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一定都有喜歡一些味道吧?香水香氛,新書的氣味,或是奇特一點的汽油味。
不知道有沒有人跟我一樣,也對地下室的味道情有獨鍾,卻不知道那或許是陷阱......
我阿嬤家在彰化,放眼望去一整片田,小孩子會拿福壽螺的卵當顏料的地方。
平時要上課,我也不住那裡,放長假才會回去。後來上大學,更只剩過年在拜訪。
我原先是蠻喜歡去阿嬤家玩的,她老人家疼小孩,以前還做糖葫蘆給我吃。但自從那件事
發生後,我就對這個在田中央的家有陰影,最近剛好過年要回去,才又想起這件往事。
前面說,我老家在彰化,是個旁邊除了稻田之外,什麼都沒有的荒涼地方。
我家有多偏僻呢?
有次和朋友聊到這話題,我們興致勃勃的打賭起「誰家位置最偏僻」,贏的可以免費吃麥
當當套餐薯條加大。對平時只買一加一的我們來說,這可以稱作豪賭。
那次,我們是看網路地圖,看誰家到便利商店的步行距離最遠,誰就贏。
我想都不想,就覺得他媽贏定。
我家如果沒有臺腳踏車,走到便利商店買的宵夜可以變早餐。
但結果我輸了。
我輸給老家是山上別墅的勝豪。
家裡住豪宅的勝豪當時說:「我阿公從小在那一邊森林浴一邊看股票,這樣是老家吧!」
(我那時忿忿不平......別墅!有錢人的家,能算偏僻嗎?)
但沒辦法,規則就是這樣。勝豪甚至不屑薯條加大,全分我們了。
時至今日,只要想起那次和免費麥當當失之交臂,我心中仍舊來氣。
有點扯遠,因為這裡不是唬爛版,所以再說回我彰化的老家。
總之,我阿嬤家就是這樣一個遠離塵囂的地方。
有些人或許會覺得這種地方無聊透頂,網路訊號時有時無,堪稱被現代都市遺忘的角落。
但我小時候蠻喜歡回老家的,因為主屋後頭有個地下室,是我心愛的秘密基地。
至少,在我實際下去前,我都很愛那個地下室。
我家主屋最後面是廚房,鍋灶旁有扇後門,打開之後接到後院。
地下室入口,就在後院。入口處用瓦石簡單砌了個遮擋,木門虛掩,像擺雜物的地方。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媽就千叮嚀萬交代,不可以下去地下室。
她說下面擺了很多農具,尖尖刺刺的,很危險。
被割到的話,血會一直流,然後失血過多死翹翹。還有大老鼠,咬到我的腳,腳會爛掉。
我小時候被這些描述唬住,半夜還做惡夢。
夢到我隻身一人,手提燭燈往地下室走。結果沒有農具、也沒有老鼠,我很好奇地下室到
底有什麼,就一直走、一直走,後來猛一回頭——
森森幽道,早已不見來時路。
燭火熄了,我尖叫著嚇醒,隔天還被阿公笑。
我那時年紀小,好面子,被當餐桌笑料就不服氣。
於是當晚,我趁著家裡大人都在忙,偷偷摸摸走到地下室的木門前,打算一窺究竟。
我以前從來沒開過這扇門,它只是片薄薄的木板,門閂上連條鐵鍊都沒有。
我家後院是用鐵絲網繞起來的區域,那時也沒多想,就覺是不怕人偷才沒有鎖。
深吸口氣後,我拉開木門。轉軸處意外的潤滑,沒有太多刺耳的金屬聲。
木門後方,是深長的下降階梯,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味撲鼻而來。
我很難說那是香味,但我真的——超、級、愛那個味道!
在走進我家地下室前,我也不是沒去過其他地方的地下室。那種真菌生長的氣息,混合一
點陳年的腐朽味,完全狠狠地踩在我的喜好上。
我媽每次在外面看我狂吸地下室廢氣,就會扒我的頭,說吸多會變笨蛋。
而我家的地下室,大概就是過去所有我遇過的地下室的昇華版,吸一次就忘不了。
小時候危機意識不強,一被那味道魔怔住,我就開始想往漆黑的地下室走。
但當時,我踏上階梯,才沒走幾步,我媽就忽然在屋內叫我,聽起來還是快抓狂的喊法。
糟糕!
