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就說了,任何人被困在黑暗的殼子裡十年,出來後腦袋都不可能正常。
小花年歲似乎很滿意村人聽到威脅後的表情。她咧開歪斜笑容,舉起手,盤旋在身周的黑
煙如獲指令,濃縮成鑽子的模樣,企圖刺穿風牆。
村人發出尖叫,我則實實在在嘔了一口血,另隻手差點拉不住小花年歲的姊姊們。
梁哥見狀,把指間纏繞的靈絲又扯緊三分。
他一動作,小花年歲頓時受制,施加在風牆上的壓力消弭大半。
女孩被我們保護村人的行為惹怒,她忿恨轉頭,用細細的嗓音說:「他們現在已經是半個
死人了,你為什麼還要阻止我?」
梁哥話回得直白:「既然他們已經是半個死人了,那妳更沒必要污了自己的手。」
「現在才說這個,會不會太慢了點?」
女孩冷笑:「他們早就死在我手下。我再殺他們千百回,也不足以洩恨!」
「妳說謊。除非之前也有人提前把符撕下,不然在妳醒來的這個時候,他們就都是任妳操
縱的草傀了。」梁哥說:「妳沒真的自己對村人動手過。」
小花年歲被說穿,愣了一下,還嘴硬的回:「那又怎樣?」
「是不怎樣,只是要妳冷靜一點。」我吐血吐得有點委屈:「妳現在破壞陣法,是讓我難
受而已。我們冤有頭債有主,小妹妹,我跟妳無冤無仇,不久前還送了妳糖呢。」
小花年歲氣笑:「什麼糖?我半口都沒吃到,這樣哪算有送!」
不是嘛,早知道我就從花良家多帶幾根走,當時沒想到這糖的戲份這麼多啊?
我朝花姊擠眉弄眼,頻頻示意她快把我之前給她的糖拿出來,可惜她只用看神經病的眼神
在看我。我倆一點默契都沒有。
倒是小花年歲順著我的視線,也注意到了原先應該成為祭品的花姊。
「對,我都忘了,還有妳。」她側過臉看向花姊,「我醒來當下,就清楚了復生之術的所
有環節。我恨自己、恨花溪村,同時,還恨妳——」
「我是沒機會對其他村人動手沒錯,但我之前一醒來,第一個殺的就是妳!妳這沒爹沒娘
的,為什麼死的不是妳?妳早點死,我就能早點清醒,在紅花祭前帶母親離開這裡。」
花姊忽然被指責,錯愕了瞬,支支吾吾地回:「不是,那是因為......」
事實上,我相信若不是黑嬤對此早有預料,選擇事先迷昏花年歲,這傻大姊說不定真的會
願意犧牲自己成全他人。
不過黑嬤千算萬算,是漏算了自己女兒的怨氣重到會醒來就殺花姊洩憤。
「夠了!」女孩打斷急欲解釋的花姊,眼神森冷的掃過我和梁哥,「你們拒絕我的要求,
那我們就沒什麼好談的。要動手就快動手,也不用費心在這假好人!」
她嘲諷的說:「反正清掃我這種妖邪,本來就是你們自詡正派的修者擅長的事。」
我心裡嘆氣,這誤會可真大,正派兩字的高帽我是完全戴不起啊。
女孩一打算翻臉,我們身周狂風大作,梁哥看了眼天色,嘴角抿得更平了。
見狀,我比了個稍停的手勢,出聲說:「我們只是說妳不用親自動手,沒說不幫妳。」
梁哥默不作聲的朝我掃來一眼,暫時沒阻止我脫稿演出。
「他們太快斷氣,想必妳也不甘心。」如果要排一張痛苦量表,我這個從出生就在受苦受
難的玉靈一定有信心做到最好,「所以,這種事要交給我。」
我笑了笑,還沒等女孩意會過來我的意思,結成風陣的那隻手就已經翻腕改陣。
陣法這流派,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微小改動,陣法造成的效果就會截然不同。
我一開始學陣時就被溫昭開過玩笑。他在旁邊摸摸花、擺擺樹枝,隨便和我聊天,分明沒
見他做了什麼,我用來練手的招魂陣就硬生生被改成了散魂陣,害我那天吐血吐了半升。
陣法一改,圍繞在村人身周的風牆不再是保護網,勁風橫掃陣內各處,如萬千利刃割膚。
村人這才發現自己成了困獸,發了瘋的想要越過風牆。
他們的皮膚被撕裂,碎肉搖搖晃晃的懸在身上,肢體末節處甚至可見灰白的骨。陣內血流
成河,村人身軀雖已嚴重草化,卻意外的仍留有不少血液。
有些人趴在地上,驚恐的張合著嘴。礙於風聲,在外頭的我們聽不清楚內容。
古有凌遲極刑,我什麼好的不學,學這種倒是一看就通。
