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塵緣散聚不分明
這不是我的身體。
或者說,這不該是患有妄想症、常年被關在病床上的許清禾的身體。
鏡子裡的我雖然稱不上虎背熊腰,但肌肉線條分明、孔武有力,手掌粗糙結繭,分明
是訓練有素、刻意鍛鍊過,回想起在夏花溪邊五年隨師父習武、還有幫家裡務農的勞動後
該有的樣子,完全與這具身體吻合,難怪我剛才盯著手掌看會有種不協調的感覺。
但、但怎麼會這樣?
夏花溪的許清禾不該只是我的妄想嗎?為何會影響我的身體?
難道這個病房裡的許清禾才是妄想?因為師父死在眼前以及面對生命終結的恐懼讓我
精神失常,從而妄想出這個場景?
不,不對。
記憶跟感受或許可以妄想得很真實,但知識與邏輯若有斷裂是無法被掩蓋的,我知道
這個國家是如何從古代封建社會一步步走向現代化專權體制再成為已發展民主國家,其中
龐雜的資訊量不可能是夏花溪邊許清禾能憑空妄想出來的,就像人類不可能想像出從未見
過的顏色。
所以,我是誰?
我是擁有習武肉體、現代知識,綜合過後的許清禾?可哪一個世界才是真的?還是兩
個世界都是真的?又或者兩個世界都是假的?曾醫師知道我身體的異狀嗎?我會不會處於
一種特殊的穿越狀態?我的精神究竟正不正常?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得面臨這種狀況?
是那些霸凌我的人害的?還是那隻噁心樹妖對我下了咒?
我到底該怎麼做?我還能怎麼做?
強烈的疼痛驅散所有疑問,我才注意到我的拳頭已經擊打牆壁打到指骨都出血了。
我剛剛失心瘋了?
冷汗重新爬滿全身,我設想到了最糟的情況,那就是我的妄想已經嚴重到扭曲汙染我
的認知了,也許我現在看到的視覺都與現實悖離了,我眼睛所見健壯的肉體跟粗糙的手掌
在別人眼中是什麼模樣?
除了與曾醫師商量外我別無他法。
護理師小姐送晚餐進來時卻跟我說,曾醫師臨時出差了。
這消息不啻於晴天霹靂,雖然曾醫師的確常有臨時出差的狀況,但這麼碰巧著實令我
難受。
「曾醫師有說多久會回來嗎?」我沮喪地開口問道。
「他說這個研討會三到五天,得看實際安排行程,許先生有什麼急事嗎?」
我放棄原本想好的說詞,旁敲側擊的問:「也沒什麼,只是想知道我身體狀況好嗎?
」
護理師親切的笑容突然一僵,停頓了一秒才說:「非常健康。」然後直接退出病房,
明顯不想跟我在這個問題上多做討論。
我看出她的態度有異,但心煩意亂的我沒辦法深究。
我翻著小說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就這樣帶著忐忑的心漸漸入睡。
黑暗中我聽見許多說話聲,由小至大。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我要往哪去?」
「這酒肯定下了毒,你是不是想害我?」
「嘿嘿,娘!娘快來看啊!這裡有頭六隻眼睛的豬在吃三顆頭的人!」
「我到底是跑堂王二狗,還是大俠葉孤城?究竟哪個才是我?」
「我的左腿不見了!我的左腿去哪裡了?你們為什麼要把死人的腿接到我身上!把腿
還給我啊!」
各種精神病患的言語將我吵醒,我睜開眼睛一看,旁邊掛滿著人頭。
每個人頭都面色蒼白、雙眼無神,口中念念有詞著那些瘋言瘋語,嘴角的唾液隨著張
合滴落,人頭脖子處都接著一根樹枝.樹枝上長著噁心的鱗片。
我向下一看,我脖子也接著樹枝,我早就是人頭群裡的其中一顆,我還看到師父的頭
顱也在不遠處,同樣說著瘋癲的話,原來沒有什麼病房裡的許清禾,我跟師父都死在了這
樹妖手裡,那些矛盾的幻覺都是樹妖灌入我腦子裡的。
知道真相,我沒來由且不由自主地想笑。
「哈哈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淒厲而瘋狂,其他樹枝上的人頭聽到笑聲也跟著笑了起來,從一兩顆蔓延到所
有頭顱,如群鬼哭墳。
「咳咳!咳咳咳!」
突然我被口水嗆到驚醒,坐起身來咳了許久才平復,我用手抹掉臉上的冷汗,確認了
四肢與身體的實感,脖子處也不是長著鱗片的樹枝,而是有溫度的皮膚血肉跟頸椎,才鬆
了口氣,原來只是夢。
真的只是夢?
我顫抖著起身想開燈尋求一絲安全感,才發現四周是泥磚與茅草砌成的土屋,而不是
病房。
走出屋外一看,滿地的屍體與乾涸的血跡,我又回到了姚家村。
我摀著臉退回土屋,直到背抵著牆壁才滑落攤坐在地,我感覺自己就快瘋了,不!要
是真的瘋了或許才是解脫,我第一次發現保有理性跟邏輯是這麼痛苦的事,彷彿緊箍咒一
樣,我越在幻覺中做思考,它們就掐著我的腦袋掐得越深。
但我還能怎麼辦呢?
我現在既醒不了又瘋不掉,我到底能怎麼辦?
我忍不住哭了出來,眼淚止不住的流,可我也不敢放聲大哭,怕引來黑夜中有可能潛
藏著的東西,就這樣嗚咽抽泣了許久,眼淚流乾後,負面情緒似乎也隨之排空,雖然還是
低落但至少腦袋重新有了思考空間,我想到腰囊裡還有師父給的幾張靈光符能夠照明,趕
緊掏了一張出來,用精神勾連符上的紋籙。
溫和的黃光亮起,我才看見前方──
數十張密密麻麻、浮在空中的蒼白人面居高臨下盯著我,老少婦孺皆有,祂們似乎受
過什麼殘忍的折磨,每張臉都因痛苦而扭曲糾結,眼神卻是空洞的,只是充滿著疑惑,好
像在問著這個人怎麼還沒有死。
我嚇得往後一仰,後腦杓大力地撞在牆壁上,劇烈的疼痛讓我本能地閉上眼睛,我害
怕那些鬼面趁機撲上來死命地睜開雙眼。
卻發現自己回到了病房,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但後腦杓的劇痛並沒有停止。
那些鬼面是姚家村的村民,有幾張臉是我曾經見過的。
夏花溪許清禾的記憶中,世界上是一直有這些怪力亂神的存在,但那對我來說畢竟只
是記憶,人的記憶是非常不可靠的,有許多模糊、自行腦補的空間,直到真正看見了、遇
到了,才能體會那種衝擊與恐懼。
我真不想再回到、再看到那個詭異世界了,我寧願就這樣困在這個病房了此餘生。
拜託了,如果真有神靈的話,請祢眷顧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