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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本身就是一場終以悲劇收場的戰役。苟且偷生也好,奮不顧身也好,殺戮與被殺,就
是歲月靜好下暗濤洶湧的日常罷了。
螳螂與蟬。洋洋得意的黃雀身後,埋伏了含笑不語的獵鷹。人類晝行,怪物夜出,究竟是
怪物的衝動先殺死人類,還是人類的惡意先殲滅怪物?
他很好奇。
青和街四十四號來了一隊工人,敲敲打打,貼貼補補,在原來斷垣殘壁的基礎上修整,掛
上「青和小舖」的招牌。
一個氣定神閒的男人正在雜草叢生的庭院裡忙碌,他熟練的將草地理平,翻土、施肥,然
後在四處種上不同品種顏色的玫瑰花苗。卡蘿拉、黛安娜、香格里拉、坦尼克、多洛塔。
沒有花苞點綴的枝條每個看起來都一樣。男人拿著把鋒利的剪子,優雅而俐落的將餘枝枯
葉去除,毫不猶豫。
「這裡要開店?」好奇的路人在柵欄外探頭探腦,隨意問了一句。
「是阿,下個月中開幕,兩周內有半價優惠,歡迎來坐坐。」男人的嗓音低沉悅耳,配上
乾淨朗爽的笑容,顯得無辜且無害。
衰敗與新生同框,男人彷彿挾帶魔術的工匠,將昔日的荒蕪點綴上色彩,陰暗中燃燒燭光
,衝突的美感宛若一幅中世紀的西洋畫,隱晦與光明正大兼具。
「您是老闆嗎?外地人?看著生面孔,知道這房子的歷史嗎?十年前火災後就荒廢,鬧鬼
鬧得兇,不久前又死人,聽說是前屋主的兒子不願房產易手跑來吵,擦槍走火,砰一聲把
自己的腦袋轟掉。」路過的中年男子身穿亮黃色名牌運動服,牽著一台運動型捷安特腳踏
車,諄諄教誨般給房子的新主人上課。「喏,那裡,」他的手伸直指向室內,努著下巴一
臉嫌棄。「工人正在粉刷牆的位置,髒掉的地方其實都是殘留的血和腦漿。邪門阿,邪門
的鬼地方。」
「是嗎?」無奈店老闆聳聳肩,依舊笑得雲淡風輕。「我倒覺得挺浪漫。」
「博軒,博軒阿。」遠遠的一個矮胖的婦人從對街豪宅的出口一邊招著手一邊氣喘吁吁地
快步走來。「博軒阿,你是不是存心氣死你媽?」她停在剛油漆過的木門前,隔著一層玫
瑰牆對裡面的男人大喊大叫。「愛娜還在家裡床上病著呢,你跑來這個破爛房子種花?」
「潘嬸,小聲點,別驚擾了附近人家。」劉博軒不慌不忙。「我打算在這裡開個小店,也
是想就近照顧我媽。」他不慌不忙回應,好像在他這裡,任何事都著急不起來。
「再怎麼想,也不該選在這種地方。」面對那張波瀾不驚的臉,潘嬸咕噥著,鬼使神差閉
了嘴。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哎呀不說這個了,我就給你媽帶個話,提醒你今天下午兩
點在金鹿酒店咖啡廳,有一個和『天興家具』千金鄧小姐的約會,可不要遲到。」
於是下午一點五十分,劉博軒擦亮皮鞋,換上一身整齊的白色襯衫搭配亞麻色西裝褲,端
坐在金鹿酒店佈置得金碧輝煌的咖啡廳內,等待他今天相親的對象。
兩點整、兩點十五、兩點三十分一到,一個身著淺粉小洋裝,頂著蓬鬆短鬈髮和精緻妝容
的年輕女人踩著碎花高跟鞋姍姍來遲。
「阿,對不起,是劉先生吧?我剛剛和閨密們去做指甲,不小心忘了時間。」女人的臉紅
撲撲的,煽動長長睫毛的大眼睛一臉活靈活現,亮出十根纖纖玉指,閃亮亮的指甲片上有
一朵又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我聽說劉先生鍾愛玫瑰花,特地去做的,好不好看?」女人的聲音又黏又膩,彷彿用甜
度展示價位的太妃糖,在高貴的櫥窗裡搔首弄姿。「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鄧嵐馨,
家裡做的是家具生意,全台第一。」她豎起大拇指,洋洋得意。
劉博軒起身欠了欠身,幫她把座位上的椅子拉開。「我是劉博軒,『松柏建設』劉勁松的