在我身旁的花姊沒想到我會忽然間出手,被眼前景象嚇得倒抽了口氣。她雖對村人沒什麼
好印象,但終歸是個軟心腸的人,看不慣這畫面。
梁哥倒是只有遲疑了一下,沉住氣後又看了眼陣法結構,便知我玩的是什麼把戲。
果然是騙不過內行人。
但唬唬小孩,足夠了。
小花年歲在陣法前安靜好一陣子,後來似乎是覺得噴濺的血和碎肉有些噁心,便默默往後
站了一步。在風刃中的村人痛不欲生,她站在外頭看,臉上卻仍不見半點笑容。
我走到女孩身邊,看著陣法裡的人說:「其實在我眼裡看來,他們確實是該死的。我認為
,所有人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所以我支持妳的想法,他們死不足惜。」
「但是,讓他們受苦,妳就真的......滿意了嗎?」
「這些人現在血肉模糊,叫得聲嘶力竭,但妳心裡還是不舒坦。」我彎起眼說:「所以妳
看,妳不是想看他們受苦。妳是要一個真心誠意的道歉而已。」
小花年歲張嘴想要反駁,但想半天也沒找到適合的說詞,只好低下頭來踢腳邊的石子。
幾秒過後,她暗暗咕噥:「你說得容易。」
「他們就算現在道歉,也是一點誠意都沒有。死到臨頭,誰不會道歉?」
「妳說得也是有道理。但在這村子裡,是真的有人想道歉。只是,他找不到機會。」
我拍拍她的肩,往風陣後頭指了個方向,「妳看那裡。」
「我可以保證,他是真的想了很久很久,真心想要跟妳說聲抱歉的。」
女孩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視線盡頭,有個人披頭散髮,畏畏縮縮的從風雨中走來
。對方看到我在指他,腳步頓了一下,把頭擺得更低,然後加快了步伐。
解鈴還須繫鈴人。她要村裡的道歉,我們這些外人說實在沒什麼置喙的餘地。
幸好花良最後還是有想開,不枉費我和梁哥在他身上耗的時間。
我站在女孩身後說:「妳剛講,妳入葬那天只有黑嬤一人。但其實,他也在吧。」
小花年歲沒有應聲,我當她是默認了。
花良垂著頭,安靜的走到女孩面前後,撲通一聲,雙膝落跪。
他鼓起全身力氣抬頭,一眼,就對上小花年歲那張浮爛腫脹的臉。
採草人望著女孩,用力的眨了好幾下眼。他沒有被嚇到,眼裡也沒有嫌惡,他只是看著看
著,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傷害無法挽回,即便已經在心中演練過無數次道歉的場景,
實際要說出口,也遠比想像中困難。
失去的不會再回來。
花良重重的磕下了頭,千言萬語,最後只化作一句:「對不起。」
他長期日夜顛倒,身體孱弱,說這三個字時全身都在顫抖。
小花年歲看了他一會兒,說:「花良叔叔,我記得你沒有害過我。」
她平靜的問:「你為什麼要道歉?」
「那天......在溪邊......」花良組織了一下語句,低著頭說:「我都有看到。我作為村
裡大人,如果有再早一步阻止那些小孩,妳就不會出事了。」
女孩再問:「那你為什麼不阻止他們?」
「因為......我不敢。」花良的聲音在抖,但他終於有勇氣坦白:「那些小孩背後都有人
撐腰。我明知妳的死因,卻和村人一起欺騙黑嬤,說妳是失足落水。」
「是村裡對不起妳。」
小花年歲聽完,又陷入沉默。
她沒有再回應,但那張毀容的臉泡腫漸消,瘀血散去,從額角處開始慢慢復原。
她閉起眼,任由雨水打在身上,嬌小的身軀在雨中顯得十分單薄。
花姊踟躕一陣,最後還是走到她身邊,吶吶的喊了一聲:「妹妹。」
「別亂叫。」女孩微微掀開眼皮,「煩死了。沒好好的去死,妳有什麼臉做我姊姊?」
花姊收起方才的慌亂,垂下眼說:「但阿嬤叫我要照顧妳。」
她脫下外衣,罩在小花年歲身上。因為體型差異,那衣襬長長的拖在地上,畫面看起來有
些滑稽。而且我想,一樣都是濕透的衣服,大概是沒多少保暖效果。
「阿嬤以前都不太讓我淋雨,說是容易著涼,會感冒。」花姊此時倒有幾分做姊姊的樣子
,「但我心裡總覺得雨天好玩。春夏的雨,哪裡會冷呢?還可以玩踩水窪。」
她吸了吸鼻子,單手環住自己上臂,白著唇低笑。
