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走啦!不要害我來不及拉手榴彈!」阿鐘將火符一口氣往玄
武與烏拉倫後方開始合圍的喪屍臉上丟,嘴裡吼著。
阿鐘沒把握自己被喪屍啃咬撕裂時不會哭叫祈求魔族幫忙,最近的
喪屍已經離他不到三公尺,阿鐘只能要玄武別機歪快點跑到爆炸安
全距離之外,他還指望死得舒服一點!
「阿鐘!來世再做兄弟!」玄武哭著握住衝鋒槍往缺口奮力掃射,
一個沒倒下的喪屍直撲眼前,他放開左手飛快掏出手槍抵住怪物心
臟扣扳機再用力踢開,烏拉倫嘆息一聲跟上玄武。
終於……阿鐘分不出是遺憾還是鬆了口氣。使命尚未完成,他想幫
系主任復仇,想和親人朋友繼續戰鬥,和魔族一起生活的日子也很
有趣,然而,因緣際會進入抗魔聯盟核心圈,無論何時死掉都不奇
怪,運氣夠好的話魂魄還能去陰間排隊等投胎,雖然阿鐘比較想回
台東老家跟祖先一起過死後退休生活。
望著近在咫尺的屍團,阿鐘猜測天空魔種大概不會放過受害者的魂
魄,不死病患者未曾離魂,如今又被攪和成一團血肉模糊,倒是很
像纏上他的魙,被殭屍殺死的妖怪魂魄籽渣。
阿鐘猛然想起魔族說過魙是真魔的主食,甚至會附身魔族使其進化
成真魔,莫非這就是天空魔種的目的?沐霖只是開始,人間將不只
一頭真魔現世?
「老天保佑我能被太師父他們招魂成功,反正不能回頭了。」阿鐘
喃喃自語,拉開手榴彈拉環鬆手,閉上眼睛。
手榴彈落地發出清脆撞擊聲,阿鐘在心中默數到五,想像中的高溫
爆炸並未發生,他不敢置信地睜眼,關鍵時刻居然拿到不良品?說
好的每個月「農場」高裝檢呢?把狙擊步槍當拐杖用的阿鐘剛才還
把長槍塞給烏拉倫了,想爽快地飲彈自盡也欠缺工具。
不知現在上吊還來不來得及?阿鐘手忙腳亂解腰帶同時尋找適合掛
東西的位置,崩潰了好幾秒才發現周圍屍團詭譎靜止,最近一隻屍
手甚至抓住他的褲腳,此時卻動也不動,儼然真正的屍體,阿鐘悚
然後退一步掙開,該屍手還是毫無反應。
氣溫直線下降,空氣冰寒刺骨,因淋雨失溫而感覺遲鈍的阿鐘立刻
顫抖不止,寒潮急襲而至,怪異的是,阿鐘右腿劇痛卻平息大半,
有如爬滿整條腿瘋狂吸血的水蛭一口氣遭到沖刷脫落,僅留下深長
的鈍痛。
「阿鐘--」鐵皮棚子外傳來玄武憂慮的呼喊。「還活著嗎?快出
來看!」
「我在--」阿鐘吐出憋了許久的氣,用力揉了揉臉,拖著腿經過
地上扭曲的人體,剛走出鐵皮棚子就被好友激動地擁住,玄武忙不
迭檢查他身上有無咬痕血跡,確定阿鐘還是整棵好好,心底高懸的
石頭這才落了地。
「發生什麼事了?」瘸腿青年還處在千鈞一髮逃生的飄然恍惚中。
「你看看天上!」玄武亢奮激動的說。
阿鐘抬頭,第一眼是「農場」多出銀白玻璃頂蓋,回過神來才辨識
出碩大無朋的銀白巨蛇不但用蛇身將「農場」圍了起來,甚至張開
魚鰭般的透明大翼擋住黑雨。
「委蛇……為什麼?我真的沒呼喚他來救我們?」阿鐘如在夢中。
「可是,魔族一定知道我們在農場的遭遇,他們不是會讀心就是千
里眼。」玄武實是求是的說。
魚翼巨蛇刷地一下收起大翼,地面眾人這才重新看見天空,依然墨
雲密布,魔眼此起彼落開闔,黑雨卻不再下了,巨蛇垂眸看向阿鐘
,松針瞳孔鑲入人類召使瘦弱身影,阿鐘不由得氣息一滯。
「好冷,是不是你的魔族在發功了?」玄武感覺氣溫正直逼零度,
委蛇一直給人冰雪系的印象。
這時更驚人的景像出現了,一道由土石與草木構成的巨人背脊側影
猛然在圈谷邊緣山稜線後升起,大掌蓋住其中一座峰頂使勁撐起身
子,毫無疑問是神話等級的尺寸,巨人就彎腰姿勢抬起類似蜥蜴的
爬蟲頭部望向玄武。
