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傳來嬰兒崩潰般的哭聲已經持續了三天。
我將餐桌上的餐具一一放入水槽中,扭開水龍頭放任水聲淙淙響著,也沒能轉移我的注意
力,只好揉著太陽穴大聲抱怨。
「哇!」
哭聲一起,我的身體也跟著抖了一下。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這樣的暴哭,每天都會不定時的重複上演,在你覺得可以好好休息的
那一剎那,冷不防地開始侵蝕我的耳膜。
如果是只有白天吵那就算了,但連晚上也這麼哭就未免太過分。而且最糟糕的是這並不是
幾分鐘的事,而是持續了好幾天反覆上演相同的狀況。我自認為脾氣還算不錯,以往隔壁
也未曾發生過這種情況,總覺得體諒一下還算過得去,這也是為什麼到現在我都還沒有向
隔壁抱怨的主要原因。
但人的忍耐總有個限度,再這樣哭下去,我很確定等等崩潰的就是我了。
我靜下心來試著撫平情緒,依稀聽到隔壁鄰居試圖哄睡小孩的歌聲。
那聲音細細柔柔,彷彿絲線一般,和著哭聲一同扎進了自己耳裡。
「唉。」我長嘆一聲。
想起新婚不久的丈夫因公務出了遠門,這段時間裡幾乎沒有對象可以面對面聽自己吐苦水
,更別說幫忙解決耳邊的困境。但如果想安穩的繼續住在這裡,問題還是得趕緊解決。
我一邊擦拭著廚房流理台,一邊盤算等等要怎麼去和鄰居抱怨這件事,請他們好好安撫自
己的小孩。畢竟這種哭法,我不是要打電話給環保局檢舉噪音,就是很有可能得打給社會
局通報了。
我把水擰乾,仔細地將抹布攤平,心裡打定了主意。
這是棟新落成的大樓,住戶還不多。這一層樓現在好像也只有我這一戶,也難怪鄰居敢肆
無忌憚讓小孩這樣放聲大哭,也許他們根本沒想到隔壁還有住人吧。
叩叩──
我出了家門向右邊走了幾步,對著貼上大大一個春字的門敲了敲,門後很快便窸窸窣窣有
了動靜。
「有什麼事嗎?」眼前是一個頭髮花白但臉色紅潤的的老人──說是老人,但是他的身形
相當高大健壯。結實的臂肌像是鐵打一般,看上去就相當嚇人。
「有什麼事嗎?這應該是我該問的吧。」我將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只發出個簡單的音節
,生怕被誤會是來找麻煩的。
我趕緊收回詫異的目光,悄悄地偷看屋內一眼,裡頭擺設相當簡潔,幾乎沒有多餘的雜物
。客廳中央有一台嬰兒床,那擾人的哭聲來源正肆無忌憚的放送中。
「你們家的小孩已經哭了好幾天了。」我語氣有點不滿。這也沒辦法,就算知道嬰兒哭鬧
是難以避免的事,但畢竟連續哭了這麼久,早已超越我能忍受的極限了。
「抱歉抱歉,我很盡力了。」老人臉帶愧疚,一邊陪著笑,一邊鞠躬道歉。那和他身形毫
不相配的態度形成極大的對比。
我趕緊揮揮手,比起這些我更想要盡快解決這些問題。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我說。
「弟弟一直哭,但是我一直找不到原因,只好抱著,但好像更嚴重了。」老人搔著頭,一
臉不好意思。
「怎麼會只有您在顧小孩?他的父母呢?」
老人露出了相當為難的表情,說:「這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我也在找他的爸媽。」
我微微點了頭,不再追問下去。看來有什麼難言之隱,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些事還
是不要多問的好。
「我來看看吧。雖然我還沒有小孩,但是應該可以幫點忙。」
「真的嗎?喔真的是太好了,感謝老天!」
有這麼誇張嗎?我微微一笑,覺得這老先生雖然看似虎背熊腰,說起話來卻十分可愛。
我踏進屋內,總覺得哪裡屋內有些古怪,卻又一時半刻說不上來。大概是令人煩躁的罪魁
禍首就在眼前,加上幾天沒睡好的精神有些不濟,導致整個人有點昏昏沉沉的,看什麼東
西都有些模糊。
哭聲的來源正在嬰兒床內躁動著。我靠近一看,一張可愛的小圓臉映入眼簾,細緻的眉毛
和五官使他看起來非常清秀,儘管哭皺了臉,卻難掩他天生的可愛。如果不是方才那老人