我那時很怕被鐵尺打,一聽到老媽的聲音,急急忙忙就往回跑。木門隨便關回原狀,進屋
後,說是在後院看螞蟻搬餅乾屑,絕口不提地下室的事。
但自那次之後,我就對後院地下室念念不忘。
我有多喜歡那味道?
言語實在很難說清。記得有次在田裡中暑,回家歇了老半天都還是想吐。那時家裡沒人,
我就坐到通往地下室的階梯上,吸毒一樣猛吸好幾大口,然後就沒事了。就是這麼浮誇。
我愛死那氣味,但由於地下室實在太黑,我家又看得嚴,就一直沒機會下去。
後來有次學期結束,朋友們提議要找地方烤肉,慶祝一下暑假開始。
大夥決議要到我老家玩。我家長輩剛好出遠門,只留堂哥看家,空房數量夠,就沒推辭。
那晚吃飽飯足,我們幾位朋友聊天聊一聊,都感覺吃有點撐,想活動一下身體。
玩鬼抓人有點太累,勝豪提議,不然來玩捉迷藏?
一個朋友問:「好啊,那誰當鬼?」
「小森吧。這裡他家,他真要躲到什麼看不出來的地方,我們也很難找。」
我白他們一眼,笑說:「我當鬼,你們才是會馬上被找到!」
「那不然要怎麼辦?反正怎樣都不公平。」勝豪說到一半,啊了聲,拍拍我肩膀,「不然
你去找你堂哥當鬼?他不是也只跟我們差一歲嗎,我剛看他坐在客廳看電視。」
「我哥可能懶得理我們......」我面有難色,「而且你們又不認識他,很怪欸。」
但我朋友們不在意那麼多,他們其實想找我堂哥搭話,但都被他冷漠的氣質勸退。這次剛
好逮到機會,就催促著我快去問,這樣他們就有話聊了。
勝豪還起哄說:「去問一下啦,大不了被拒絕。扭扭捏捏的,你堂哥是你阿娜達?」
我作勢要打他,「幹,供三小,他是我哥!」
後來說不過他們,我只好硬著頭皮去打擾堂哥,問他能不能來當鬼。
「我朋友他們可能......想認識你?」
我哥新聞看到一半,聽到這奇怪的請求,撩起黑白分明的鳳眸,涼涼的看了我一眼。
「你說什麼?」
「就......我朋友想玩捉迷藏,就是......想說,請你當鬼......」我越說越小聲。
他想了一下,關掉電視,整個人轉身過來看我。
我頭垂得老低,明明沒做錯事卻很緊張,被他盯得心裡發怵。
說實話,我以前很怕我堂哥。他不愛說話,年紀輕輕就在左耳上穿了個骨釘,還很有個性
的只打了單邊耳孔。有稜有角的臉型,再配上那雙涼薄的眼,給人一種不好惹的印象。
但我哥也不像會鬥毆鬧事的學生,因為怕麻煩。他也不去遊戲場,怕吵。
我至今仍不太確定我哥是在做什麼的,只依稀記得,家裡不曾逼他唸過書。他整天沒事,
就看看電視,我以前還有點羨慕。後來長大才明白,一人一款命,我堂哥那是身不由己。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當時,我已經想好會被拒絕,正要道謝離開,我哥卻點了下頭。
他說:「帶路,只陪你們玩一局。」
我心裡想,一局太少,朋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至少先把人拐來,後續要再讓我哥多玩
幾場,就要看我朋友們的本事了。
和堂哥講好規則和範圍後,他什麼也沒多說,開始倒數。
一百、九九、九八......
我聽到數字減少,開始拔腿狂奔,一眾朋友也一哄而散。
如果在自家玩捉迷藏還玩輸給其他人,那就太沒面子了!
