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頁好讀版:https://vocus.cc/article/5f85c5cbfd89780001b5c194
舒月廳那搖搖欲墜的破門剛關上,掛在門上的鈴鐺發出一陣輕響後隨即在卓先的眼前消失
了。
就像是泡沫似的破滅,「砰」地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冒煙或是發光之類的戲劇效果
都沒有,在眨眼都不及的瞬間便回復成為一道牆,彷彿這裡從未有過這間店的存在,一切
都平凡得不可思議。
這裡是市區中最熱鬧的街道。大概是靠近夜市的緣故,除了人潮熙攘到令人焦慮的程度外
,騎樓下並排而停的機車也讓人感到煩躁。
卓先摸了摸牆面,一時之間還以為剛剛的遭遇全都是自己的幻覺。直到右手上那捲掛軸敲
到了違停的機車,這才回神過來。
「呀……先不說畫得怎麼樣,這個掛軸本身就很令人驚訝……」卓先把玩手上的掛軸,忍
不住一看再看,「外邊摸起來雖然是麻布材質,但這觸感摸起來恐怕不只百年歷史。兩端
的木柄散發的濃郁香氣,明顯就是塊上等材質的樟木,也難怪這麼久以來都沒有蟲蛀,更
別說外層綁著純金製成的線更是托高了整件藝術品的價值。嘿嘿──居然能在這種破店挖
到寶,真的是運氣不錯。」
卓先吹著口哨開心的跨步,臉上充滿藏不住的笑意,心想這筆交易實在太划算了,這幅畫
只被畫上一頭微不足道的狼更是幫了大忙。這種貨色就算沒有收藏家收購,也會有其他畫
家會買來作畫,能以古物來創作對某些人來說可是讓自己身價水漲船高的方法之一。
他想起了舒月廳店主人藍月淨的叮嚀。
「這掛軸出了舒月廳,如論如何都不可以在室外展開,切記。」
「簡直莫名其妙。」卓先笑出聲音來。留著山羊鬍的特徵已經讓他在行人中看起來夠顯眼
了,這一笑出聲更是引人側目。
卓先低下頭,雙手連同掛軸環抱在胸前,他深知現在可不是激動的時候,只是高昂的情緒
一來,有時候就難以克制自己。
從很久以前,他就對於具有「獨特價值」的物品感到十分敏銳,這種與生俱來的天賦讓他
欣喜若狂,開始以發掘珍稀為樂。不論古今之物,甚至完全不需直接碰觸,只要視線所及
,在他眼裡,具有價值的物品必然會散發著異於它物的氣息和光芒,而自己就是那個看得
見麟角之光的伯樂。久而久之,除了靠這些藝品積攢了不少存款,他更自豪這樣的使命。
──身為「伯樂」的使命。
他相信自己之所以長年看得見的異象必然有其原因,是上天安排自己給自己的任務,替那
些不知何去何從的藝術品找到歸宿。即便是在美術館,它們亦能盡情在觀眾面前搔首弄姿
。
「只要它們找得到盡情燃燒自己的地方,能夠得償所望那就好了。」
他一直都這樣想的。對他而言最不能接受的,是尚未嶄露風采的玉石被埋沒在角落,任由
風沙磨去稜角,一點一點化作沙粒,最終同歸塵土,他一想到此就心如刀割。
這條熱鬧的街道上有不少把燈光開到極致,像太陽般刺眼的服飾店和電器行,爭相展艷的
當季服飾相當華美,此刻卻一樣也入不了卓先的眼中。他沿著亮如白晝的人行道走一小段
路後,銜接著左右各有好幾條小巷弄,他拐了幾個彎轉進其中一條,再步行十幾公尺,走
進一處民營停車場。
「總算安靜了。」卓先從牛仔褲的腰帶上解下鑰匙,準備鑽進自己最近剛新買進口車。鑰
匙還沒抽出,心頭卻隨即一凜、頭皮發麻,像是被老鷹注視般、成為獵物的恐懼感,毫無
來由地自心底油然而生。
雖然沒有特別留意,但剛剛那個角落肯定沒有人。
卓先眼睛看向停車場的出口。一名穿得全身黑的男子像隻烏鴉似地站在那,他眼眶的黑眼
圈和憔悴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是好幾天沒睡覺,一臉睏樣。
停車場出口的燈光照在那一身穿得黑壓壓的男人身上,有著聚光燈一般的效果,彷彿出場
時獨有的特殊待遇。
這一帶有這麼安靜嗎?
