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大家的注目下離開了。一切雖然突然,但也理所當然。
獨自一人居住在祖厝的小舅,某天突然昏倒在房間裡,恰好被過來探訪的大舅發現,緊急
送往醫院。
對於小舅,我從小對他的印象就是一個不友善的怪人,總是針對我們家,每次我們回去祖
厝時,他都不會給我們好臉色。相反地,他卻對我們以外的親戚格外友善。據說他是因為
經常被外公拿來跟爸爸比較,所以才心生不滿,對我特別的壞,小時候總是在其他大人看
不到的地方欺負我。曾經我也對他有所怨恨,但從我工作以後就鮮少與那些親戚聯絡,就
算是每年過年,我也不一定會過去跟他們碰面。久而久之,對小舅的恨意也被時間給沖淡
,只留下了依稀有這麼一個親戚的模糊印象。
當他送到醫院,醫院發現他的呼吸功能有出現問題,必須要用氣切的方式供應氧氣,否則
他最後會窒息而亡。聽到醫生的建議,小舅卻斷然拒絕,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精神
清楚的情況下這麼決定的,但他很明顯地知道自己離死不遠的事實,並且接受了它。
聽到他的決定,我當下非常的震驚,因為這等於是放棄了活命的機會,但同時也讓負責照
顧他的親戚安心,因為如果他堅持要活下去的話,醫療費用不曉得會是多大一筆開銷,此
外他一生未婚,膝下無子,勢必是要我們這些親戚幫忙照顧。外公過世前,最放心不下的
就是一直與他同住的小舅。在遺囑中特別說明,一定要讓小舅有地方住,所以祖厝雖然名
義上是所有親戚都有分,但實際上也都是小舅居住。如今小舅離開了,雖然大家表面上都
沒說話,但心中應該也有各種盤算吧。
雖然爸爸叫我不要去參加他的葬禮,而我第一時間也確實不想過去,但當我看到媽媽一個
人準備出發的時候,想到現場其他親戚都有人陪,媽媽卻只有自己一個人時,我又覺得不
捨。確實小舅對我們家很壞,但那也是小時候的事情了,現在他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有點
熟悉的陌生人,而且終究是媽媽的血親,即便不是為了他,也是為了自己的媽媽,我決定
在最後一刻陪同參加。
他沒有朋友,生前把自己封閉在小房間裡,因此告別式辦得非常簡便,甚至沒有自己的靈
堂,而是跟十幾個往生者共用一個小空間,其中一張桌子上擺著他的照片。我第一次見到
這樣的送別方式,讓我嚇了一跳。我以為每個人離開人世的時候,都會有自己的單獨空間
,有一個小小的靈堂,跟所有人告別。現在才知道,原來葬禮也可以如此簡陋。
雖然是集體靈堂,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得到從小舅照片方向傳來的強烈情緒:他並不想我來
參加他的葬禮。
我並非真的通靈,看不見鬼魂,也無法與之溝通,但我會感受到一種奇特的「能量」。並
非真實看見,但總能依稀感應到那些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事物,它們想要傳達的訊息。
我低下頭,努力「避開」小舅遺照上的眼睛。很明顯他對於我的出現表達了不滿,我彷彿
聽見了各種不堪入耳的穢語,那些童年時期他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就只是因為他不想看見
我。當其他人流淚向小舅的遺照默禱時,我卻像是在哄小孩一樣,希望他可以冷靜下來,
畢竟我也只是出於好意,才來悼念他。喧鬧的情緒波動在我腦中吵了好一陣子,直到法師
開始誦經,小舅的負面能量才開始減退。
因為信仰的不同,我並沒有直接參加儀式,而是選擇站在門外,看其他親戚動作。儀式到
一半後,我突然有種感覺,小舅已經離開了。那種感覺不是生死的離開,而是他已經不在
現場了。就好像他搭車走了一樣。或許法師的儀式真的有所幫助,原本那些從小舅方向傳
來的負面能量全然消失。此刻他的照片就真的只是照片,再也沒有聲音、情緒傳到我身上
。
說實話,我覺得有些遺憾,沒想到小舅就算死了也還是不喜歡我。某方面我出席葬禮可能
也有一些挑釁的意味,類似「哈哈,你先走了」之類的。但更多的是,我希望雖然我們活
著的時候沒有和解,但至少當他要去另外一個世界的時候,或許會對我跟我們家有不同的
心情。只是從我參加葬禮上一路感應到的情緒來說,他的確沒有想要和解的意思。
遺體火化後,我們全部人又聚在祖厝裡。已經快十年沒回來了,自從外公走了以後。屋子
裡亂七八糟,還遺留著小舅生前的生活軌跡。一群人叫了外送,把客廳清出一個空間,就
坐下來吃東西。
我不太喜歡這些親戚,因為他們老是各懷心眼,每次碰面總是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著彼
此。原本一開始大家還在緬懷著小舅的去世,聊著彼此與他的回憶,突然不知道從誰開始
,話鋒突然轉到了祖厝上。一群人開始討論祖厝的地價以及最近的都市開發,又說要記得
去申請地契,看每個人可以分到多少坪。我不發一語地吃著自己的東西,媽媽有些哭累了
靠在我身上,沒有參與其他人的討論。
我看著牆上外公的遺照,這一次帶著憤怒的負面能量,從那邊傳了過來,只是針對的對象
不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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