稱呼嬰兒為「弟弟」,他看上去倒十分像個女孩子。只是如此可愛的寶寶,哭起來卻如同
天崩地裂,絲毫沒有在客氣的,好像眼淚不用錢似的,宏亮的聲音更是比炸彈還響。雖然
我沒聽過炸彈爆炸的聲音,但應該相去不遠了。
「怎麼樣?有頭緒嗎?」
我抱起嬰兒,輕輕搖了幾下說:「他喝過奶了嗎?」
「當然喝過囉,他在哭的時候我就想說是不是肚子餓,所以很即時就餵了,嘿嘿──啊不
過他還是一直哭,我看應該不是喝不夠吧。」
我摸了摸弟弟的屁股,檢查了一下尿布,也是新換不久,並沒有尿溼的痕跡。
「這就奇怪了,不會是生病了吧?你這邊有額溫槍嗎?」
「那是啥?是一種槍嗎?」老人一臉疑惑的問。
「都這個時候就別開玩笑了,就是量體溫的啦。」
「體溫喔,我都用手摸捏,好像沒有發燒啊。」
我摸了摸額頭,的確是沒有發燒的跡象。不過這也太隨便了,畢竟用手測體溫還是會有誤
差,這老人未免也太漫不經心了吧。不過歸根究柢,還是把小孩丟給他一個人照顧的傢伙
問題最大,實在有夠不負責任的。
「我打個電話求救。」
我拿起手機,卻發現這裡一點訊號都沒有,只得走出屋外找地方撥電話。直到走進自家門
外這才勉強打通。
「喂?怎麼啦?想我了嗎?」救星的聲音充滿磁性,害得我眼淚差點滴了下來。
電話那頭是我那剛辦完婚宴三天,連蜜月都來不及渡,就被公司派到外地的丈夫。這幾天
雖然都會通電話,但見不到面的痛苦還是酸酸地盤踞在心頭。
我簡單報告了目前的狀況,根據他本人的自我介紹,他從小就會為擔任保母的婆婆幫忙照
顧孩子,算是對照顧小孩相當有一套,以前我不信,但現在可有個給他證明自己的機會了
。
「快幫幫我啦,不然隔壁不知道還要哭多久,我快受不了。」
「嘖嘖,照妳的說法,他尿布沒濕、奶也餵了,有試過塞奶嘴哄睡了嗎?」
「是沒有塞過奶嘴啦,我好像沒有在他家看到類似的東西,要去買嗎?」
「等等,不對,我想應該不是,妳說寶寶哭好幾天了,如果是想睡哭累大概也會睡著吧,
如果沒有發燒的話會不會是腸絞痛啊?」
「那是什麼啊?是生病嗎?」我不禁有點擔心了起來。
「算是很常見的情形啦。有可能是老先生餵奶餵得太急,結果吸太多空氣導致的。」
「那我該怎麼辦?是不是帶他去看醫生比較好一點?」
「先別緊張,妳試試看拍嗝後輕輕按摩他的肚子,看看有沒有改善。」
他在電話中交代了拍嗝和按摩的細節及方法,接著我便帶著一臉茫然切了電話,畢竟是第
一次做這種事,我毫無把握自己可以辦得到。
電話掛斷後,那試著哄嬰兒的歌聲又不知從何處細細地響起,輕柔又綿密,彷彿不存在這
世界上的聲線一點一點順著空氣鑽進了耳內。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囝仔人驚著無代誌
土地公會保庇 保庇你細漢好搖飼 保庇你大漢會順適 會順適》
這次的歌聲清晰很多,但聲調卻明顯不是那位老人喉嚨唱得出來的聲音,但歌聲結束後,
那響徹雲霄的哭聲又再一次衝擊我的耳膜。
我收起疑問,趕忙又回到屋內。
見到我回來,老人趕緊把他抱在手上的寶寶交給我,一邊跳著腳說:「找到救兵了吼?快
點快點,我也拿這小子沒轍啦。」
「真是的,怎麼就這樣把孩子丟給您一個人啊!」我將手撐在寶寶的胸前,試著把他抬起
,但第一次抱嬰兒的我接觸到軟綿綿的軀體,一時讓我驚慌不已。好不容易讓他整個身體
垂軟地靠在我的肩上,頓時間有種相當奇妙的感覺。好像彼此熟悉似的,他的哭聲和緩,
我不再手忙腳亂,兩方都安心了下來。
我用弓起的掌心生疏地拍著嗝,生怕太過用力反倒把人弄傷了。寶寶也識趣地貼在我身上
沒有掙扎,儘管還是放聲哭著,但已不像先前那樣暴哭。
過了好一會兒,總算聽到打嗝的聲音,像是不知道積蓄多久的水池一般一口氣試釋放了出
來。
「這樣可以了嗎?」老人帶著如釋重負的神情問。
「還沒呢。」我將托著寶寶的後腦,將他平放在嬰兒床上,他的表情像是有百般的不願意
,皺著臉就要張嘴哭。
「不哭不哭,阿姨幫你按摩。」我照先生教的方法在他的肚子上反覆按摩著,又輕輕抬起
他的小腳,想幫助他排氣。
我凝視著寶寶的眼睛,總覺得他有些面熟,像是久別重逢般,有些難以言喻的感受在心上
翻攪。明明是第一次見面,感覺卻十分熟悉,也許這孩子天生就有種魅力,非常得人疼愛
吧。
