嫌棄表情。
阿傻回憶道:有次他傍晚外出買東西,親眼目賭海哥下船後,揚起黑色
風衣、踏著皮鞋,一路逆風狂奔回家,路過的人看了以為發生什麼大事。
海哥不為什麼,就是想要早點見到我。
──小夏!
阿傻這麼一提,又讓我想念起海哥式的大抱抱,至少要把我轉三圈才會
停下來……不行,我又想哭了。
「太噁心了,你們兩個真的太噁心。」
「我能怎麼辦?他對我視如己出,我也只能掏出心來。」
不要去想結局,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日子。
「你是他最珍視的存在,只要你在,他就不會離去,但世事總是無常。
你也是,所以大家才會怕,時不時看著你。」
「怕我想不開嗎?」我呼了口長息,「想太多,我過得這麼好,嬌妻愛
女,怎麼會去死?」
「那你身邊『那些』是什麼?」
「什麼?」
我轉頭看去,空空如也,阿傻只是瞇上一雙古典美的長眸。
「你是不是對村口的界石偷尿尿?」
「你怎麼知道?」
阿傻又露出鄙視我的眼神,從我當上檢察官就很少被這樣看沒有,真令
人懷念。
「夏泯,我說了,你已經沒有靠山,沒有人護著你了,你自己小心一點
。」
我知道,我想大概是晚來的反抗期,誰教我青春期一直很乖,想要對這
無情世界耍一下任性,明知結果是飛蛾撲火。
和阿傻聊過之後,我精神好上許多,吃光小卷進貢來的豐盛魚膾,以消
食為理由,走去島上東北角散步。
我算好時間,抵達石滬的時候,剛好乾潮。
我和海哥以前常常來這裡,坐在堤防上什麼也不幹,就是陪著海哥看海
。
海哥真正喜歡大海,總是笑望著一無所有的海面,常常就這麼待上一下
午。我只要想到他養父母的禁令就不住感慨,好在有我在他身邊,海哥在天
上的爸爸媽媽和太太不用太擔心,妖魔鬼怪跑來,我會在前面幫海哥擋著。
海哥聽了呵呵笑個不停,說什麼小夏真是好孩子,一股腦誇著我,害我
很不好意思。
──不用擔心,只要在這片海域,王爺大人會保庇我。
我才知道,對宗教無可無不可的海哥,信仰的是冥冥鬼神。
我脫下鞋,捲起褲管,踩著石牆往海走去,試圖尋找「王爺大人」的石
碑。
不得不說,沒有熟人帶路,根本是大海撈針,可我直覺所長不會帶我去
拜王爺廟。我也沒有跟阿傻說海王爺的事,真要跟他說了,他一定會半夜坐
飛機回來攔住我。
我聽見細碎的聲音,不同於水下沙石磨動的無機聲響,像是小貓的呼嚕
,循著細音,就這麼找到隱藏在石堆之中的墓碑。
原本的碑石已經遭人破壞,只剩底下的石座,灰中帶紅,不是在地的石
材。
我無法細想其他,因為石座上躺著一枚巴掌大的胎兒。即使海水波折,
那團軟肉仍是安穩躺在石座,彷彿仍在母體中沉睡。
我蹲下身,在水中捧起明顯不足月的嬰兒,感覺他的心臟仍有脈動。
海水冒出泡泡,無數個氣泡包圍住我們,啵啵作響。
破開的泡泡發出尖銳的男聲──小夏、小夏!
我感到惱火,不要這麼叫我,你們這些傢伙又不是他。
──王爺大人足想你,你為什麼不隨他而去?再造之恩,如何還報?
我著實怔住,該怎麼還?我就算想用這條命來抵,生死兩茫茫,找不到
回報的對象。
等我回神過來,海水已經漫上我的胸膛。
剛才的好天氣成了幻覺,海面波濤洶湧,在島上長大的我直覺不妙。
不給我反應的時間,瞬間,大浪襲來,浪花撲上我臉面,我低身將手上
嬰兒護在懷裡。
可和預想的不同,等了許久都沒有被滅頂,於是我重新睜開眼,看見一
片白。
先前在港口遇見的白衣少年赤足站在我身前,上次見到就覺得他皮膚很
白,逆光下更得白得近乎透明,好像他身上的顏色是人工另外塗上。
他那纖細的雙手,一手護在我和嬰兒身前,一手對著前方就要吞噬我們
的大浪。
「──退下。」
和水聲混在一塊,我聽得不甚真切,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有開口說話,可
能這一切只是我病中的迷夢。
海潮退去,只餘日暮餘暉。我跪倒在石灘地上,仰視眼前的少年,如同
廟宇祝禱的信徒。
少年往我伸出手來,像是討要什麼。我順著他指尖方向看去,我以為還
活著的嬰兒化成青黑色的囡屍,冰涼的海水像是淚珠從它臉頰淌落。
我應該還沒有醒來,才會把無生命跡象的囡屍搵在胸口,試圖要溫暖它
。
他沒有催促我,只是安靜等著我起身。
我用手背抹去徒然的淚水,再抬起頭,綻開無害的笑容。
「同學,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他輕輕向我頜首,我就知道他不會拒絕。
「呀,好可怕,那是什麼,嚇死我了~哥哥腳軟,走不動了,你來帶哥
哥回家好嗎?」
真想知道,海哥如果天上有知我長成能隨口誆騙未成年、羞恥心負值的
大人,會露出什麼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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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的幸運E罐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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