躲藏範圍是主屋到隔壁農舍這一大塊地方,大部分人都往農舍跑去,畢竟那裡隔間多,中
途要換地方藏也方便。
但捉迷藏這種事,就是越多人躲的地方越危險!
既然主屋沒人躲,我哥應該也都聽出腳步聲往外跑了,那就更應該待在這。
可是......這棟屋子,有哪裡好躲?
我左思右想,腦袋忽然靈光一閃,對對對,還有地下室!
堂哥那麼怕麻煩的人,下去還要自備手電筒,一定不會找去那裡!
我暗讚自己的聰明,足下一拐,躡手躡腳的往後院跑去,早把我媽的告誡拋到天邊。
那扇木門還是很好開,我開門後吸了兩大口氣,真的好讚......直接原地爽到升天,上網
拍賣阿嬤家的地下室空氣不知道會不會大賺?
堂哥已經倒數到三十幾秒了,我打開手機手電筒,食指半遮住光,挪步往下。
沒想到這一走,就走了十幾二十階。這樓梯比我想得還深。
好不容易下到平面,我提起的氣剛放緩,這空間唯一的照明就無預警的歇了。
手機沒電?怎麼可能?剛剛還滿格欸?
我拍了兩下手機,不行,連螢幕都打不開。這地下室黑燈瞎火,我嚥了口口水,四周怪嚇
人的,還是乾脆上去換地方躲?但算算時間,現在出去,不是得被逮個正著麼。
躲的好好的,自己卻出去送頭,這還不被勝豪他們笑死。
我咬了咬牙,現在這位置只要堂哥一開木門就會看到我,保險點還是得再往裡走。
就算摸到尖銳的器具,只要不移動得太快,也不容易劃破皮吧?抱持這樣的想法,我在漆
黑中往右踏幾步,手一伸,摸到一面磚牆。冰涼的牆面透著水氣,可能地底本就潮濕。
在燈暗掉前,我有看到前方是條長廊。
原先以為會是類似地下空房的地方,沒想到還有廊道。
這裡......這種格局,真的是地下室?
雖然有點疑惑,但一下到地底,那個令人陶醉的味道就更濃重了。
我扶著牆往前,在聞到那氣味後,原先的提防戒備全都鬆懈下來。以前看到自投羅網,被
困鼠籠的水溝老鼠都覺得牠們笨,殊不知換成我自己,一樣是那隻貪圖誘惑的待宰羔羊。
地底漆黑,讓人摸不清時間的流逝。
我一直走、一直走,遇到岔路就右轉、右轉,再直走......
走到後來,我心裡早就忘了捉迷藏這回事,就是本能的循著那味道往前。那幾乎是種出神
的狀態,如果不是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住,把我嚇得回過魂,恐怕會就一直走下去。
現在想起,我仍是心有餘悸......再往下走,可能就回不來了。
踉蹌了那一下,我停住腳步,在黑暗中聽見微小的聲音。
像舊電視出現雪花畫面時的雜訊,不過更小聲,更不規律。聽久了,還像鼠崽吱吱細語。
我抬頭往音源看去,雙腿卻不由自主的發軟,全身使不上力,連邁開腳步都有困難。
忽然,眼前一亮。
紅光冉冉升明,我在一個約莫四坪大小的空間裡。四面都是土牆,早就沒什麼房間的模樣
,兩盞外殼碎裂的佛燈立在盡頭的土牆邊,宛如鬼火瑩瑩。
在兩盞佛燈中間,一朵肥碩的巨型肉質花大開,五片花瓣褐底紅紋,長滿細毛。
這花目測足有六呎高,除了花朵本身,不帶任何綠葉。
枯藤盤根錯節,鋪成腳下我所站的地面,剛剛應該是不小心被哪條莖絆到。
雖然植物本來就是活體,但這彷彿能將我一口吞入的巨花就像懂得呼吸,花蕊部分一開一
合,吐出熟悉的地下室氣味,一步、一步誘我向前,觸摸那開合的蕊心。
我看到它流出暗稠汁液,但我沒停步。
我看到它吐出半條手臂,但我沒停步。
我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它,直到雙肩被重重一拍。
「抓到你了。」
我心頭一跳,下意識回頭,額心就又被點了一下。
以前聽阿公說,人有三火,分別在雙肩和頭。在陽世火越旺越好,不過到了陰間,這火就
成了標的,是招搖著讓祂們來找你。雖說人火一般帶不離界,可凡事總有例外。
星點的火光在面前竄起,我被亮光刺得瞇眼,看見是我哥在面前甩了個火摺。
「把這裡用得那麼亂,你找死嗎?」
他冷冷看我:「被家裡發現,你就完蛋了。上去不准說下來過。」
