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起案例據說發生在南美洲的小村落,但沒有多久,已沒有人在意是從哪裡開始的。
我第一次目睹「浮空現象」是在校內的廣場。
那天學生會販賣限量帽T,排隊的人龍彎彎曲曲,佔據了廣場一部分空間。
上下課人潮來來往往,有些人趕著上山上課,有些人則是下山吃午餐。
在我前方三五步有個穿白衣的男生走著走著就突然軟腳倒地。
他臉朝上的臥倒在地,不斷地抽搐痙攣,周圍的人群停下腳步。
事出突然,在還沒有人反應過來時,他身上的白衣已滲出大量鮮血。
一眨眼,雪白的上衣成了沉重的緋紅。
緊接著,他的身體緩緩地飄了起來。
在我眼前浮現的畫面是大一時,我們幾個好友買了天燈,在上面用著粗黑麥克筆
寫著各自的願望,我們點燃天燈,一起抓著角落,數到三就一起放手。
那人就像離了手的天燈一般,緩緩地升空。
原本嘈雜的廣場,此時都安靜下來。
幾百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他身上。
升起約十幾公尺,他身上染血紅衣炸了開來,一連串肝肚腸胃血淋淋的掉了下來。
噴濺了周遭的人滿頭滿臉。
此時尖叫聲才劃破寂靜,一連串無意義的吼叫、嘶吼淹沒了我的聽覺。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人才慢慢地消失在天空之際。
事後學校並沒有進行任何團體心理治療,因為這只是當天全校七十三起案例中的第一起,
全臺北市三萬四千五百六十三起案件中的一起。
往後的三天內,不斷地從耳語、臉書上看到或聽到認識的人升空而去。
走在校園,不時就見到一灘血跡,以及拿著黑色塑膠袋正在收拾殘留器官的校警。
一週後,全國停止上班上課,總統發布緊急命令。
國道客運、台鐵高鐵停駛、國內外航線也停止起飛,也禁止駕駛任何私家車輛。
國內因駕駛發生「浮空現象」造成的傷亡已超過兩千人,包含兩起墜機與一起火車出軌。
國內外新聞不斷地報導傷亡人數,卻沒有人可以具體說出發生甚麼事;
也沒有人知道那些浮空的人飛去哪裡。
昨天的新聞要民眾盡量不要離開室內,今天的新聞卻報導好幾起在室內發生
「浮空現象」,罹難者的器官掉了一地,而浮空的屍體卡在天花板上腐爛後才被發現。
有專家說是異常的氣體在人體內膨脹後推擠出胸腔與腹腔內的器官,卻無法解釋甚麼力量
可以讓重達六七十公斤的人體不斷地向上漂浮。
名嘴說案發至今還沒有找到任何一具落下的屍體,只要第一具屍體找到了,
必然可以研究出「浮空現象」發生的原因。
宗教團體以各種名義斂財,妖魔小丑傾巢而出。
部分的大學停止運作,遣散學生,而我們的學校仍有數百名交換生與外籍生。
學生宿舍到學期末之前還會保持運作,也有一部分的教授仍持續開課,他們
堅持:「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台下的學生一部分很認真,也有一部分只是不知道該做甚麼才來聽課,我就是
在一兩堂課就放棄的後者。
多半時間,我都跟著不熟識的人喝個爛醉,彼此間也不問姓名,拿著酒找個地方坐下來,
就跟著音樂沉醉。有時三五成群、有時是一兩百人的大派對。
只是有時醒來時,地上多了灘血跡與殘碎的器官,就知道又有人離我們而去。
據說市中心的治安情況糟到了極點,好幾個新興幫派組織著車隊掠奪著
銀行、賣場、民家。
有人說以色列周遭發生大規模戰爭、有人說北韓對南韓投下了核彈。
詳細的情況,我也不清楚,因為我早已不看新聞。
「浮空現象」仍未停止,從我房間的窗戶原本可以眺望大半個臺北市。
現在只要忘記拉上窗簾,就可以見到遠方有好幾個黑色點點凌空升起,緩緩消失在天邊。
有一次,我走近窗戶正要拉起窗簾,一張女人的臉緊貼著我面前掠過。
我永遠記得她那翻白的死魚眼及嘴角滲出的血沫與從胸腔突出的白色肋骨。
之後我便拿布膠帶把窗面牢牢地貼死。
校園裡的人越來越少,也不再有飲酒派對了。
乏人餵食的校狗常在地上吞吃著遺留下來的腸肚,甚至為了爭食而互鬥。
原本乖巧溫馴的模樣早已不見,我總覺得牠們連眼睛都成了血紅色。
離開房間時,我總是帶著球棒,也沒人覺得奇怪。
有一天,我走到街上發現已沒有商店開著。
超商店員已不見蹤影,街上也無人跡。我隨手牽了台倒在路邊的機車,
載了好幾箱泡麵、罐頭與微波食物放在宿舍的公用冰箱。
但連被取用的速度都讓我失望,整座宿舍就像鬼城一般。
偶爾會看到路邊躺著披頭散髮、不知性別的人們,擺明了正在等死。
社群網站上出現各種倖存者社團,有人分享著一些無用的求生知識,大多數貼文都是廢文
,但仍被瘋狂地轉貼。
這樣的日子離第一起案件,其實並沒有很久,但時間已經失去意義。
有一天網路媒體報導,已經七天沒有發現任何「浮空現象」,我才驚覺現在
也只不過是十二月。
跨年後又過了兩週,「浮空現象」已成歷史名詞,人們陸陸續續回歸正常的生活。
學校則是宣布今年三月會開始部分課程,在招收新生與教職員後,九月恢復正常運作。