在按摩過後,寶寶一連放了幾個響屁,哭聲漸漸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頑皮的笑容
,我看著他揚起的嘴角,不知不覺也笑了起來。
「終於甘願了啊,這小子真的有夠難搞的。」老人搖搖頭,對著我苦笑。他也是一臉疲倦
,感覺也是被折磨了好幾天。
「好了,接下來就交給您了,接下來在餵奶的時候可別太急了。」
「那等等如果這小子餓了,我可以再找你過來幫忙嗎?」
「不要,別開玩笑了。」我笑著站起身,看著昏昏欲睡的寶寶,如釋重負地退出屋外,關
上門的前一刻我的目光都停在那嬰兒床上。
「哈哈哈,當然是開玩笑的啦!」老人送我出了屋外,露出他豪邁的笑容說:「不用擔心
,妳一定會是個好媽媽的,再見囉。」
喀擦──我順勢關上大門。
我用力地呼了口氣,對於自己解決了一件大事而感到無比的成就,更重要的是惱人的音源
消失了,接下來只要老人餵奶時多注意一點,寶寶大哭的情形應該就不會再次發生吧。
我摸出口袋中的手機,想傳個訊息和先生展現自己的成就,這才發現手機顯示著好幾通的
未接來電。
「什麼嘛,不過是幫小孩拍個嗝而已未免也太大驚小怪了,就這麼擔心我弄傷人家喔?」
我心生不滿地回撥,打算待會把我的成果好好加油添醋一下。
「喂,妳總算接電話了!我剛剛打給妳的時候怎麼都沒有訊號?我們家訊號有這麼差嗎?
」
「怎麼,換你想我了喔?」
「不是啦,我是想問一下,我們家隔壁什麼時候有住人了?」
「這有什麼問題嗎?可能這幾天搬來的啊,雖然你一個禮拜不在家,但這幾天內有鄰居陸
續搬來也不奇怪吧。」
「呼──」電話那頭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妳說我們家隔壁是指出門後往右邊走嗎?」
「對啊不然呢?」
「妳看仔細,我們家就是那層樓的最右邊間了,怎麼可能會有住戶!」
「你在說什麼啦──」我不耐煩地撇過頭,這才發現一個被自己忽略許久的事實。
出了家門後,右邊只有一面長長的落地窗,窗外還看得到遠方的市景,閃爍的燈光比星星
還耀眼。
但就是沒有門。
不要說是門了,連容納一戶的空間都沒有。出了家門往右走不到兩步就會撞上這面窗戶。
我傻在原地,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距離宛如隔著銀河似的,既遠又沉,漸漸地我什麼都聽
不見了。
耳邊迷迷糊糊地依稀能聽見,一首熟悉的旋律迴盪在耳邊。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囝仔人驚著無代誌
土地公會保庇 保庇你細漢好搖飼 保庇你大漢會順適 會順適》
我想起進了那老人的屋內後,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這時候才察覺,那房裡的一切,除
了嬰兒和老人以外,通通都相當的模糊。並不是指「記憶」的模糊,而是目光所及的一切
看上去都相當模糊,屋內的一切彷彿僅具有形體,卻不包含細節一樣。
「我想我是累了,該睡覺了吧。」不管怎麼說,至少惱人哭聲的來源已經不存在了,我也
懶得去探究剩下的東西了。
我很快地切斷電話,躺在床上後不再去想剛剛發生的事情,很快就進入睡眠之中。無論剛
才的遭遇是不是我在作夢,我現在都只需要好好睡上一覺。
一年後的某天,我想起這件令人嘖嘖稱奇的怪事。
原因並不是心血來潮的回憶,亦非茶餘飯後會拿出來說嘴的怪談趣聞,而是我在產房中聲
嘶力竭的大戰後,抱上自己孩子那一瞬間的感想。
我並不感到意外,倒不如說也許自己一直在等待這天的到來,腦海裡響起了旋律,忽遠忽
近地捉摸不定,卻又令人感到親近又安心。
我低頭看著他。
那是一張可愛的小圓臉,細緻的眉毛和五官使他看起來非常清秀,儘管哭皺了臉,卻難掩
他天生的可愛。看上去總覺得他有些面熟,像是久別重逢般,有些難以言喻的感受在心上
翻攪。明明是第一次見面,感覺卻十分熟悉,也許這孩子天生就有種魅力,非常得人疼愛
吧。
--
「請插入紙鈔」
「紙鈔全數插入後請按確認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