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村以前確實是觀光勝地。可是有天吶,就在一夜之間,所有人都染上了怪病。」
老闆原本還不是很願意聊,說是講多了對死人不敬。但老人家總有想把事情分享出去的心
理,我再拜託兩下,年邁的老闆就拉開椅子,打算用恐怖故事勸退我們兩個小孩。
「剛剛聽你們說是村人,我還以為今天時運不濟,白日撞鬼!」
老闆心有餘悸,又順幾口氣,才繼續說:「花溪村是我阿公輩的事了,連過路都是有去無
回,怎麼可能還有村人?」
花年歲臉色很差,她的手在桌子下不斷交互相握,焦慮的小表現。
如果我是鬼片裡的貼心男主,現在應該要摟住她的肩,並來一句鼓勵的「不要怕」。可惜
我不是,雖然我努力想要同理她的感受,但說實話有點失敗,我感覺自己在憋笑。
這種時候,我會特別意識到自己是人人誅之的災厄。
一位修者曾對我說:「青玉,你心有缺。若修成神,也只會是邪道。」
我有時會想,溫家養出我這種不通人情的存在,到底是我的錯,還是他們的錯?
老闆抿了嘴茶,把我要笑不笑的表情當作是在害怕,繼續他阿公輩的荒村故事。
他說,他們家不是花溪村民,之所以會對花溪村熟悉,是因為他阿公以前會跟花溪村裡的
一位採草人買藥。那位村民喜歡吃他們家的麵,漸漸就有了交流。
「那時候我還是個小不點,五六歲左右,就桌子這麼高而已。」老闆手掌平舉在桌邊,比
弄著高度,「阿良叔叔採完藥草,路過我們家麵攤,會來吃一碗再回村。」
老闆似乎很喜歡那個阿良叔叔,說到他時,嘴角都會笑。
花年歲還是不說話,我只能加減回應:「所以,是阿良跟你們說村子有問題?」
「他其實不是說有問題......唉,我很多事記不清楚了,阿公當時也不太願意讓我聽。」
老闆搔了搔後腦,回想道:「阿良一開始是說,現在觀光景點變多,花溪村位置太偏僻,
遊客越來越少。村人日子不好過,想挖土種點作物,卻又種不起來。」
「想想也都是些抱怨,不是真的哪裡有問題。」老闆說:「花溪村的土本來就貧脊,就只
有紅鳥花長得好。春天時滿村紅花,比楓葉還要吸睛。」
花年歲聽到熟悉的花種,喃喃:「紅鳥花確實漂亮。每年紅花祭,都會吸引很多人。」
「對對對,美女妳有研究過內!」老闆朝花年歲比了個讚,「阿良是從某一年的紅花祭後
,整個人就開始不對勁。神經兮兮的,會邊吃麵邊發抖,說有邪婆要殺他。」
老闆還在滔滔不絕,花年歲眼神卻冷了幾分,被踩到貓尾巴似的散發危險氣息。
她沉下聲糾正:「是黑嬤。黑嬤不是什麼邪婆,用詞給我注——」
我趕緊摀住花年歲多話的嘴,微笑接話:「我這個朋友研究在地人文的,比較不喜歡偏激
用詞。哈哈,沒事、沒事,您繼續,那後來阿良還有繼續來吃麵嗎?」
老闆人很大肚,沒意識到什麼不對勁,擺了擺手繼續說:「有,但也吃沒幾次了。」
「阿良叔叔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阿公有次打聽到,他後來白天都不出門,只敢在晚上活
動。我們家麵攤近中午才會開始營業,自然就沒再遇見他。」
老闆說,他永遠記得阿良最後一次來吃麵時,腳步一頓一挫,那種浸到骨裡的瘋癲。不誇
張,他就算這輩子沒見過精神病人,也知道阿良當時腦袋已經出問題。
他當時年紀小,看到熟人五官扭曲成那樣會怕,就只敢躲在廚房偷聽阿公和阿良聊天。
「我現在想起來,還是會覺得後悔。如果我知道那是阿良叔叔最後一次來吃麵,說什麼也
會出來和他打聲招呼。」老闆又喝了口茶,長嘆口氣:「我當時不知道在怕什麼。」
「我在廚房,聽到阿良一下哭、一下笑,一下嚷嚷不想死,一下又說對不起。」
聽著就是將死之際的胡言亂語。老闆摸著自己手背的老人斑,這樣評價。
「不過,他要離開時說了句話,我一直記到現在。」
我就在等這句關鍵,一聽興致都上來,忙向老闆比了個您請的手勢。
老闆壓低聲音,將上半身湊近我們兩個,模仿當年阿良虛弱又詭異的音調。
「他說,草人要醒了,花溪村要完蛋嘍。姓花的,一個都逃不掉......」
氣氛凝滯幾秒,我瞥向座位隔壁確實是已經死過,只是又死而復生的花同學,忽然有點不
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活死人某方面來說,是不是比死人還可怕?