「現在才知道阿嬤是對的。就算是春雨,淋久了,也真的會冷。」
她牽起小花年歲的手,輕聲問:「妹,妳會不會冷?」
「家裡有備午飯,我帶妳回家,熱湯給妳喝好不好?」
女孩貌似真的被食物攻勢收買,認真思考起到底要不要回家吃飯。我撐著陣法,忽然覺得
自己好像體力透支到眼前有點發黑,像個沒人愛的小孩一樣在挨餓。
小花年歲轉頭看向還在陣法裡的村人。他們此時已經沒力氣叫出聲了,紛紛癱倒在地,最
多只能睜著空洞的雙眼,視線沒對好焦似的往我們這裡看。
女孩維持著這個姿勢很久。
忽然,我眼角餘光瞄到有個東西從腳邊竄過,褐黃色的,浸濕的毛。
「汪!」
當年下落不明的黃狗伸出舌頭,蹭到了小花年歲腳邊。牠在小花年歲身邊打轉,熱情的舔
著女孩的手,喉裡發出嗚嗚聲,像是見到許久不見的家人。
在老黃腳邊,有條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絲。
雀鳥能以草編成,貓狗自然也行。
不過,要把死物控得跟活的一樣,這不容易。況且我們也沒真的見過老黃,迷魂陣裡兩三
眼,梁哥倒是把老狗的樣子記得挺清楚。該不會,他早預謀要用這來騙小孩?
......算了,騙就騙吧。我們現在有誰沒在騙?客人買單就好。
小花年歲聽到狗吠聲,怔了半晌,才慢慢摸起老黃的頭。她像在觸碰什麼失而復得的寶物
,小心翼翼的摸著,直到老黃在她身邊打鬧起來,她眼角的淚才無聲的落了下來。
這一哭,她徹底把持不住自己情緒,成串的淚不間斷的流下。
女孩越哭越大聲,彷彿想將無數年月裡累積的委屈和痛苦,都一併發洩出來。
最後,她蹲下來抱緊濕漉漉的老黃,把頭靠到了老狗毛色不均的脖子上。
一段時間過後,那哭啞的嗓子小小聲地說:「......姊。」
小花年歲還是抱著狗,她喊得不太清楚,但確實是叫了姊姊。
她抬起頭,視線不再看向村人,而是輕輕握住花年歲的手。
「我想回家了。」
「嗯?」花姊反應慢了半拍,「哦、哦好!當然好,我來熱丸子湯給妳喝!」
隨著小花年歲的心境轉變,天邊雨勢也漸趨平緩。這會兒已經沒什麼雨了,只是山村空氣
仍舊潮濕,因為剛刮過大風,四周不少斷枝殘葉,大片紅花都被打落在地。
花年歲牽起女孩的手往黑嬤家走,就連花良也一起被拉走了。
梁哥做戲做全套,老黃始終跟在女孩身邊。
他放長了絲,看一眼還困在陣中的村人,走到我面前問:「你不走?」
我笑著擺了擺手,「你先去,我處理一下他們。」
在梁哥提出異議之前,我又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點,你先跟上去,老黃還控在你手
上呢。我和這些大難不死的村人聊個天,等等就去找你們。」
梁哥雖然看起來對我不是很放心,但還控著老黃也是事實,所以最後還是被我送走了。
等到他們一走遠,我反手收絲,撤掉了陣。
村人們跪坐在地,各個表情呆滯,但身上皮肉完好。
我走到他們面前,輕咳好幾聲,他們才終於注意到我。
「各位,剛剛那是假的,都是幻象。」我簡單解釋:「你們就當是做了場惡夢,實際上,
一塊皮都沒有少。回魂過來,別再發愣了。」
有些人反應快,當即看了看自己的手,在確認我說的話。
他們先是驚喜,後來卻開始皺眉,想通之後,齊齊把視線懟到了我這裡。
「搞什麼,你耍我們?」一位中年男子語帶怒意。
「等等,話不是這樣說的。」我朝那位表情扭曲的仁兄伸出手,請他管好自己的嘴,「我
這是在幫你們。你想想,若沒演這一齣,你們哪裡逃得過這劫?」
「況且,如果不是還有旁人在,你們以為我真的不會動手?」
我自始至終都掛著笑容回話,但那男子聽完話就慫了,沒有再出聲半句。
「好了,不說這個了。剛剛的事,你們也都有聽到。」我不是留下來恐嚇他們的,人既已
清醒,我也開始說起正事:「陰物不是黑嬤,你們身懷病症,那也不是她造成的。」
「我可以斷言,你們的身體是因為青白符才會出問題。」
「當初給你們那張符的人......」我頓了一下,想著該怎麼問才合適:「他有沒有跟你們
說過什麼?你們最一開始,是誰先跟他接觸的?」
