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補習班的數學老師,這是數年前某個夜晚,我下課回到家時所發生的事。
我租房子的地方是一個社區大樓。這棟社區內一共有七棟樓,七棟大樓環狀排列形成一個
天井,中庭是綠地花園。每棟大樓的每層樓都有兩戶,由英文字母依序編號,從入口處右
手邊逆時針算回來。亦即,AB戶為第一棟樓、CD戶為第二棟樓、EF戶為第三棟樓、GH戶為
第四棟樓、IJ戶為第五棟樓、KL戶為第六棟樓、MN戶為第七棟樓。
每棟樓一共有十二層樓,十三樓是空中庭園。我住的是E棟九樓,也就是右手邊數來第三
棟大樓內的右側住戶。
我這一戶裡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兩名租客,房東將屋裡的三個房間分別租出去,我和另外
一個上班族住的是有衛浴的套房,另一間雅房由一名大學生租住,他使用的是客廳旁的浴
室。
當天是個下兩天,我晚上九點下課,在附近的滷味攤買了宵夜,回到大樓。警衛告知我,
我住的EF棟大樓電梯因為漏水而故障了。
警衛說:「GH棟的電梯都還可以搭,看你要不要從這兩棟搭到頂樓,從空中庭園那裡走到
你那戶走下去。」
這裡補充,EF、GH和IJ這三棟大樓的頂樓空中庭園是連通的(其他大樓則是AB、CD頂樓相
連、KL、MN頂樓相連)。頂樓有三扇門通往各自的大樓,當然,平常這些門是關上的,只
供那棟的住戶從內側開啟,但是因為下雨天,我們這棟樓電梯停駛的緣故,警衛把頂樓AB
、EF和GH棟的兩扇門都打開了,方便EF棟的住戶通行。
我住在九樓,時間太晚了,我又餓又累,實在不想爬九樓的樓梯,因此當然選擇從GH棟搭
電梯上去。再從十三樓往下走回九樓我家。至少往下走才四層樓,而且比往上爬輕鬆的多
。
於是我走進GH棟的大門,警衛已經先幫我解除門禁。走進GH棟,我立刻有種很奇妙的感覺
,因為這裡的內部格局和我住的EF棟是完全相反的,EF棟一進去右邊有一個佈告欄,往前
走右手邊是電梯,左手邊是樓梯。GH棟則完全相反,一進去佈告欄在左邊,電梯在左手邊
,樓梯則在盡頭的右手邊。
就好像鏡像世界一樣,我心想。
GH棟的電梯果然沒壞,電梯抵達一樓,門一開,裡面的燈泡居然不是跟我那棟一樣的白色
日光燈,而是K數較低,有點昏黃的燈泡。
我走進電梯,按下十三樓的按鈕。電梯緩緩上升,我轉過頭,發現這棟樓的電梯鏡子也髒
得可以,簡直快看不清鏡面。
十三樓到了。我踏入電梯,迎面立刻撲來涼風,耳邊是瀝瀝淅淅的雨聲。頂樓的門果然開
著,我踏出門,這裡有一塊屋簷,雨沿著屋簷滑落,屋簷底下有一盞昏黃的燈。
我打開雨傘,踏入頂樓的夜色中。
雨不大,我踩在石頭地面上,腳下發出微微的水嘖聲。平常我幾乎不會來到頂樓,其他住
戶通常也不會上來,因此這裡到處長滿了茂盛的雜草。我尋著光線來到EH棟的門前,這裡
的屋簷下也有一盞昏黃的燈。
我收起雨傘,走進室內,然後往電梯面板看了一眼。出乎我意料的,電梯面板居然是亮著
的,電梯已經恢復了嗎?
我猜測這應該只是短暫的恢復,過不久電梯可能又會故障,因此我決定不冒險搭電梯,還
是走樓梯下去。
樓梯間透出昏黃的燈光,我感到有點匪夷所思。我們這棟樓的燈泡不是白光的嗎?什麼時
候改成黃光了,難不成是下雨天受潮,所以臨時更換了?
走到十二樓時,這層樓住戶的大門進入我的視線。門牌地址沒錯,但只有最外頭的鐵紗門
的關著的,內層的硫化銅門是開著的。
透過紗門,我注意到屋裡一片漆黑,屋裡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感到奇怪,內門開著通常代
表屋裡有人,並且還未入睡,但現在是晚上,會有什麼人家不開燈?