結果,我還沒想好該怎麼結束這個話題,花年歲就掏出鈔票壓上餐桌。
她微微躬身,語氣聽起來卻沒多尊敬:「不用找。我們還要趕路,先走了。」
老闆對花年歲忽來的態度轉變有點不明所以,他對我挑了挑眉,我無奈的聳了聳肩。
然後老闆就笑了,只當是小美人不好伺候,沒有再多說什麼。
我被花美人拉離路邊攤,臨走前,瞥到攤販邊角上掛張畫像,看起來已經有點年代,但保
存的還算好。畫裡,有對眉眼相像的祖孫,旁邊還站一位手上握把藥草的中年男子。
我手指那幅畫,邊後退邊喊:「很帥欸!是您的阿公和阿良叔叔嗎?」
「好眼力!」老闆緬懷的走去畫像前,「我阿公當時還年輕,真懷念啊。」
我笑而不語,注意到的卻不是畫像裡的人臉,而是阿良的手背有塊淺色胎記。
老闆的手背,恰好也有一樣的印記。劫後餘生的採藥人,在這煮麵真是浪費天份,我該建
議他改行去演戲。他的魂相被人隱去非人的氣息,沒有多看兩眼,不會發現異常。
只是,照花年歲所說,若非我此次同行,她原先連這裡都無法靠近......
既然如此,他怎能在這賣麵?
離開路邊攤後,我們便馬不停蹄的趕往花溪村。
這裡確實是生人勿進之地,我們的車在稍遠處就莫名其妙熄火,只能步行來這個山村。一
路上,別說是聽到蟲鳴鳥叫,就連風聲都近乎止息,顯得我們踩過泥濘的踏步格外清晰。
兩側的常青樹盡數枯萎,落葉早已化作塵泥,炎炎夏日的陽光照不進這古村地界。
我掃過四周一眼,輕聲說:「這裡被設局了。」
花年歲不理解:「什麼?」
「生死局。」我指指前方一塊地碑,解釋道:「整個花溪村,都在這個生死局裡,踏過那
塊石碑,就是入局。無法破局就會永困局中,難怪攤販老闆會說這裡有去無回。」
「我活這麼久,怎麼都沒聽過這種事?」花年歲咂了聲嘴,「那要如何破局?」
「妳可能以前遇過,但不知道這叫做生死局,只當是普通的幻術。」我凝神看向石碑後方
,一片白茫,什麼也看不清,「破局方式不一定,只能且戰且走,進去就會知道了。」
花年歲也不擔心自己安危,「那就走啊,還杵著幹嘛?」
「當然是在想事。生死局是修邪道的人在設的,分支很多,真正精通的卻很少。」
我又盯住石碑一會,看得頭有點疼,「雖然我們還沒入局,但我能先跟妳說花溪村這個局
,是最正統的生死局。正統,而且完整,當今世上能設出這種局的人屈指可數。」
「所以呢?」
「設局者很可能是我熟人。」我垂下眸子,和她說明:「生死局,是溫家絕學。」
雖然溫景玉這名字是隨性取的,但取名時,我還是有記得自己出自溫家。
這比冤家路窄的機率還低,荒山隨便走走,都能撞見自家人設的局了。
「這樣妳就知道,以後看到姓溫的最好都繞路走。尤其是......」
我琢磨著要怎麼描述,「妳生前有沒有印象遇過一位少年,皮膚跟我差不多白,鶴髮童顏
,講起話來溫溫和和,聲音卻莫名的吸引人?」
花年歲皺了皺眉,有點心不在焉,「沒有。這麼久之前的事,誰會記得?」
她眼神頻頻往後掃,過幾秒又轉回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比她高了約莫半顆頭,順著她的視線往後看,只見群山霧茫茫,沒有半點生息。
「後面有東西嗎?」我垂下目光,兩道腳印,一大一小,除了我們兩人就沒有了。
「好像有人在說話。」花年歲困惑的蹙起眉,「好像在賣藥?還是什麼的,聽不清楚。」
我哦了一聲,「這裡荒涼成這樣,賣的藥妳敢吃啊?等等吃一吃中毒。」
她白我一眼,「若真有人賣,剛好能買來毒你。」
「可能會沒用,我是吃毒長大的。」
以前被餵的毒都很苦,我有時會懷疑自己的味覺就是這樣被搞爛的,才會覺得大部分食物
嚐起來都有土味。想起往事,我忍不住低笑出聲,又被花年歲用見到瘋子的眼神看。
她的真心話也是說得很直率:「你有時笑起來真的很像嗑藥。」
「誤會啦。」我這麼孱弱,真嗑下去要更瘋才對,「手借一下,幫妳畫個護身符。」
花年歲瞇起眼,考慮過後,不情不願的伸出手。
我攤開她手心,望向幾步開外的石碑,靈光一閃,咬破手指在她掌中畫了一個圓,配上幾
彎大小不一的弧。等我動作一停,花年歲馬上抽回自己的手,一點也不想被我握著。
她看鮮血緩緩滲進自己掌心,表情有點扭曲,「這畫的是什麼?」
我沉吟一秒,慎重地回:「如妳所見,一朵小紅花。」
花年歲低叫一聲,好像在後悔自己怎麼會跟一個小丑來找臉。
我像不知錯的孩子,還嘻皮笑臉的抬自己身價:「只是要留點血在妳身上,之後或許能以
毒攻毒。哎呦,誰叫妳換皮時沒好好留著我的血,拿去賣可是要價不斐,不識貨!」
花美人深吸好幾口氣,儼然不想再跟我廢話。
她逕直往花溪村的方向走去,在我們兩人越過石碑後,凝滯的氛圍又活絡起來。枯木重生
新芽,溫柔優美的花香湧入鼻腔。幾隻雀鳥在枝頭跳躍,將幾秒鐘前的死氣一掃而空。
景象更迭,周遭彷彿時空倒轉。
我回頭一看,字跡已然模糊的石碑緩緩浮現幾個赭色大字。
花 溪 村 歡 迎 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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