更讓人開心的是,以往濕濕冷冷的木柵,今年卻一直都是好天氣。
晴空高照、萬里無雲,我已想不起來上次下雨是何時。
政府重新統計人口,舉辦大型祈福晚會。
副總統接任升天而去的總統,承諾會讓人民找回希望
市議員與立委補選的競選活動使得街上熱鬧起來。
新聞報導臺北市的房價問題可望解決;大眾運輸也陸續啟動,整座城市又有了生機。
市長也宣布在過去期間任何犯罪行為都將會被追究。
到了三月開學,我選修兩門外語課程,希望可以填補一些空閒時間。
以前的學生家長又多介紹幾個家教工作給我,而且得到更高的時薪。
我認識了一個別校的女孩,我們一週見面兩三次,雖然約會時不再需要煩惱過多的人潮,
但仍有許多觀光景點仍還沒有從災難中復原。
我對她承諾,只要航線開通,我們就出國度假。
但一切歡欣鼓舞的同時,開始有人驚覺,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下過雨了。
隨即,維基解密公布一系列照片與幾個影片檔,是美國拍攝的衛星照片與空照圖。
全球又陷入恐慌。
照片顯示了先前那些浮空的人到哪去了。
一張遠拍的空照圖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幾百個黑點。
另一張近拍的特寫秀出了那些人們現在的模樣。
它們像游著蛙式的人們漂浮著,全身的皮膚透明腫脹,臉頰手背都像充滿水的氣球,密布
的微血管緊貼著皮膚看似吹彈可破,眼眶裡的眼球被擠壓凸出,嘴唇是拱起像是金魚嘴。
影片顯示這些人們還有活動力,它們輕輕地懸浮在空中,緩緩地划著手臂前進,
嘴一張一闔裡吞吃著雲氣,眼睛呆滯地轉動。
另一段影片則是一片巨大的雲被幾十個人蠶食鯨吞。
NASA稍後承認影片與照片內容為真,並已在研討相關策略。
政府開始實施分區限水,焦慮與不安又開始蔓延。
有人囤屯賣場的礦泉水、輿論要求政府實現承諾。
而先前消失的宗教團體又像附骨之蛆重生。
總統出席降雨祈福大會,電視轉播上大剌剌地秀出捐款帳號。
沒人關心軍方先前爆發的醜聞與立委補選的賄選案。
政論節目名嘴們七嘴八舌,有人說該向以色列引進海水淡化技術,有人說現在是整頓
台灣自來水系統的好時機,有人則說沙漠國家一年半載才下一次雨,也活得好好的,
要民眾不要有無謂的恐慌。
自殺率也悄悄的提升,一名大四女學生僅留下簡短的遺書說不想見到絕望的天空
就從商學院頂樓一躍而下。臉書動態三兩天就會看到一個朋友的死訊;
甚至有些倖存者社團轉型成集體自殺社團。
低迷的氛圍沒有持續多久,首先發難的是中國。
中國決定發射導彈將領空中的浮游者全數擊落。
當然,他們是在發射導彈後才發布新聞稿。
我們也是在這之後才發現臺灣的領空包含在中國的領空。
隨後美國、歐洲也做出了相同的決定。
三天後,蘋果日報以「天邊一朵雲」作為頭版新聞。
照片上是一群登山客登上玉山主峰,而天空佈滿著雲彩。
我牽著女孩的手,依偎在山頂的涼亭,看著落日與晚霞。
當晚,我被沙沙落地的雨聲吵醒,我跳下床,打開窗戶,豆大的雨點打在我的臉龐,
甚至聽到歡愉的驚呼聲從樓下傳來。
似乎要等到這場雨落下,才能洗刷過去半年來盤踞在心中的陰影。
當晚,我酣然入夢。
這場雨卻一直沒有停。
一連七天,窗外都傳來震天的雨聲與雷聲。
一開窗戶,只見天上的烏雲壓頂,甚麼也看不見,風吹著大雨濕了半個房間。
聽說山下的校區已成水鄉澤國,雖然淹不到山上的學生舍區,學生餐廳的商家
也無法補充食材,雨大到平面道路已經積水封閉了。
一連幾天,我都吃著先前剩下來的泡麵,而手機也因為訊號干擾或是基地台故障
而打不通。
又過了幾天,在糧食匱乏的情況下,我們的求援仍沒有回應。
陸續有人冒著風雨跑出舍區,卻沒有人回來過。
我只敢在夜半時分到飲水機倒些熱水回房,擔心泡麵的香氣會引來其他人的覬覦,但其實
也剩沒幾包了。
正當我撕著泡麵的包裝,突然一陣震動把我推倒在地上。
我的耳朵像是被鐵鎚重重地打了兩下,嘴角溼溼,不知道是涎還是血。
又連續幾下震動與巨響,窗戶的縫隙閃入一陣強光。
我想打開窗戶,但理智制止了我。
我這時才想到要撕下先前貼在窗面的膠帶,我用指甲一張一張地剝下膠帶。
閃電與雷聲交錯,地板仍不停地在震動。
當我去除了最後一張殘膠:
記憶中燦爛如星的臺北市被洪水給淹沒大半,高樓傾毀倒塌。
星夜無光,烏雲滿佈。
又一次巨大的震動排山倒海而來,一道閃電落下。
十數支碩大無朋、長滿利齒的觸手從水中竄起,耳邊響起破浪的聲響。
觸手四處鑽動,掃蕩剩餘的廢墟。
那座曾是世界之最的高塔,也像冰淇淋甜筒般地脆弱不堪。
就在我面前碎裂、崩毀、沉沒。
雨聲與雷聲掩蓋住一切聲響,我口中只傳來牙牙的細語。
一雙巨大的眼從高空凝視著我,大地歸復平靜。
我癱軟跪倒,深知到哪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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