「龍伯怎麼也來了?我取消求救了啦!真的!」玄武趕緊對同伴解
釋。
獸首巨人發出長吼,完全站起,長臂探空就這麼生生抓住一顆魔族
巨眼扯落塞入嘴中,一顆……再一顆……
「龍伯在做什麼?委蛇說過他們不想被業障汙染,連人都不吃!」
阿鐘抓住玄武的袖子問。
「我也搞不懂啊!」玄武看著漸漸四分五裂的雲層。
「那個巨人貌似不是本體,我在雪域見過無生命之物被魔氣滲透塑
形而行動的存在,只是沒這麼龐大具象。」烏拉倫同樣目不轉睛看
著眼前駭人的一幕。
「五帝祭成功那天,龍伯有用柏油路和大樓鋼筋水泥做出很像巨神
兵的東西,把受沐霖控制欺騙的道門勢力幹得兵乒乓乓,然後迷你
版本還同時跟我聊天。」玄武當時被銬在獸首巨人手上,和異界魔
族進行晚餐應該吃什麼的深刻交流。
「但我聽說台灣島大山神力量非常強,魔族應該無法奪取山神對土
岩樹木的支配權。」烏拉倫道。
神霄宮之所在,仙陣之所在,封魔之所在,正是世界屋脊處,傳說
中人間最強的古山神沉睡之地,至於為何是傳說,則是因為細小封
閉的人間理論上不該有古神與古魔存在,但神魔的孕育總是玄祕莫
測,許多天神地祇的確在雪域感應到古神力量,只能歸因於古神超
乎想像,神力亦無遠弗屆,正如現在人間也迎來真魔入侵是同樣道
理--人間從來都無法阻擋神魔的碰觸。
古山神力量迄今仍鎮壓著緊緊吸附人間外側的魔身,哪怕仙陣能彌
封真魔以刑釘鑿出的人間缺口,裂痕周遭空間不見得能抵擋一頭大
魔持續腐蝕攻擊。
神魔互相抗衡是本能也是天性,真魔必會被古神之力吸引,從而選
擇最難突破的位置入侵,再被古神拖住形成膠著態勢,沉靜寂寥的
古山神從不理會企圖溝通的天界或人間神明,反而是人類與妖怪、
甚至單純的動物偶爾疑似接觸古山神的意念。
「倘若吞下是為了封印,也許人間大山神並不將異界魔族當成敵人
,做了個順水人情,畢竟天空魔種是在祂的領域破壞生死平衡製造
污穢。」烏拉倫的推測聽起來很有道理,阿鐘和玄武默默贊同。
而且可以消耗魔族的力量,製造那麼大的化身可是很耗能的,叫你
付點力量租金提供可回收樂高素材,何樂而不為呢?天心二傑此刻
忽然頓悟本地山神宰異世界魔族觀光客的自然生態。
「啊咧?這就吃完了?」玄武看不出天空魔種有無反抗或逃跑,黑
雲捲成漩渦狀,或許委蛇有幫忙打包,總之那些將雲層染成墨黑並
藏身在雲裡的巨眼全被龍伯扯下來吞進土石山木形塑的化身。
他們親眼見證夸父追日的風景。
「委蛇,『農場』病患還有救嗎?」阿鐘發現他問了個蠢問題,魔
族眼中只有淡淡的嘲弄。「那些軍人呢,總有人還沒死!」
「使不死病病患復活的魔氣來自另一個魔種,但今日農場裡的活人
全被天空魔種的黑雨感染魔氣,即便龍伯封鎖了現場的魔種,殘留
的兩股魔氣之間仍在競爭,結果將導致這裡的人反覆死而復活,彼
此殘殺,直到混成肉泥為止,我沒有介入的興趣。」委蛇道。
「我們也被感染了,對吧?」玄武問。
「不,你和阿鐘本來就在我們的魔氣庇護下,魔種還不足以染指我
的東西。但阿鐘的腿傷是因果病,本身會被場域的業力影響。」龍
伯解釋,魔族們的聲音直接在青年們面前響起。
下一秒,玄武和阿鐘飄了起來,各自來到獸首巨人掌中與魚翼巨蛇
眼前,空中自動編織出金屬牢籠,將阿鐘框入其中再佩戴於魚翼大
蛇胸口處,儼然一個小小的項墜。近距離貼著,阿鐘這才發現委蛇
的化身竟是使用海水凝冰,難怪會那麼冷,還帶著鹹腥味,玄武在
龍伯手掌上比半片指甲蓋還小。
獸首巨人轉身,委蛇也開始伸展雙翼,各自準備離開。
魔族果然只打算救各自的吉祥物,阿鐘和玄武連忙瘋狂搥打魔族離
自己最近的一部份,然後呆呆盯著地面上的醫宗代表。
天心二傑畢竟受五帝祭儀式保護,只要沒做出格的交易,魂魄應該
