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放在以前,準備要完的肯定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花年歲,不是我。
但現在就有點難說了。
「花姊,妳真的有點衝動。」我再次嘆氣,「我就催繳個錢,妳何必連皮都剝下來呢。」
傍晚的夕陽已經快沒入地底,日夜交替之際,涼風颼颼,暗巷邊角冒出好幾雙窺探的眼。
日光退去後,就是魑魅魍魎橫行時。
我後退一步,看沒有臉的花年歲朝我步步進逼,清清喉嚨,語氣誠懇地詢問。
「妳現在這樣也不好見人。這樣吧,我看妳根骨清奇,是練武奇才,先跟我回家如何?」
「哈哈,這個理由比我家的貓會後空翻還爛欸。」她掩不住的鄙夷。
我還想廢話,但花年歲已經張牙舞爪了撲了過來:「根骨清奇,那我當然是跟你拼了!」
她現在沒有臉皮,每走一步,從肉中溢出的鮮血就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明明我們兩個都還活蹦亂跳,但這裡卻像極命案現場,騙了不少想借屍還魂的鬼東西來。
「冷靜冷靜,我不喜歡動手!」我東閃西閃,好好一件制服被她劃破好幾個洞,狼狽地退
到巷子底部,背後還撞上一片黏膩不已的軟牆,「花美人,美人花,真的不能先談談?」
但花年歲完全不想理我:「你把臉給我。我繼續生活,你去死,就是這樣!」
她一點也不講武德,看我被卡在長滿利齒的肉牆裡,還是狠心的想用尖甲捅穿我喉嚨。
果然世上最毒,就是毒婦人心!
花年歲大概認為我剛剛搧那一巴掌是偷襲,我們倆正面槓上,她也不一定會落下風。
非人之物的魂相和常人不同,有修過的人不僅能從魂相看出對方真身,更甚者還能藉以判
斷對手能耐。越強大的人魂相越鮮明,花年歲看不清我的魂相,自然不把我當作威脅。
肉牆分泌連白骨都能腐蝕的汁液,它大張利顎,想將我陷在牆裡的腰身截斷。
我悶哼一聲,側腹被尖牙刺穿,但離腰斬還有一段距離。溫熱的血泊泊流出,全進了那張
肖想我美腰的大嘴裡。與此同時,我掐住花年歲手腕,她的長甲恰好輕抵住我喉結。
我們倆四目相接,我剛要說話,身後就傳來一陣異樣的蠕動。
在我的血流進肉牆口中後,它像是吃到垃圾,劇烈痙攣抽搐。
然後,肉牆把我整個人嘔出,力道之大,甚至讓花年歲嚇了一跳。
我摔落在地,覺得肉牆好不尊重。這年頭連來路不明的邪祟都能這樣翻牌又退貨了嗎?
我姿態狼狽的坐在地上,原先還想轉頭唸那面牆兩句,沒想到它居然還在吐。斷肢殘髮,
眼珠指甲都從肺腑吐出來了,我看它吐得比得諾羅病毒的小孩子還慘,也不忍心再罵。
花年歲原本就腿長,她今天穿熱褲,沾了豔紅的血,那雙腿就顯得更白了。
她似乎在思考肉牆怎麼會反應如此劇烈,暗嘖一聲,低頭打量我這個毒種。
雖然在生死邊界多次徘徊,但我本質還是個單純脆弱的少年。被花年歲這樣一看,嚇得我
趕緊抱住她的......腳踝,原本想抱腿的,但我怕自己等等餓昏頭。
搶在花年歲反應過來,一腳踹開我之前,我趕緊開口。
「妳是孤兒,被花溪村的黑嬤撿到,由她撫養成人。雖然村民都當妳是異類,但嬤嬤待妳
如同親生,所以妳對那偏遠小村還是有感情。妳總覺得,自己雖不討喜,但罪不至死。」
花年歲愣住,沒料到我會抖出她生前的事。單看魂相,幾乎不可能推得這些過去。
抓準她遲疑瞬間,我放開她的腳,抬頭對上那雙茫然美目。
「直到現在,妳都還是不知道自己的臉為什麼會被剝下,更不知道自己的臉在哪。」
我放緩語氣,柔聲說:「年歲,我有辦法幫妳找回妳的臉。」
「你......」
就在我以為花年歲要被說動時,她冷笑一聲:「就你這隨時會魂飛魄散的模樣,都快自顧
不暇了,是要怎麼幫?」她跟鞋踩住我掌背,低頭說:「要幫我,你把臉給我就好了。」
她垂下眸子,自以為把難受都藏得很好,語氣卻還是輕上幾分,「我的臉找不回來的。」
我感覺自己掌骨好像碎了,但臉上並沒表現出來,「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
「找不到就算了,我現在這樣也過得很好。」花美人還在嘴硬,但眼神有點飄移。
「要的。」我很堅持,女孩子鬧脾氣,總是得勸:「妳一魂一魄被封在皮上,拿別人的東
補西湊,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白費功夫。如果最後還是找不回來呢?」
「那我就把臉給妳。」
雖然前面很多話都是在鬧著玩,但這句是認真的。花年歲如果再去撕別人的臉,那這條因
果我也會有份。我的魂已經連孤魂野鬼都嫌棄,再爛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而且我自認自己這張皮不差?最近都有擦乳液,過了上千年都還堪用。
花年歲終於移開踩在我手上的腳,退後一步,雙手環胸,靜靜思考我的話。
她看起來是被說服了:「這樣聽來,這提議好像還......」
我一臉誠懇:「還不錯吧?」
她瞪了我一眼,我肯定這提議明明很讓她心動,只是花美人不想承認而已,「還挺虧的!