他點燃根紅蠟,遞給我,平淡的命令:「往回直走,不進岔路,不能回頭。」
「那、那你呢?」我嗑嗑巴巴的問。
「替你收拾殘局。不然,你看這裡現在變成什麼樣子?」
他側頭睨了我一眼,語氣隱隱不耐:「去抓你朋友,別在這擋路。」
聽他這麼一提醒,我大夢初醒,想起自己還在玩捉迷藏。我眨巴幾下眼,藉著燭火朝四周
一照,什麼枯藤、肉花都不見蹤影,沒有破裂的神桌燈,割草刀具散落一地,鏽斑斑的。
「快去。」我堂哥催促。
我喔了一聲,當下居然什麼想法都沒有,耳裡只有他的話,就乖巧的往回走。
後來,我到農舍找到了其他窩藏著的朋友,我們玩累之後,回家睡了一晚。到這裡,我像
是被下蠱,都沒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直到半夜,我又夢到那個地下室。
和小時候一樣,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長廊裡一直往前走。我走呀走、走呀走,不知走了多
久,突然看到一個人背對著我。他可能正手拿一盞火光,明明滅滅,光線亮得很不穩定。
我認出那是我堂哥的背影,欣喜地跑向他:「哥!」
就在我碰到他的那一霎那,我哥緩緩、緩緩轉頭,熟悉的氣味湧入鼻腔。
堂哥的臉失去五官,耳骨釘落在地上,捧著碎燈的手覆滿一層白色細毛。
他開口,肉色蕊心一翕一張,雙手死命揪住我的領子。
「都是你害的,我回不去了。」
「啊!」
我整個人嚇醒,背部狂盜冷汗。
我終於想起,我堂哥沒有回來。
隔天,我一早就讓朋友們自己去玩,在家裡等大人們從外縣市回來。
現在不要說是後院,我連廚房都不敢進,整天坐在大門口曬太陽,焦慮的咬手指甲。
那台白色汽車終於回來。我站起身,看到母親拿出大門鑰匙,對坐在門口的我皺眉。
「媽!」我跑向她,扯著袖子,話都說不好,「我堂哥、我哥他......」
我囁嚅道:「我哥被吃掉了......」
我媽嘆了口氣,把哭哭啼啼的我拎進門,「這麼大的人,怎麼個吃法?」
「地、地下室。」講到關鍵字,我渾身雞皮疙瘩炸起,哇的大哭:「是我害死他的——」
「啊?」她的眉頭擰得更緊。
「小森做惡夢,別聽他亂講。」
碰的一聲,二樓的一扇房門被打開,我哥頂著臭到家的俊臉,看向在大門口崩潰的我。
我媽看看我堂哥,又看看我。
我也看看我堂哥,又看看我媽。
「不是,不信妳問我朋友......」我百口莫辯,還想解釋:「昨天他真的不見了啊!」
但事實是,勝豪他們回來後,沒人記得我哥有玩過捉迷藏。
他們說,昨天他一直在房間,最後也是我當鬼去找他們的。
雖然所有人和我那天的記憶都有出入,但我相信,我真的發生過這些事。
因為那天,我哥從房間裡走出來時,我清楚看見他的耳釘沾了某種液體。
污濁的暗褐色,和那地底肉質花流出的汁液,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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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生物小教室:大王犀角!多年生多肉植物,花有腐肉味,酷酷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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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喜歡地下室味,還有新書,好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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