私生子,前幾個禮拜爸爸才在我家的酒窖裡心臟病發猝死。」他淡淡的說,讓人猜不到情
緒。
「我聽說了,」鄧嵐馨反射性將眉毛擺成了倒八。「節哀順變。」非常合時宜地不忘將沉
重的四個字加上濃厚的鼻音。
「沒關係,」劉博軒漫不經心接應。「沒什麼好傷心,雖說是父親,除了身上乘載了他一
半的基因,我們這輩子沒多少交集。」
「這樣啊,」鄧嵐馨托著腮幫子,審視眼前的男人就像估量一座藝術品。「很好,很好。
」滿意的點著頭如搗蒜,半晌,翹起腳咧開嘴角,如同高高在上的考試官果斷開門見山。
「我喜歡你。」她停頓,自信滿滿要得到對方的受寵若驚,卻見劉博軒紋風不動,便也不
害臊的自顧自說下去。「我可以給你很多錢,讓你隨心所欲做想做的事,改姓鄧,就沒有
人會再提起你是劉家私生子的事情。」她說,下了一個短而有力的結論﹕「劉先生,以傳
宗接代的角度來說,我覺得你很有魅力。」
劉博軒靜靜傾聽眼前女人對自己極為失禮的稱讚,不慍不怒。他保持春風化雨的完美笑容
,讓終於住了嘴的鄧嵐馨看著看著,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吧?和我結縭,你能得到的好處數也數不清。」鄧嵐馨不由自主加了一句。她不
喜歡處於下風,有些生氣這個男人似乎沒有聽懂她話中的青睞。
鄧氏企業以女人當家知名,歷代夫婿一律入贅,小孩從母姓。鄧家的女人主動挑選伴侶的
企圖心在圈內非常聞名,共同條件就是好看又高學歷。為了達成選育的目標,她們從來不
小氣重金禮聘。因此美麗的女人們一代一代運用優勢開枝散葉,生生不息。
劉博軒心知肚明母親為什麼要答應這樣一個居心不良的相親邀請,他的價值對於金愛娜來
說一直以來都是能揣在手上和劉家談判的籌碼、理直氣壯加入豪門宴的邀請信。可如今劉
勁松一死,她便是掉下枝頭的啣泥燕,不但斷了金援,在一眾天生金貴中再也沒有平起平
坐的臉面。
名聲與財富如天邊抓不住更要追求的彩雲,金愛娜一生都在作一場金碧輝煌、癡心妄想的
夢。這個夢,她擔心那個僅有一半鳳凰血的逆子支撐不起。
「你應該知道雖然有很多女孩子愛慕你,但是在婚姻的市場上,你不行。」鄧嵐馨提點劉
博軒。「你的背景,不乾淨。」
金鹿酒店頂樓的總統套房,鄧嵐馨早就開好了房間。她帶領劉博軒一路向上,在那個隱蔽
豪華的房間裡,她要自投羅網的男人表現誠意。
「我調查了你很多,覺得你是個很有趣的人。」鄧嵐馨說。
「我也不是對妳一無所知。」電梯裡,劉博軒看著鏡子裡女人的倒影從容對應。
「喔?你都知道些什麼事?」鄧嵐馨明知故問。鄧家惡名昭彰從來就不是秘密,所以她理所
當然地認為那些前仆後繼追求她的男人,皆是窮途末路後孤獨一擲的小丑。
「我知道妳的母親結過三次婚,每任丈夫都短命。曝光的五名子女,兩個兒子皆沒有活到
成年。至於妳,聲稱交往過的兩任男友一個自殺一個死於不明怪病。看來鄧家剋男丁,是
一個無解的謎。」
「明明知道,你卻不害怕?」
電梯叮的一聲到達目的地,門一打開鄧嵐馨就率先走出去「你以為你會很特別,可惜你跟
所有試圖接近我的男人沒什麼分野,」她回首燦爛一笑,聲音裡帶著迷魂藥。「我會給你
補償,也像所有跟我交往過的男人一樣。」
「不用。」劉博軒步出電梯,迎上女伴,攔腰將她摟在懷裡。「我要的,已經有人答應給
。」兩人耳鬢廝磨,很快就交纏在一起。
退去衣物,他們還差一步就坦誠相見。
「誰?」空蕩蕩的的大房間裡,第一次見面的情侶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探索彼此。鄧
嵐馨踢掉腳上的高跟鞋,漫不經心地問。她的唾液和嗓音一般黏膩,凝聚成新鮮的蜘蛛絲
沾黏在對方的侗體。
「你的前男友黃建維……」劉博軒咬著女人的耳朵密語。無視一張晶瑩剔透的大網已將他
囚禁。
「黃建維已經死了,他得的病,所有看過的醫生都查不出原因。」鄧嵐馨的臉上閃過千分
之一秒的吃驚,旋即恢復勝券在握的自信。她將囊中之物釘在牆上,確保萬無一失後準備