還是能好好投胎,就這樣被魔族強行帶走,阿鐘和玄武毫無責任,
情況從來都不是他們能控制的,而他們也沒資格影響烏拉倫的命運
,就連烏拉倫自己都說,醫宗因為犧牲經驗豐富一開始就有備位代
表。
阿鐘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大吼:「烏拉倫,你想活嗎?就算不能
投胎也想活下去嗎?」
勸玄武見死不救的明明是他,真正的抉擇時刻到來,阿鐘發現他就
是吞不下這口氣,卻對自己的弱小無能為力,既然如此,只救一個
也好。
「投不投胎無所謂,反正我本來就相信隨緣而定,可以的話我現在
還不能死,我的使命還沒了結,拜託了!」烏拉倫也大喊回應。
於是烏拉倫也飄上半空,落到玄武旁邊,這一次魔族是真的要離開
了。
「對不起……」阿鐘和玄武俯瞰脫離魔族壓制後又開始動亂的農場
人群,心中皆是無盡的悲愴。
阿鐘握著金屬柵欄,雲氣在身畔流竄,委蛇的聲音冷不防響起:「
你若許願,便將造業。」
「將來,我會把投胎機會讓給烏拉倫,我覺得他想再見到當活佛的
兄弟,不希望魔族的業障牽拖到他,反正我跟你是朋友了,委蛇,
烏拉倫的命債就由我來還吧,不要告訴玄武這件事。」阿鐘閉上眼
睛說。
本來要直接去死,結果不但沒事還能換一個重要人物回來,簡直賺
到了,阿鐘不後悔。
「魔族為什麼要救我們?」雖說是舉手之勞也可以,阿鐘總覺得沒
這麼簡單。
太師父囑咐過要他們緊跟魔族,但魔族豈是人類想跟就跟的存在,
因此將之視為太師父透過他們轉交給魔族的提示不為過,意思是天
心五傑相當於護照之類的吉祥物,弄丟後果自負。機靈點的魔族搞
不好還會幫顧其他人類代表,畢竟不確定五帝祭契約崩了一角是否
會連動五名魔族。故意不說清楚,就是要魔族從寬解釋。阿鐘暗想
,顯然委蛇和他有相似的懷疑。
「五帝祭是我們與人間的交易,在祭典期間我們可以在人間自由遊
玩,一旦召喚之人受損,我們會被強制趕回地疆,司徒燭華事先沒
說這件事,但也不至於想不到。」委蛇說。
「咦?我以為是魂魄還在就有效。」畢竟道士召喚魔族也是破天荒
,契約效力只有當事人知道,而且太師父還不是自己召喚,而是命
令天心五傑當代表,當初東南西北中的方位安排除了中央是學校內
一級戰區最危險排給綜合能力最好的王大德,其餘四方則是四傑按
照興趣隨口敲定,比如玄武因為自己的名字堅持要北方,隨和的阿
鐘就是挑大家選剩的,沒想到分配來的魔族相性都不錯。
「我也認為是以魂魄為主,但人類肉體極容易影響魂魄安定度,契
約尚未穩固前,還是保險一點比較好。」委蛇補充他的看法,等於
承諾未來他們都不會讓天心五傑輕易歷險了。
「農場」覆滅已成定局,對太師父和抗魔聯盟高層來說這種打擊是
家常便飯,然而在阿鐘和玄武心中,仍然是極為痛苦的一天。
「農場」邊緣,一台翻覆的裝甲車壓住軍裝少年下半身,四周橫七
豎八倒臥著軍人與平民交雜的屍體,靠近翻車現場的屍身俱是在保
持撲咬糾纏的姿態下被亂槍掃射後靜止不動。
機槍子彈和砲彈都打光了,老麥指揮官保持跪姿瞄準姿勢緊盯周遭
,手槍彈剩下四發,他和小虎少尉還在呼吸,即便如此,這裡就是
終點了。
誰想得到呢?電玩裡才有的巨大魔物橫空出世,除了《哥斯拉》外
還沒有幾齣電影特效趕得上眼前的怪獸與巨人,冰蛇身軀鎮壓在最
後一層電網外,將整座圈古基地環繞封鎖,如同一座長城阻斷任何
不死病患者逃離,同時一息尚存的活人也只能絕望止步。
破裂的盆栽,砸爛的蘭花,翻倒的裝甲車,碎裂的人體,加入農場
時,老麥以為自己視死如歸,面對噩夢般的失序混亂,他只想往螢