這麼想著,我注意到對面的住戶也是一樣的情形。開著內門,內門一片漆黑,屋裡一點聲
音也沒有。
真是奇怪,我心想著,繼續往樓下走去。
到了十一樓,我皺起眉,這樓居然也是一樣的情形,開著內門,屋裡一片漆黑。
再往下走,我十樓也是一樣,我慢慢往九樓走去,轉過最後一層轉角,我的租屋大門映入
眼簾。內門也是開著的,裡頭一片黑,並且對門也是。
我走到門前,掏出鑰匙,想打開外層的鐵紗門。
然而,鑰匙怎麼也插不進鑰匙孔,就好像鑰匙的紋路鎖孔的凹槽不吻合一樣。
我確認了一次,這確實是我租屋處大門的鑰匙,三年多來我已經用它來開了這扇門好幾百
次。
我拿起手機,想打給房東,就在這時,屋內一個身影靠近門邊,打開了門,原來是那個住
雅房的大學生。
我說:「謝謝。」
那個大學生好像沒聽到似的,他低著頭,逕自從我身邊走過,走去電梯那裡按了電梯。
我說:「電梯可能有漏水,先不要搭比較安全。」
大學生站在電梯門前,低著頭,對我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走進屋內,關上門。在放傘的時候,我透過紗門,看到電梯門打開,那名大學生走進去
,然後電梯門關上。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朝我這兒看一眼。
我想著要把硫化銅門關上,但卻發現門無法移動。卡住了嗎?我看了看門擋的位置,看不
出來有什麼問題。
我決定放棄,走進屋內。客廳裡一片漆黑,我打開燈,橘黃的燈光流洩而出。
黃燈?
這屋裡一直是白燈的。我抱持著揮之不去的不安感走進屋裡,餐廳裡的燈也是橘黃色的。
我從冰箱裡拿出先前買的冰啤酒,在桌邊坐下,配著我的滷味吃起來。
宵夜多少安撫了我的情緒,我決定沖個澡就去睡覺,明天再問房東這一整棟樓的黃燈到底
是怎麼回事。
回我的房間前,我注意到對門那間上班族住的套房門是開著的。我不經意地往裡一瞥。房
裡一片漆黑,但從外頭的燈光還是看得出一個人影站在房間的正中央,從身形看來是那名
上班族沒錯。他的低頭垂到快要接近胸前,整個人一動也不動。
我感到無比怪異,但沒有多做探問,只是用鑰匙打開房門,回到我的房間裡。
回到房間,我打開大燈,我的房內也是橘黃色的燈。我躺上床,想滑個手機再去洗澡,然
而我點開手機,發現螢幕上顯示的時間是晚上九點。
怎麼回事?我坐起身。我從補習班離開時就已經九點四十了,難不成是系統壞了?
我檢查了一下,才發現我的手機根本沒有訊號。
我試了半天,仍然連不上網。於是我打開筆電,想上網找解決方法,卻發現筆電也連不上
網路。
筆電連的是有線網路,照理說應該更穩定才對。我查了半天找不出毛病,因為不能上網,
不熟悉電腦的我無法查資料排解問題,我放棄地正想關掉電腦,無意間點到右下角的時鐘
。
時鐘畫面顯示著20:52:39,下一秒跳到20:52:38。
38。37。36。35。34。33。32。31。29……
時鐘顯示的時間正在逆流著。
電腦的時鐘壞了吧。我心想,卻隱隱感覺有些不安。
不知不覺我睡著了。
可能是太累了吧,連衣服都沒脫,燈也沒關就直接在床上陷入沉睡。睡夢中好像做了什麼
惡夢,醒來後卻完全不記得內容了。
還在下雨啊。
我看向窗外,發現天色微微有些亮了。我躺在床上,發了一會呆,決定到浴室沖個澡。看
向手機,時間是17:23。
17:23?我睡了整整一天?