本少女芳齡三百有餘,誰要配你那張不知道多少年的老臉!我呸!」
花年歲罵歸罵,至少沒有再攻擊我。
剛剛肉牆的慘樣可能有起了點威嚇作用,現在這條巷子裡已經沒那麼多鬼魅在虎視眈眈。
我扶著牆起身,還以為花年歲會良心發現,至少來關心我一下。
但她只是眼睜睜的看我在牆邊咳血,蹙起眉問:「欸,你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魂相不顯有幾種可能,花年歲說的是最常見的一種,大限將近。
「或許吧。妳都看出來了,還忍心這樣踩我?」
我舉起垂落的手在她眼前輕晃,本想裝模作樣的再咳兩聲,沒想到還真的又吐出血。
我抹去嘴角的血說:「妳這一腳,可能會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喔,是喔。」她完全不吃我這套,回以我一個微笑:「死好。」
嗚嗚,我明明是適合裝可憐的小白臉,這招怎麼會失效?
我自討沒趣的拍掉膝蓋的灰,甩了甩手,讓碎掉的腕骨自行修復。
花年歲頂著血肉模糊的臉走到巷口,「我要回去了,家裡有張假皮,可以撐一下。」
她似乎有看出我對她的不放心,煩躁的抽了下嘴角,拉起運動外套的帽子半遮住臉,「我
會找沒人的路回去,隱蔽一下氣息,騙過常人不是問題。」
「那我們啥時要開始找臉?」我問。
「下禮拜,我會再去找你。」
花年歲微微抿唇,又打量我一眼,估計還是沒看出我的魂相。
「趁你還活著,問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溫景玉。」什麼叫趁我還活著,有夠沒禮貌,「我入學前自己重新取的。等等,同班四
年,妳不知道班代叫什麼?」
花年歲深吸一口氣,如果不是還想找臉,她可能會想把我就地種進土裡。
「我是問你的魂名。」她耐著性子,臉色微沉,「你不會沒有魂名吧?」
早說嘛,問魂名就問魂名,說什麼名字,害我誤會。
非人之物的種類繁多,一生中的名字可能會一直更換,但魂名不會。對我們來說,名字是
喊給活人聽的,魂名才是真正能代表我們的稱呼,通常會跟自己的出生有關。
有些鬼魅精怪嫌麻煩,會直接把魂名拿來當姓名用,也有些由人轉成的妖物會保留生前姓
名作為魂名,花年歲大概就是屬於後者。
「妳叫我青玉就好。」
我低聲淺笑:「千百年來,人們皆以青玉稱我,從未有人願意替我取名。」
一週後,花年歲堵在一堂選修課的教室外等我下課。
她的面貌和上禮拜幾無二致,很巧的手工,和畫皮一樣概念。只是現在這張皮不能久撐。
她看我兩手空空,背了個包就打算出遠門,偏過頭問:「你沒有需要準備什麼嗎?」
「沒有。」我雙手一攤,「我就很窮,出門遊玩的費用都靠您,我只有一張悠遊卡。」
「我不是在問這個......」花年歲輕嘆口氣,「算了。」
「如果妳是想問遺言遺書的話,也沒有。」我說:「骨灰幫我撒山裡,不用裝壇。」
花年歲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我,害我有點受傷。
她買了兩張火車票,說先帶我去花溪村看看,要找臉的話,那裡應該有線索。
在火車上,她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肘撐著椅子握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以前的事。
「我其實也很久沒回去了,不確定村裡現在是什麼樣。」花年歲凝望窗外的山山海海,列
車快速移動,向荒郊野外疾駛而去,「黑嬤葬在哪,我也不知道。講起來實在有點不孝,
連去看一次都沒有......」
「妳回不去?」花妖狐媚,各具人心。花年歲這樣思緒細膩的姑娘,不會如此絕情。
「對。」
她沒有看我,像在訴說遙遠前的,屬於別人的故事:「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死而復生,實
在是有點久的事了。當時,從坑裡爬出來只知道慌,往臉上一摸,卻摳下一整塊肉。」
「我死的時候只是個二十歲的女孩,想不起來自己怎麼會被埋,還被剝了臉。我光著腳,
連夜走回村,卻發現自己再也踏不進那個地方。只要一靠近,我的心口就會宛遭火灼。」
我聽到一半,心下瞭然:「有人下結界,故意防妳。這我應該能解決。」
「防我......」花年歲停頓一下,「可能吧。但我其實不通修道,也沒有想修的意思。」
