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善惡浮世真假界
「師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閃而過的黑影瞬息之間便叼走了師父的頭顱,師父脖子處只剩一截斷裂的頸椎骨
,泉湧而出的鮮血飛濺在我臉上,溫熱而腥臭的黏膩感包裹住了我所有思考的空間,我只
剩本能那樣撕心裂肺的吼叫著,聲帶如吞炭般的燒痛。
那黑影的速度,我以為我的死亡會在倏忽之間,可在恍惚中我感覺有人正搖晃著我。
如同從熟睡中漸漸甦醒那樣,感官與知覺慢慢恢復靈敏,師父屍體還噴著鮮血的畫面
開始模糊,隨之映入眼廉的是純白的房間站著數個身穿白袍的人,然後劇烈的疼痛從我的
喉嚨跟肋骨處迸發,他們把我壓制在床上,力道非常之大。
這詭異的景象讓我茫然失措停止了尖叫,我在哪?師父呢?
他們見我安靜下來,也停止了掙扎,曾醫師才開口問道:「你醒過來了嗎?現在感覺
怎麼樣?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曾醫師的問題刺激了我的思緒,我感覺有一大團混亂的記憶突然灌入我的腦海,甚至
讓我的腦袋隱隱脹痛。
我叫許清禾,十七歲,國中就讀私立貴族學校,原本以考試第一名的成績入學,但在
父母與師長嚴苛的期許下逐漸跟不上龐雜的課業,名次一落千丈,同時得面對同儕冷言冷
語的嘲笑,在環境與壓力內外交迫下逐漸產生思覺失調的症狀,會陷入強烈的妄想與錯覺
裡無法自拔,但偶爾清醒時邏輯跟智力卻不受影響如常人無異,在國內是極罕見的病例,
目前在這機構中一邊療養一邊被研究如今已過三年。
這些都是曾醫師提醒我的說詞,每當我從妄想中暫時清醒,他總會再複述一遍跟我確
認身份,之前我都能清晰而明確的判斷出自我,沒有關於妄想的殘留,可這一次不同,我
似乎終究是被妄想的記憶給汙染了。
但我……但跟我說那只是我的妄想,我雖然對精神疾病了解不多,但不可能有患者的
妄想是那麼鉅細靡遺的吧?他們講的所謂妄想,對我來說是另一段完整的人生,生長的過
程與軌跡歷歷在目。
我出身夏花溪邊許家村,名叫許清禾,家中世代務農,這一輩排行老么,還有兩個哥
哥一個姊姊,九歲那年忽發高燒不止、頭痛欲裂,父母遍尋良醫仍束手無策,彌留之際,
師父恰巧路過村裡,他說我腦懷異骨、命有險關,外力只能治標,唯有走上修練一途方可
治本,此後我便拜入師門。
師父說自己乃龍虎山道士,在村裡五年帶著我朝練武藝、暮坐心齋,兩年前點亮了第
一張靈光符,師父說我終於邁過凡俗的門檻,也該啟程歷練、雲遊見世,我便告別父母踏
上旅途。
這兩年多來隨師父餐風露宿,沿途為村鎮祈福建醮,偶爾才遇到一兩隻陰魂、僵屍讓
師父出手,路上也還算平安。
直到方才。
我與師父數日前途經槐蔭谷邊姚家村,村民說這槐蔭谷裡有妖邪作祟,以前常有村裡
人進去後便不見蹤影,他們將此谷列為禁地,也將危險告知來往旅客,但仍有許多商賈貪
圖谷內藥材或趕路人求快而涉險,無一生還,勸我們莫要誤入。
師父一笑置之,但藝高人膽大,有實力自然就有底氣,豈會只聽風聞便倉皇離去,任
憑這妖邪為害一方,何況究竟是不是作祟還倆說,他將行囊準備妥當後就帶著我往谷裡闖
,槐蔭谷裡槐蔭海,穿梭其中不見天日,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於抵達腹地,看見那恐怖
的東西。
那「應該」是一棵巨大的樹木,形體上有樹幹、樹枝,卻沒有葉子,樹枝上掛滿著頭
顱,動物的、人類的、半腐爛、只剩白骨的,各式各樣的頭顱,樹皮與鱗片交錯生長,泛
著噁心的銅綠色,樹幹中間有三個流出黃褐色膿液的孔洞,彷彿眼睛與嘴巴般形成一張扭
曲的臉。
僅一照面,我跟師父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甚至對這噁心東西的驚嚇還未褪去,牠的
樹枝比鞭子還飛快的抽來,樹枝前端那顆尚未腐爛的虎頭竟張開大口將師父的頭顱叼走。
那種看著親人死在眼前的悲痛與狂怒,還有對生命即將終結的恐懼與無力,種種情緒
充斥我所有心神甚至每一個毛細孔,到現在我仍然止不住顫抖。
我無法相信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
但另一段記憶跟認知卻也是實實在在的,如果我是夏花溪的許清禾,那照理我不可能
認識眼前的這個人,因為他沒有自我介紹身上也沒有名牌,可我還是馬上認出他是曾醫師
,我的主治大夫,這三年來他安排的療程跟開的藥,光一提到我就覺得煩悶。
而仔細回想,父母失望的臉、老師冷漠的臉還有國中同學嘲笑的臉都清晰地浮現,日
復一日活在其中,那種坐立難安、找不到容身之處的委屈與自卑感殘忍且直接的揪住我的
心,這些感受也是如此真實。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一種比死亡還要深邃、幽暗的恐懼感似乎要將我拉下深淵,但僅存的理智告訴我,也
許有我尚未考慮到的思路,再想想、再多想想,我得保持冷靜,別讓院方看出我的異常突
然來得那麼強烈,免得他們採取過激的措施,就算要向曾醫師求助,我也得先想好說法。
深呼吸了幾次,我終於艱難的開了口:「我沒事,就是這次看到的畫面有點衝擊一時
負荷不了,可以讓我自己冷靜一下嗎?」說完還抽動了幾下嘴角,試圖露出微笑。
曾醫師爽快得答應了,在他們眼中我現在跟往常一樣沒有什麼不同,本來就會等我心
情平復了才來對病情做談話,因為我從未有過自殘或暴力舉動,除了外出我並沒有被拘束
行動,他們離開後我起床洗把臉,冷水讓我紊亂的思緒緩解許多。
我在腦中檢索著各式各樣的可能,突然想起以前曾看過的影視作品。
我是穿越或者重生了?