大快朵頤。
「但是他的母親看了他死前的日記,深信兒子的死和你脫不了關係。」劉博軒的身體動彈
不得,溫潤帶著戲謔的聲音還在繼續。「妳是一隻到處收集精子,再把伴侶當作食物的蜘
蛛精。」他正視眼前逐漸幻化成八足怪物的女人。十六隻紅色的小眼睛散佈在青灰色的臉
上,吹氣球般,窈窕淑女的腹部膨脹,頂破了洋裝,暴露出開合如另一張嘴的下體。
「我會生下你的孩子。」怪物說。「將你的基因傳承下去。」
「哈。」
「你笑什麼?你將成為我的養分,你應該恐懼。」
「可是我還得回去把店面施工的尾款繳清。」劉博軒閉上眼睛。他露出脆弱的頸項,等待
鄧嵐馨咧開血盆巨口迫不及待咬下去。
腥臭的嘴喙靠近,張大,擒住了獵物的肩膀,撕扯下一塊肉。血花四濺,怪物吸吮得津津
有味。
咕嚕咕嚕,靜謐的房間裡只剩下大快朵頤的聲音。
「啊啊。」然後巨大蜘蛛的身體不受控制的開始顫抖,如同癲癇症發的病人,鬆開齒間的
美味,慘叫退後,仰天跌倒,八隻腳在空中抽蓄揮舞。「你……你是什麼東西?」她翻腸
倒肚嘔吐起來,剛吞進去的鮮血混著青黃色的胃液灑了一地。
「我是妳的剋星。」劉博軒緩緩睜眼,睥睨腳下痛苦掙扎的妖物,如同破繭而出的幽靈蝴
蝶,不疾不徐將身上的蜘蛛絲撕去,罔顧還汩汩流血的傷口,裸足踏上滿地狼藉。他的肌
膚接觸到怪物的胃液就嘶嘶冒出輕煙,被腐蝕出一個一個窟窿。
一步一步,劉博軒彷彿感覺不到疼痛,穿過客廳,散步到了廚房,翻翻找找,慢條斯理從
其中一個抽屜中拿出一把閃亮亮的牛排刀,在手上把玩一會後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是一
個適者生存的世界。」他對著癱軟的妖怪說得一派輕鬆,好像自然而然接續剛才的閒話家
常。「你我都知道,失敗者只有一個結局。」他走回鄧嵐馨所在的位置,將刀子捅入劇烈
起伏的大肚子,青色的汁液噴濺,巨型蜘蛛發出慘絕人寰的尖叫,驚恐的見證自己的身軀
被剖成均勻的兩半,裡面乳白色的卵囊袒露出來,單薄的軟膜下正醞釀很多發育中的小胚
胎,一接觸到外界的空氣就扭動起身軀表示抗議。
「啊啊,你這個自以為是的人類,」鄧嵐馨撐著一口氣忿忿道。「你的身上已留下了我的
氣息,我家族的人絕對不會放過你。」
在怪物撕心裂肺的嘶吼聲中,劉博軒踩破一個個來不及出世的小生命。小蜘蛛們在母親流
淌一地的體液中溺斃。
「來吧,都來吧,我等著。」冷靜的男人踏過怪物乾扁的身體,湊近彌留中呻吟的蜘蛛臉
前,將修長健美的身影倒映在她的瞳孔裡。「青和街四十四號,下個月中小店開幕,粗茶
淡飯招待,歡迎所有人來共襄盛舉。」
不等鄧嵐馨喘息著準備回應,裸身的男人一刀一刀地將妖怪的頭顱鋸下,裝入黑色垃圾袋
中包好,如同一個精心準備的禮物。
「喂,黃媽媽嗎?鄧嵐馨死了,她的頭明天就會快遞到妳家。」
在寬敞的浴室裡用高級的盥洗品仔仔細細將身體清理乾淨,劉博軒從散落在地上的褲子口
袋裡掏出手機,按下一組電話號碼,在語音信箱中留下一句訊息。
接著他用內線電話接通了飯店櫃台。「您好,我需要客房服務,目標鄧嵐馨已消滅,不謝
。」
襯著夜色,劉博軒趕在晚餐前回家。經過青和街四十四號時,順便將工人離去時忘記掩上
的柵欄關好,再將遺留的一袋垃圾帶走。
「媽,我回來了。」青和雅筑的頂樓他在踏入玄關的同時朝房內乖巧的呼喚。
「博軒阿,今天和鄧小姐談得怎麼樣?人家喜不喜歡你啊?」穿著華貴的婦人迎出來,劈頭
就迫不及待詢問。
「媽,今天又沒出門,幹嘛又花時間打扮,穿這一身多不舒服。」劉博軒皺了下眉頭不痛
不癢的唸了一句,走向前給伸過來的兩隻手臂一個擁抱。
金愛娜在寶貝兒子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快洗手吃飯吧,今天我叫潘姨做了好多菜。最近
你在忙些什麼,去了哪裡,見過什麼人,都得跟我細細說來。」她將劉博軒帶到餐桌前坐