我從床上跳起來,然後想到我有一隻指針式手錶。我拿起手錶查看,眼前的畫面讓我啞然
。
手錶的秒針正一格一格的往後退。
時間也同樣指在17:23。
手機,電腦一樣沒有網路、沒有訊號。我走出房間,打算走出這棟大樓試試看訊號會不會
好一點。
經過上班族的房門,發現門還是開著的,而那上班族依然低著頭站在那裡。
我深吸口氣,走出屋外。走廊上電梯的面板依然亮著,我卻沒有任何想搭電梯的欲望。
我沿著樓梯走下去。一路上每層樓都點著黃燈,每戶人家都開著硫化銅門,只關著外門,
屋裡沒有任何燈光。我強忍著不適,加快腳步,抵達一樓。
外頭還下著雨。
我走到天井中央,還是一樣沒訊號。我打算到大樓外更空曠的地方再試試,就在這時,我
注意到其他棟大樓陸續走出許多住戶,每個人都打著傘,頭低垂快到胸前。
我往大門走去,在半路中我就發現一件事,這些撐傘低頭的住戶全都正在朝我聚攏。
我叫道:「有什麼事嗎?」但沒人回應我。
最近的人離我不過五步遠的距離,他們停下來,一動也不動。包圍圈唯一的缺口就是我住
的那棟大樓的方向。
我說:「我回去,行嗎?」
我轉身從缺口回到EF棟,直到我進入大樓內部,關上門,回頭透過玻璃門
一看,發現那些人慢慢回到各自的大樓裡。
我回到屋裡(費了好一番勁才把門打開),回到我的房間,疲倦地什麼也不想。
接下來的幾天我彷彿做著不會醒的漫長惡夢。
時間一直倒流著,天色也隨著倒流的時間變化。黑夜結束後會先看到夕陽,然後太陽越來
越明亮,最後變成像晨曦柔和,然後漸漸隱入東方。
沒錯,太陽和月亮都變成了西升東落。
如果地球真的反轉了,那麼所有的風向、洋流、潮汐、岩漿流動都會產生變化。地球上的
生態可能會天翻地覆的變化,我的身體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不是地球反轉,也不是時間倒流,我只是單純地處在一個鏡像世界而已
。
沒錯,這就是我這幾天躺在床上渾渾噩噩時想出的假設。
不過說是鏡像世界好像也不完全符合。我所處的這棟大樓內部格局完全沒改變,電梯還是
在左邊,樓梯在右邊,屋裡的格局也完全沒改變。
房間裡的泡麵以經快吃完了,冰箱裡的存糧也所剩不多。我走出門,第一次決定搭乘電梯
看看。
不知為什麼,我一直很抗拒靠近電梯。
為什麼呢?
電梯到來,門大開。就在踏進門的那一刻,我明白了。這部電梯裡的燈泡是白熾的!
回想起我前幾天看到那大學生的情形(在那之後我就沒見過他了)。那時候他走進電梯,
電梯裡流洩出的就是白色的燈光。
我看著這面鏡子,鏡面乾淨光亮。然後下一刻我就理解了異樣,這面鏡子裡沒有我的倒影
。
鏡子裡顯示的電梯內部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我頭腦空白地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鏡子裡的電梯門開了,兩名警察走了進來。
我聽到其中一名警察說:「失蹤五天了,這幾天都沒有人看到他,屋裡也沒有發現任何異
樣。」
另一名警察說:「那個警衛說那天晚上還有看過他,監視器的畫面也有拍到,也就是他確
實進入這棟大樓了。」
第一位警察說:「然後就這麼人間蒸發了?太怪了。」
我大喊:「喂!」
但那兩人完全沒聽到,也完全看不到鏡子這邊的我。
電梯到了一樓,兩名警察走了出去。
電梯陸續又載了不少住戶上下樓。幾乎所有住戶都在壓低聲音討論九樓某個租客的神秘失
蹤。而那個人就是我。
然後,我看見了我哥哥和幾名警察走進了電梯。
是我哥報的警嗎?我心想,我當初在工作的緊急聯絡人填了哥哥的資料,補習班應是因為
我多日沒去上課而聯絡了哥哥,於是哥哥來到我的租屋處,透過警衛聯絡房東,發現我不
在家便報了警。
我聽到哥哥跟警察說話:「對,他是補習班的數學老師……一個人住……我不太清楚有沒
有女友……交友圈嗎……?抱歉,我不太了解……這方面我不太知道……」
哥哥和警察也走出了電梯。
接下來的兩天重複這樣的場景。我一整天幾乎都待在電梯裡,從鏡子裡,我可以看到以前
見過的鄰居們進進出出,但無論我怎麼喊叫,敲打鏡面,他們都沒法聽到我的聽音。
這期間我看過哥哥兩次,一次和房東一起,一次自己一個人,兩次看起來都無比疲憊。
第三天,我吃著冰箱裡最後一個麵包,一面待在電梯裡往著鏡內的影像。我不知道自己為
什麼要這麼做,也不清楚看到這些現實世界活生生的人,我心裡是感到安慰還是更難受。