出生夏花溪的許清禾,在遇到那恐怖樹妖時與師父一同被殺死,而靈魂穿越、重生到
這個世界也叫許清禾的人身上,這才能說明兩段記憶都那麼真實卻又有割裂感,因為我既
是夏花溪的許清禾也是有妄想症的許清禾,坐在床邊看著粗糙結繭的手掌,掌上的紋理如
混沌無序的符號,但得出這個答案知道自己是誰後,就像有了錨點,雖然仍有種不協調的
感覺,但我還是不禁鬆了口氣。
可眼前兩掌的掌紋開始如蝌蚪般游動。
我眼睛不由自主的隨著那些蝌蚪掌紋轉,越轉越花、越轉越花。
旁邊的景象變得模糊,突然一種從水底浮上水面的感覺湧現。
再抬頭,我竟身在槐蔭谷外。
數日前我就是跟師父從這裡進谷的,看著眼前的景象,林木被風吹動枝節搖曳、葉片
間摩擦沙沙作響,還有土壤濕潤的草臭味跟身上血腥味竄入我的鼻腔,這一切都是那麼真
實,而我只覺得毛骨悚然。
沒有什麼夏花溪邊的許清禾,只有妄想症纏身的許清禾。
再真實的感受也無法掩蓋邏輯斷裂的幻覺。
那個樹妖去哪裡了?牠有什麼理由不殺我?我甚至毫髮無傷?我與師父在谷中穿梭了
數日,又是怎麼在如此短時間內回到谷外的?只能說明這一切都只是瞻妄,只有瞻妄才能
違背常理、脫序呈現。
以前或許是因為理性跟邏輯被蒙蔽,所以無法察覺細微處的不合理,現在立即就能判
斷出來,但帶著正常的記憶與邏輯卻還是陷入幻覺之中,我不知道對我的病情是好轉亦或
惡化,也不知道這次妄想會維持多久,我得繼續探索,這個場景可能是我內心某種情緒的
具現,也許能在其中找到一些端倪。
當我回到姚家村,竟已屍橫遍野。
全村無一活口,不論是人或牲畜都被拔走頭顱,鮮血匯聚成黏稠的溪流,漫過曾經人
來人往的路上,濃厚的血腥味如實體般一拳擊打在我鼻子上,讓我蹲下來幾欲作嘔,這肯
定是那隻樹妖做的,雖然我已經知道一切都只是瞻妄,但感受卻是那麼真實,幻覺製造這
個場景究竟有什麼意義?
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可嘔吐的感覺愈發強烈,強烈到像有什麼異物要爬出我的喉嚨那
樣,我終於吐了出來,吐到眼淚跟鼻涕糊了滿臉,只剩苦水才停止。
我抹了把臉要起身時卻看到,滿地嘔吐物中竟有人類無法消化的毛髮以及詭異樹皮,
樹皮上鑲嵌著泛噁心銅綠色的鱗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跌坐在地,驚駭幾乎要歇斯底
里地湮沒理智時,那種從熟睡中甦醒的感覺湧現。
略一失神,目光再聚焦時,我已回到病房。
冷汗淋漓,浸得我衣服都濕透了,渾身難受,但幸好這次的妄想退得即時,不然既真
實又詭異的感受快超出我的承受範圍,對精神造成不可逆的傷害了,那怕我本來也不是個
精神正常的人。
我脫掉衣服走進浴室拿毛巾準備將汗擦乾,瞥見鏡子裡的我,隱隱覺得有點不協調,
本以為只是自我認知錯亂的後遺症,但當我仔細一想,意會過來後。
那種比死亡還要深邃、還要幽暗的恐懼再次將我拉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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