下,舀了一碗香噴噴的魚湯。
死不瞑目的石斑魚頭在陶鍋裡載浮載沉,圓圓的眼睛默默看向天花板。
「今天下午收到一個屬名給你的國際包裹,我幫你拆開來看了,是一盒長相奇怪的茶葉。
你在國外這幾年莫不是交了奇怪的朋友?」金愛娜擔心的問。「你不是在那個什麼大學當
教授?國外開的公司到底賣的是什麼?可不可以老實告訴我?」
「媽,妳放心,劉勁松死了,劉家人雖然多,沒一個成氣候,有我在,絕對不會讓妳再受
他們任何人的氣。」
「可是……可是劉東興放話了,說一定要追究你爸的死因,還說要讓你在台灣混不下去。
」
「那些人,樹倒猢猻散,沒什麼好怕。」劉博軒啜了一口濃稠的魚湯。「好腥。」忍不住
感嘆。「這條魚死了太久。」
這是漫長的一天,劉博軒很是疲憊。他好不容易安撫好母親就寢,熄了家裡的燈火。黑暗
中輕手輕腳拾起鑰匙,套上鞋襪,打開大門閃身出去。電梯承載著披星戴月的旅人一路下
降到了豪宅的大廳。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倒映他面具一般英俊得無懈可擊的輪廓,分外詭異
。
「博軒阿,這麼晚了還出門?」保全丁叔一如既往的關心,劉博軒此時卻無暇顧及。他覺
得全身都痛,筋疲力竭,腦子裡每一個細胞都在騷動。就像被彩幼吸蟲寄生的殭屍蝸牛,
除了青和街四十四號,那棟曾經殺死他的殘破三合院,他哪都不想去。
白色的圍欄後有新填的土肥和玫瑰花,每一條枝幹皆長滿了細細的刺,那些刺就像汪姍姍
婀娜的身姿,刺痛他的手心和眼睛。房子裡,那面汪有俊倒下的牆前面,很久以前也躺著
他逐漸冷卻的屍體。
頹坐在新鋪的梨花木地板上,鼻尖聞嗅到的是自己身上散發的血腥,劉博軒扯開襯衫的領
子,露出滿目瘡痍的肩頸,躺了下來,遙望玻璃屋頂外一輪皎潔的圓月,深深吸了口氣再
吐出來,想起了今天又是三十天一次輪迴的農曆十五。
「你……為什麼要回來?」熟悉的女聲從不遠的窗台處響起,傾倒的視野中終於又見到了
心心念念的身影,可如今,他已沒有力氣表示驚喜。
「我沒有辦法不成為怪物。」他回答,用能夠發出最溫柔的聲音。
「對不起。」窗戶上的剪影說,少女般的容顏泫然欲泣。
「對不起什麼?我說過我願意。」
「可這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我想走向妳。」
「但那正是我要遠離你的原因。」
「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阿。」
「不可以。」
「妳看,今晚的月亮多美。」劉博軒說。「後院有挺多新土,我會用它們為妳種上很多玫
瑰。」
「我討厭月亮,討厭玫瑰花,也討厭你。」少女說,抹去眼角的淚,換上一副猙獰的表情
。
「我回來了,汪姍姍,可妳阻止不了,我回來了,我回來找妳,變成怪物,為了和妳在一
起。」
因為童年撞見一隻善良的怪物,受到天大憐憫,癡情的男孩長大,腕出自己的心,只想達
成怪物的一個願望。
「汪姍姍,妳為什麼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十年前他問過無數次。
「因為我是怪物,」唯一一次,她脫口而出。「而你,是我求而不得的樣子。」
日夜許願成為人的怪物,義無反顧走向怪物的人,為什麼他們要為相遇遭受天打雷劈?難
道真情不值得一個幸福的結局?
可是終究,他們沒能逃過亙古不變的命中注定。
於是劉博軒發誓,在殺死怪物或被怪物殺死之前,他要將怪物的罪孽一肩扛起。
「我愛妳。」他又說了一遍,不論悲傷的怪物聽不聽得進去。
鄧嵐馨說對了一件事。他和其他的男人沒有不同,他何嘗不是一隻被催眠後甘之如飴墜入
陷阱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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