幕砸爆米花然後逃出電影院,但他逃不了,原來他不過是被困在螢
幕裡的小小配角。
赴死不難,難在死到臨頭你才知道自己還沒有準備好。
好害怕好害怕好不甘心!不能讓弟兄失望,老麥努力扮演著永不放
棄的指揮官鼓舞士氣,充當眾人的希望,只要同伴還在往前衝,倒
下的自己就不是個笑話,就這樣目送身邊同袍們沒了聲息,唯一還
在喘氣的小虎少尉也受了致命的壓挫傷。
「小虎!還好嗎?」打從面試開始,沒有家累的老麥指揮官就特別
在意這個扭曲的孩子,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只是扭曲,不代表損壞
無用。
小虎讓老麥想起過去的自己,差別在於他將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異常
隱藏得很好,算是平安長大,又在軍隊這個封閉生態中站穩腳跟,
因此他很清楚,軍隊雖不是啥好地方,但對小虎這種孩子而言,自
由社會並沒有比較安全公平。
「以前我會開心終於解脫,可是現在的感想是『還不夠,衰爆了』
。好奇怪,居然不會痛呢!應該是腎上腺素爆發吧?」滿臉是血的
少年吐吐舌頭:「原來我跟喪屍一起生活就正常得不得了咧!」
「是我太懦弱,我早就知道逃不出去,卻沒讓大家早點解脫。」連
老麥自己都想著說不定有奇蹟出現,遲遲說不出放棄的話。他望了
一眼上空的巨獸與巨人身影,奇蹟出現了,諷刺的是他們依然要栽
在這裡。
「長--長官,你說過陰間真的存在,那我們在下面重聚時,當然
要比誰死得最帥了!」
「小虎,你一直都準備好了,但我不是,我現在還是不能接受就要
死掉這件事。」老麥苦笑。
小虎少尉咳著血沫,「就是因為長官和我不一樣,我才敬佩長官。
我這種人沒什麼了不起,就是活膩了而已。長官你快跑吧!就算只
有一個人活下去也算我們贏了!」
冰霜從魚翼大蛇與地面接觸處迅速擴散,電網更是因黑雨凍成冰牆
,不堪重負開始傾斜,魚翼大蛇抽身飛起,同時撕裂地面,結冰電
網朝內倒塌,被委蛇掀起的冰凍土石足足有兩人高,魔族離開時在
「農場」邊緣捲起一層障礙。
結冰電網宛若石牆重重砸下,老麥指揮官下意識趴在小虎身上,電
網沒直接壓到他,而是先碰到較高的裝甲車,地面震動,冰晶落了
兩人一身,老麥指揮官毫髮無傷困在落差形成的縫隙裡,不幸的是
,小虎正被壓在車下,直接吐了口血。
「不管父母有沒有以你為傲,你沒有讓我失望。」老麥指揮官說。
「抱歉,少尉李學虎也要登出了,謝謝你,長官。」少年眼眶發紅
,憋著淚水。
「好好休息。」
此時冰霜已攀上老麥指揮官的靴底,懷裡的少年剛剛平靜地嚥下最
後一口氣,嘴角猶帶一絲笑意。
魚翼大蛇身軀在空中神異地消散,化為織密大雪紛紛墜落,掉在唇
上的雪花帶著海潮氣味與鹹味,彷彿淚水一般。被冰雪覆蓋的不死
病患或軍人屍體皆未再動彈。
異常低溫酷寒下,全身麻痺僵硬,心跳愈來愈緩慢,意識朦朧,身
體燥熱難受,老麥指揮官很清楚這是凍斃前的正常現象,他將小虎
抱得更緊。
老麥指揮官比較喜歡這種死法,還可以靜靜想點事情。
--孝當竭力,忠則盡命!儘管是句陳腐的話,默默去做的卻大有
人在,老麥只希望人們會記得這裡發生的一切。
世人大多孤伶伶的來,孤伶伶的走,大家同時一起躺土裡,感覺居
然還不錯。
「抗魔聯盟實在不可思議,儘管如此,我們也不差,真的不差……
,」
就在剛剛,老麥指揮官也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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