就在這時,住在我樓下一個大約四五十歲的大學教授走了進來,他姓張。我和他曾在電梯
裡小聊過幾次,因此知道他任職的學校及科系。
在張教授旁邊跟著一個我沒見過的男人,外表看起來不會超過三十歲。他大概是張教授的
朋友,兩人進電梯時正在交談,不過一進電梯,那名我不認識的男人把目光投向鏡子,露
出驚訝的表情。
那個男人對張教授說了幾句什麼,我沒聽清楚。張教授把目光轉向鏡子,他的目光在我周
遭遊移,始終無法聚焦在我身上,他和其他人一樣看不見我。
那個男人拍了拍張教授的肩膀,我聽到他說:「你先進屋裡吧。」
電梯到了八樓,張教授走出電梯。臨行前還不斷朝鏡子張望,臉上的表情很不解。
電梯裡只剩那個男人一人。然後那個男人直直看向我。我很確定他在看我,忍不住顫聲問
:「你……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那個男人沒回答,他逕直朝鏡子走過來。然後就在那一瞬間,我們中間這面鏡子激起了陣
陣漣漪,那個男人視鏡子如無物地直接穿了過來,走到我這個電梯裡,在我面前站定。
面對面站著,我這才注意到這個男人的身高非常高,我的身高是一米七七,但這個男人的
身高顯然遠比我高出許多。
除此之外,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非常的黑。
他說:「我是來幫你的。我的名字叫沈格非。你呢?」
我怔怔說出我的名字。
沈格非點頭,「我們先出電梯吧。」
走出電梯,沈格非說:「我聽○○說他住的大樓樓上的一個住戶失蹤了,那個住戶是個數
學老師,就是你吧。」○○是張教授的名字。
我說:「是我,這幾天我從鏡像裡也看到警察來了。」
沈格非點頭。我問:「沈先生,你真的能帶我離開這裡?」
沈格非說:「我能。」
我掏出鑰匙,打開門。這幾天以來,這把鑰匙從最初的開門困難,到現在已經能輕鬆插入
鎖孔了。
沈格非看著我的動作,說:「你已經開始和這個世界同化了。」
我說:「什麼?」
沈格非說:「鑰匙。」
鑰匙。如果這個世界是個鏡像世界,那麼我一開始之所以開門困難,就是因為這個世界的
鑰匙孔也是反的。
然而隨著我待在這裡的時間越久,我身上的一切也逐漸被這個世界同化。
我說:「我要怎麼才能離開這裡?」
沈格非說:「你是怎麼過來的,記得嗎?」
我回想著,是在什麼時間點呢?我穿越了空間與空間的界線,來到這個世界。是在頂樓那
下著雨的夜晚,昏黃的燈光下嗎?不對,似乎在更早之前,我想起GH棟電梯裡昏黃的燈光
,以及髒得幾乎看不清倒影的鏡子。
我說:「我覺得,我一踏進GH棟,就進入了這個世界。」
沈格非說:「入口還會再度開啟,不過不會是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時間。因為這東西是
會變化的。」
我說:「那要怎麼知道下一次入口的開啟位置?」
沈格非向我要了紙筆。
我從房間拿了計算紙和筆給他。他拿起筆開始在紙上畫起一些我看不懂的圖形,一邊在旁
邊做計算。要說有點像易經,我又覺得不像,那似乎是比易經更古老的一門卜算之術。
最後的結果算出來了。下一次入口的位置是地下室的門,時間是三個小時之後。
沈格非說:「等吧。你可以先去睡一會,我會叫你。」
我說:「不,我睡不著。對不起,沈先生,但你究竟是什麼人?」
沈格非說:「我就是我,僅此而已。」
我說:「那為什麼其他人都看不見我,只有你能看得見?而且你居然可以直接穿過來,你
用的又是什麼方法?」
沈格非說:「我沒有用什麼方法,只是我不受這些邊界的影響而已。它們的效果在我身上
起不了作用。」
我終於問道:「這裡,真的是鏡像世界嗎?」
沈格非說:「不是。如你所見,這個世界並不是全部東西都是鏡像顛倒的。與其說這是個
鏡像世界,我更傾向稱乎它為『裏世界』,或者你要稱它為『內心的鏡像世界』也行。」
我說:「所以,我看到那些著頭的住戶,就是現實世界的我們內心的倒影?」
沈格非說:「是的。」
三個小時到了,我們前往地下室。沈格非打開門,說:「你先走。」
我深吸口氣,踏出地下室的門。
一輛汽車在我面前停下來,我認出是住我對戶的那名上班族。他搖下車窗,不敢置信地盯
著我看:「你回來了?你知不知道這裡都快翻了天了,警察都來了。」
我說:「抱歉。」
對方搖搖頭:「沒事就好,我先停車。」
我回過頭,欣喜地說:「我們真的回來了,沈先生——」
我身後一片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沈先生?」我的聲音在樓梯間回盪,但沒有任何回應。