「我只是一直想不透,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我不相信黑嬤會害我,但村裡的人都很忌憚
她。他們會說,那個邪婆又帶了病秧子回村,我們這些孤兒,都是她的『材料』。」
她終於轉頭看我:「我不相信。黑嬤把我從凍人雪地撿回,沒有她,我活不到二十歲。」
花年歲垂下眼簾,從我這方向看去,她身後是一整片恬靜青山。
她薄唇微啟:「青玉,如果你真的能幫我釐清當年的事,那我什麼都願意聽你的。」
「妳不怕我別有居心?」
「有想過。」她手指翻弄著胸前項鍊,「但我現在都這樣了,也沒什麼能再失去。」
我喉裡發出聲啞笑,花年歲這種人太好騙了,動不動就能交出所有。
她只是丟了張臉而已,不知道一無所有是什麼意思。
花年歲被我的低笑激到,瞇起眼問:「不然我現在問你為什麼幫我,你會講嗎?」
「會啊。」我說得很輕鬆:「我身上血債太多,在還債,避免自己哪天被天打雷劈。」
她眉頭蹙得更緊,表情滿是狐疑,眼底擺明我聽你在瞎扯。
「妳不信?」
「鬼才信吧。」
我又笑了一下,「那沒問題啊,四捨五入就是妳信了。」
說實在的,我不知道她不信的是哪個部分。我背了不少孽是真,會被雷劈也是事實。
花溪村在比我預期還要偏僻的地方,說是遺世獨立也不為過。
那是火車到不了的村落,我們後來租了車,由花年歲指路,開了一天一夜才抵達目的地。
路上花年歲喊餓,我們找了個路邊攤停下,隨便點盤過貓和雞肉麵充飢。
我是個嚴重挑食的人,寧願餓死也不吃土,花美人就故意吃得很香給我看。
我懷疑她是在報復我打了她一巴掌。
菜端上來時,年邁的老闆擦著汗問我們:「這裡很少人會來內,你們怎麼會路過?」
花年歲低頭扒飯,我想了想,微笑回答:「探親。」
「我們出外求學,這幾天剛好放假,回家看看。」我補充:「就住花溪村。」
老闆明顯抖了一下,他鬆弛的唇瓣微張,愣了會兒才趕緊反應過來:「花......溪村?」
他扯起僵硬的嘴角,壯膽似乾笑兩聲:「花溪村!對、對,那裡不錯,秘境景點內!」
一聽到花溪村,老闆再看我們的眼神就如見瘟神。
他匆匆忙忙的把外頭收拾好,迅速窩進廚房,不再和我們閒聊。我們吃飽了,朝裏頭喊一
聲,他也說碗放著等等收,打死都不願意再出來見我們一面。
我撐頭看向廚房,「花姊,妳有沒有打聽過在妳死後,花溪村是不是有發生什麼變故?」
「試過,但音訊全無。」花年歲說:「我原本連這小攤所在的地方都無法靠近。」
我點頭,要搞點見不得光的東西,不讓消息外傳是基本:「你們花溪村的人都姓花?」
「對。」花年歲吃完麵,皺眉問:「你要幹嘛?」
「當然是去套點情報。妳這麼不給力,我們就這樣入村,豈不是去送死?」
我走到廚房門口,對緊閉的木門大喊一句:「老闆,麵很好吃欸!可不可以再來一碗?」
老闆的聲音從裡頭傳來:「賣完了賣完了,今天要打烊了!」
「不然飯也可以?老闆,我們是來玩的,不是村人,剛剛騙你的啦。」
我裝成白目的學生大笑,從皮夾裡抽出學生證,彎腰把卡片從門的底縫往裡頭塞。
「老闆您看,我不姓花!我們不是村民,只是聽說花溪村有點東西,所以想來探險。」
廚房裡安靜了一陣子,我後退一步,沒有再催促。幾秒鐘過去,木門開出一條縫,老闆小
心翼翼的探頭,確認我和學生證上的照片長得一樣,還低頭觀察我的影子。
我見到老闆,擺起模範笑容,晃晃掌中手機說:「最近剛開新頻道,賺點影片流量。」
「嚇死我!」老闆鬆口大氣,拍拍自己乾癟的胸脯,「那地方危險,小孩子不要亂去!」
我挑眉反問:「危險?不就個村落嘛,小心毒蛇毒蜂就沒問題了。」
老闆猛搖頭:「花溪村已經是以前的名字了,現在我們這裡齁......」
他壓低聲音,左顧右盼,怕話被人聽去似的。
「晚上都會聽到那座無人村傳來哭叫,我們現在,都叫那裡死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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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好像應該1、2一起發,但感覺字有點多,就拆兩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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