卓先正覺得奇怪,這裡雖然只離大街拐了幾個彎,但平時隨著大樓風傳遞的喧鬧聲此時像
是憑空給攫下,毫無蹤影。
該不會是來找麻煩的吧?
卓先在心中嘀咕著,但這十幾年來單獨做這樣的生意也多少有心理準備,對這種情況早已
見怪不怪。市場上不乏賣了貨卻反悔的商家找說客來遊說不成後,最後改聘黑道兄弟當打
手試圖搶回去的案例。
他反手將掛軸藏在身後,一隻手摸向腰際藏的電擊棒,等對方一有動作自己便能立刻有所
回應。這是他演練許久的反射動作,每年職業訓練中最重要的一環,面對這種威脅他可是
一次虧都沒吃過。
然而對方一動也不動,只是一個勁地往這裡看。
「搞什麼啊?」
對方毫無動作,連姿勢也沒變過,但站在出口的意圖相當明顯。光是站在那裡就充分傳達
了「不准讓任何人離開」的意思。卓先當然可以等對方動作再考慮下一步,但這麼一來主
導權和氣勢就會全然倒向對方,這對自己來說可是非常不妙。
他試著看清楚對方的容貌,這個距離除了他明顯的黑眼圈外,只能依稀察覺男子的臉色異
常蒼白,他一身黑衣像是為了襯托他的膚色而特地穿上的。胸前一排排的扣子扣得緊密,
將他的身形完全包覆起來。
他決定打破僵局,向男人走去。
只是他一跨步,卓先立即感受到空氣的振動,四周的景象像是融化般地模糊起來。那人還
是站在那裡,雖是面無表情,雙眼卻細細地露出精光。
「呃──」胃裡浮出一陣噁心感,沒來由的暈眩讓他覺得自己置身在無視速限的公車中晃
盪。
空氣依然靜得出奇。
卓先一眨眼,發現那個名男子已離開出口的燈光下,不知什麼時候向前挪動了腳步。再眨
眼,那人又再靠近自己一些。他的喉嚨彷彿灼燒一般,感受到胃酸的刺激,想抬起腳步卻
覺得舉步艱難,不論前進還是後退都好,自己的雙腳像是向地扎了根動彈不得。
很不妙!這種情況前所未見,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不過對方不管怎麼看,看起來都不像
是正常人。是這舒月廳來找麻煩嗎?那間店的店主人看起來如此端莊秀麗,想不到居然也
是這麼心狠手辣的卑鄙小人!
卓先咬著牙打算說些什麼狠話,卻咬得牙齦迸出血來,依舊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那男人一步也未動,此刻卻已在卓先的跟前不到兩步的距離。
「你難道不想打開來看看嗎?」
「什麼?」
萬籟無聲的黑夜中,一道難辨方位的男聲傳入自己腦中。很顯然地是眼前這名男子說的話
,奇妙的是卓先根本不記得他有開過口,眼前一片昏暗又模糊,恍惚之間只讓人猶豫是不
是自己的錯覺佔據了大腦。
也許自己什麼也沒見到;也許什麼也沒發生。
也許自己從來沒到過什麼舒月廳,根本沒買過任何的畫。
今夜的遭遇過於魔幻。
一切都是愛好奇物和那自以為是的使命感沖昏了頭,取代了理智。
卓先的頭微微地後仰視線將閉未閉,冰冷的指梢逐漸失去了知覺,彷彿受到牽引似的,他
開始在解開金繩。
他想起舒月廳店主人的叮嚀,但那又如何?這麼無稽的事情不過是嚇唬人的童話故事,就
像虎姑婆的存在一般,只是叮囑孩子謹慎面對陌生人的寓言故事。
「唉呀!你在幹什麼?」
從停車場的另一處角落傳來一道女性宏亮的喝止聲,聲音雖然細嫩,卻宛若洪鐘震進自己
耳膜,讓他停下了動作。
卓先一掃先前的怪異感,四周的景象在轉眼間已恢復正常。他定睛看去,剛剛那奇特的男
子已經不見蹤影,只留下自己全身的冷汗證明方才所見不是幻覺。
市區人車混雜的吵鬧聲隨著夜風傳了進來,引擎聲像常駐的白噪音鋪墊為背景,轟隆轟隆
地彷彿遠在天邊,卻又難以忽視地撩動心神。
「你難道不想打開來看看嗎?」
卓先重複著剛剛那道傳入自己腦海中的話語,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看到這種似夢非夢的景
象,更無法理解其代表的意義。
只見剛剛出聲制止卓先的女人向他走近,藉由停車場少數的照明下這才看清楚。她穿著凸