沈格非沒有跟我一起回來這個世界。
接下來一天,我都處於極度疲憊的狀態中。最初的興奮勁過去,我立刻感覺腦袋昏昏沉沉
的。
在回到家倒在床上陷入昏睡以前,我只來得及打給我哥,告訴他我回來了。我聽不清我哥
說了什麼,因為我已經睡著了。
我大概在家休養了三天,三天後起床,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急急忙忙地來到八樓,按了張
教授家的門鈴。
張教授來開門:「啊,呂先生,身體好點了嗎?」
我劈頭就說:「張教授,你知道沈格非先生在哪裡嗎?」
張教授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雖然和他是朋友,但我們基本上不是同一個生活圈的人,
我怎麼會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我說:「他那天不是跟你說要來找我?在那之後呢,你有見到他嗎?」
張教授說:「有啊。那天過不久他就來了,跟我說已經成功把你帶出來,你似乎正在家裡
睡覺休養。」
我說:「我有事想問他,你能給我他的聯絡方式嗎?」
張教授說:「這恐怕不行。但如果你真想聯絡他,你可以把你的電話給我,我會轉知他。
」
我說好。
在某天下午,沈格非來電,約我在某天我下課後見面。
他沒有說地點,而是在下課時間自己出現在補習班大樓外。我走過去,對他說:「沈先生
,真的謝謝你。我請你喝杯酒吧?」
沈格非說:「比起酒,我更喜歡咖啡,請我喝咖啡吧。」
我們來到附近的咖啡店。點好咖啡,我問:「那天,你怎麼沒跟我一起回來?」
沈格非說:「因為我有些事想釐清。」
我說:「什麼事?」
沈格非說:「有件事我覺得奇怪。如果那個世界是人們內心的鏡像世界,那麼那個世界的
『你』又跑到哪裡去了?」
彷彿有一桶冰涼的冷水從我頭上澆下。
沒錯,照理說那鏡中世界應該也有一個「我」才對,但我在那兒待了將近一個禮拜,完全
沒有發現這樣的身影。
我說:「所以你那天留下來,就是為了去找那個『我』?」
沈格非說:「對。我在大樓的某個地方找到了『他』。『他』在你進入那個世界的幾天躲
了起來,所以你當然不會發現他的蹤影。」
我說:「他為什麼要躲起來?」
沈格非看著我:「也許你內心深處有什麼記憶,連你自己也不願意面對。」
我的記憶?難道我的記憶裡有什麼灰暗的、不為人知的部分嗎?我一直以來的記憶都很連
貫,我確信自己並沒有丟失過什麼記憶。
但真的是這樣嗎?
隨著年紀漸長,我們記憶的時間越長,過去的歲月也越來越模糊。童年的記憶我大概只記
得其中印象深刻的事件。然而在那些我不記得的部分,難道沒有任何記憶是被我刻意遺忘
的嗎?
我看著沈格非漆黑的眼睛,突然說:「你知道!」
沈格非說:「是的,找到裏世界的你後,我也知道了一切的經過。我確實知道在你身上發
生過什麼事。」
我說:「我身上發生過什麼事?」
沈格非說:「你真想知道?」
我說:「我……我也不知道。」
就我目前的記憶以來,我在一個平凡的家庭長大,我的童年沒有什麼陰影,甚至生在算是
一個有點幸福的家庭。
然而我心裡的感覺告訴我,確實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過。大腦的記憶也許會遺忘,但心
上卻還是留有傷口的疼痛。
我抬頭,茫然地說:「你覺得我……應該知道嗎?」
沈格非說:「我當然尊重你本人的意思。但若要問我的意見,我認為沒有一定要找回被遺
忘的記憶。
「我們不一定要把傷口割開,狠狠地重複一次當時的痛,從此才能夠繼續往前走下去。
就算忘卻一切,也沒什麼不好。」
我說:「然而不是都說,要勇於面對自己的過去,克服心魔,才能夠有所成長嗎?」
沈格非說:「的確有些人是這樣認為的,但那並不是我的想法。人本來就可以背負著陰影
活著的,就算逃避也沒關係,就算不願回想也沒關係。就算從此無法抬頭挺胸地活著
也沒關係。」
我呼了口氣,說:「謝謝你,我不想知道了。」
沈格非說:「好。」
在那之後我沒再見過這個人。我常常會想起他身上不同尋常的力量,猜測著他的來歷。
並且在那之後,我也活得非常好,身心都很健康,並且很少做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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