這話一出,村人各個你看我,我看他,最後大家看一看,都看到了花金嬸身上。
我很有禮貌的關心:「哎呀花金嬸,看來您是和那位活神仙有過交流?」
「我、我......」花金嬸急了,眼眶含淚的反駁:「唉!一開始也不是我,是我兒子!他
從市集回來,說是遇到了高人,能解決村裡困境。後來,大家就一起迎他入村了!」
她抹著淚說:「我們看他眉清目秀,樣貌不凡,誰知道他給的符會這麼陰?」
我能理解,光看外貌和談吐,溫昭確實頗有一塵不染的氣質。
不過,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他給的符雖有問題,但確實也替你們擋了一時之災。」我問:「世上沒有無來由的善意
,他有沒有提過,要你們幫什麼忙?或是跟你們收什麼東西作為回報?」
「沒吶。那修者什麼都不收,說自己四海為家,金銀都是身外之物,用不著。」
「對對對,我們邀他留下吃個午飯再走,他原先還想推辭。」另個村人幫腔:「是他身邊
幫忙拿傘的少年喊餓,他才改變心意,多在村裡待了一會兒。」
顯然當時溫昭留給他們的印象深刻,一回憶起那頓飯,村人便七嘴八舌的討論起來。
「不過我看他後來也沒吃多少,就抿兩口酒而已。倒是他身邊那金瞳少年,胃口大得很,
邊吃還邊嫌,直說我們這裡的菜比不上那什麼......咦,怎麼忘了,他是說哪個地方?」
「祈山?」
一位女子接話:「對,是祈山!這我有印象,他說還是祈山食物好吃,我們這怎麼肉煮那
麼少,招待客人只用一堆野菜?我看他是睜眼說瞎話,我們明明是菜肉均衡!」
「桌上烤山豬、醉溪蝦、炸蟋蟀,有肉的都被他掃大半盤去了,他還不滿意!」
做飯的最聽不得別人說自己辛辛苦苦煮的東西難吃,女子越說越氣。
「我當初就覺得,身邊帶著那種不知是人是妖的孩子,那修者絕對哪裡有問題。」她現在
開始放馬後炮,「我爺爺還說過,祈山那裡烏煙瘴氣,滿地都是毒蟲毒蛇,實在不是人待
的地方。會覺得那兒東西好吃的人,肯定也不正常!」
我思索著,蒼素這白禍鳥也賴在溫昭身邊有段時間了,難得溫神仙有這耐心忍受他。
蒼素化回原身搧個翅,這花溪村能被吹翻半村,小小一桌菜他當然吃不飽。不過,祈山的
東西居然能讓他覺得可口,這倒讓人有些好奇。
我想了一下,祈山的地理位置在頗南邊的地方,燠熱潮濕是自然。
只是,蒼素雖然善言,但也不是會沒事多話的性格。
他既特別提到祈山,說不定是溫昭暗中示意,才讓他多聊了兩句。
「聽起來,您爺爺似乎對祈山有些不好的印象?」我追問。
女子點頭,「我爺爺年輕時有段時間在村裡待不住,出外遊歷,就有碰見從祈山裡出來的
人。他以前都當床邊故事說給我聽的啊,說那些山民有多怪又多怪的。」
這怎麼想都不適合拿來當床邊故事,不過我沒打斷女子,就讓她繼續說了下去。
「他們身穿黑寬袍,又帶面紗、又包頭巾,幾乎把皮膚會暴露的地方都遮住了,就只露出
一雙眼睛。」那女子說:「我爺爺說,他當年晚上遇到,還以為是看到鬼!」
我默默地聽,覺得這搞不好就他們的信仰或傳統而已,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但女子話還沒說完。她壓低聲音,最後又補了一句。
「不過,這都還不是最誇張的。聽說啊,他們的黑衣下方,全都是爛肉瘡疤。那些祈山山
民,是剜自己的肉在養些古怪的東西,所以才都遮起來,不敢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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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五好,下週傀村完結,謝謝大家一路來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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