顯身材的奇特白銀皮甲,手持一把巨大得不像話的紅色長弓,弓身上頭雕刻著精美的雕紋
,背後揹著箭帶,一身奇特的打扮活像是從異世界過來一樣突兀。
「喂,你這人很皮喔,舒月廳駐事不是跟你講那個畫不能在這裡打開?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打扮奇特的女人說話毫不留情,她皺著眉一臉想罵人。
「妳……妳是誰?」
女人的步履輕盈,快步地走到卓先身旁。
「我不想對陌生人自我介紹,我來這邊只是因為我接了工作。啊不就還好你的位置離我還
蠻近的,不然根本來不及阻止你。」
「阻止?妳是說這個?」他晃了晃手上的掛軸,金繩已經給解開一半了。
「不然呢?」女人沒好氣地說。
「剛剛有個男的突然冒出來問我要不要打開,手就不聽使喚了嘛。」
「什麼男的,我只看到你一個人在這裡發呆,然後就突然要打開這鬼東西了。」
卓先說不出話,嘴裡還有微微的血腥味。難道剛剛真的是自己的幻覺?是住在心裡頭的怪
獸慫恿著自己。不,這也太離譜了。
他濕濡的山羊鬍都是自己的汗水,開始讓人覺得煩躁。
「總之,把繩子繫好趕快回家去,拿著這東西在外面遊蕩實在太危險了。我還有其他工作
欸,配合一點好不好!」
卓先像貓一般拱起背,這是今晚他聽到第二個人向自己警告相同的事了,讓他頗為不快。
若非剛剛那名奇異的男子提醒,這幅畫被人掉包的可能性險些都被自己忽略了。
儘管在卓先那天命般的慧眼裡,這幅掛軸還是熠熠生輝,但難保舒月廳的人不會換成別種
東西,那間店的主人可以動的手腳太多了。他見識過舒月廳店主人藍月凈揮手就將手中的
鈔票變得無影無蹤,這使他更加心生懷疑。
「如果我說不呢?」卓先目光直直盯著前方什麼也沒看,而是自說自話。
打扮奇特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蛤」了好大一聲。
「我說我要打開他。」
「你是白癡嗎?欸欸欸──」女人嘴上罵到一半,卓先已經完全解開金繩,將掛軸向地上
滑下。
卷軸嘩啦嘩啦地瀑布般攤開,還未攤到盡頭,便已能在畫紙中見到那拇指般大小的白狼正
活躍於紙上,像是快跳出來似的。
直到木柄另一端落地,他覺得那頭狼像是真的活的一樣。
不,當卓先展開卷軸的時候就這麼覺得,那匹狼在動,不是在畫紙中移動那種虛無飄渺的
形容,而是貨真價實地跳了出來。
狼影隨著波動的卷軸掙脫而出,一開始只是水墨的墨影,卻越描越濃、越見真實的影像不
再只是影像,而是跳出了平面,落地而實。不僅如此,那本該是拇指般的尺寸在這個時候
暴漲了百倍不只,成了一頭比常識所及的狼隻還肥大的怪物。
狼毛白如霜雪,就連同牠的牙齒一樣白森森,銳利得像是雪地裡反射的陽光,光是入眼就
覺得刺痛。
吼嗚!
牠嘴角垂下的狼涎彷彿久未見人,毫不保留地滴著,後腿拔地而起,扭動後臀讓身體噴射
而出,二話不說張口便要找人咬下。
喀擦!
女人已揪卓先的衣領拖著他向後一退,讓這一口撲了個空。
「靠!你來真的喔!」女人憤怒地想搧他巴掌,他很少遇到這麼聽不懂人話的傢伙。
卓先一臉呆滯對眼前的景象感到無比震撼,他壓根不相信會有東西從畫裡跑出來。但這個
時候卻不得不信了。
從畫躍出的白狼沒等兩人回過神,立即又撲了上來。女人橫弓一擋,直接架在狼口上,接
著奮力一踢,把狼身踢得遠遠。
但那頭白狼只在地上滾了半圈,便立刻重整態勢,絲毫不受影響。
「偏偏今天活動出角是『莉莉莎公主』,對付狼這種碗糕實在太麻煩了。早知道就帶個斧
頭出門了。」女子懊惱地說著這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
「莉莉莎公主是什麼?」卓先也是一頭霧水。
「Cosplay啦,看不出來嗎?我剛從圓山花博的動漫展會場趕過來,你可不可以閉嘴不要
再
鬧事了!」
女子站直身子,彎起手上的弓,卻並沒有從背後的箭帶掏箭,而是單純的彎弓。只見一道
黑光粼粼猶如火焰般地躍動,直直搭在弦上。
咻!
黑箭脫弦而出,直直命中白狼的面門,發出喀拉的聲音。想必是擊碎了頭骨之類的部位吧
。
但狼並沒有倒下,這一箭並沒有射穿白狼的腦袋,這使牠反而怒目而睜,四足更加狂猛加
速朝女子奔來。
「這下好了,沒刀真的不行。」
女子哀號一聲,側身躲開這一次的飛撲,狼身撲進了停車場中的一隅,撞凹了其中一輛汽
車。看來有車主要倒大楣了。
女子嘴上罵得勤快身手卻毫不馬虎,縱身起落之間都能帶著卓先避開狼口白森森的利牙。
但光是不斷逃跑這件事對她而言就很沒面子。
「等一下你最好趕快消失在我眼前,不然你沒被狼咬死,我也拿弓射死你!」
卓先急忙辯解:「為什麼?我也是受害者,我不知道舒月廳會拿這種鬼東西賣人。」
「廢話!那間黑店這麼詭異你還買得下手,正常人根本不會在那裡買東西,有問題的人根
本就是你好嗎!」
女子在抱怨的時候還踹了狼腹一腳。其實這頭狼並不是特別難對付,但偏偏帶著卓先這個
拖油瓶,光是要幫他躲開攻擊就很花心力了。
「要不是藍月凈那個女人說要保護你的安全,我早就懶得管你去死了,她才付我兩千塊欸
,然後要處理這麼麻煩的事情,當我廉價勞工喔!」
「妳講話可不可以這麼兇啊。」卓先被講到有點火了,雖然自己才是始作俑者,但他著實
覺得這個女人不可理喻也該有個限度。逞這一時的口舌之快對現況根本沒有幫助。
「啊!我知道了──」女子揪著卓先的衣領,往白狼的正面跑去。
卓先驚恐地大叫:「妳……妳要幹嘛!」
「給我去當──」女子雙頰鼓起,奮力將卓先往白狼的面門拋去,「──誘餌啦!」那白
狼也沒預料到眼前的獵物居然會以這種形式送到眼前,一個反應不及,已被卓先的身軀砸
中,一狼一人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衝擊的力道讓他們撞飛了數十多公尺遠。
「嗚……」
狼的本能反應還是快上許多,翻滾過後立刻站穩了腳步,四腳這次徹底地壓在卓先的的胸
上,爪子幾乎鉤進了肉裡。
狼甩了下頭,鼻頭噴氣,張嘴朝著獵物的咽喉斜斜咬下。
「啊啊啊啊啊!」卓先感覺到自己的鼻涕和眼淚都迸出來。
嘩──堵!
一道強勁的黑箭射向狼身,力道之大,竟在射穿那匹狼的腹部後還一路向前方飛去。
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
女子雙手絲毫沒有停歇,神情像是戰神上身,俾倪一切的目光就如同出自她手上的黑箭一
樣銳利。
一枝、兩枝、三枝……數不清的黑箭成了箭雨,如同驟降的西北雨般粗暴地落在狼身上,
這次狼連哀號也來不及,直接成了刺蝟。
牠瞪大渾圓的雙眼,倒鉤的尖牙還在燈光下閃著白茫,從身軀上滲出的鮮血讓人分不清楚
是現實還是虛幻。總而言之,對卓先而言都沒有差別了,他只知道自己撿回了一命。
他蹲坐起來,雙腳還在發抖而無法起身,視線望向那頭狼,只見牠身上的正在黑箭一點一
點地消失。最後,只剩下狼的屍體。
「這頭狼……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只是品種特別兇狠而已。」
「那牠是怎麼進到畫裡的?」卓先看了手腳擦傷的部位,好險不是很嚴重,只是衣服大概
就毀了。
「這我怎麼知道,你去問舒月廳啊。」女子不耐煩地揮揮手,「好啦就這樣,我要趕回去
會場了,我等等還有打工。」
她往停車場出口走了幾步,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轉回來對著卓先說:「雖然你很白目,
讓人很想在這邊就直接掐死你,不過基於職業道德我還是要轉達一下藍月凈要我傳的話。
」
「什麼話?」卓先一臉茫然。並不是他對於舒月廳要傳達的事項感到茫然,而是今晚差點
喪命的遭遇,令他難以回神。
「失去的就是失去了,請不要放在心上。」女子把紅色巨弓扛在肩上,扭了扭脖子。
那個女人就是這麼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