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它們是對稱石柱,雕著無數逆流而上的半人半魚。」
日光乍現時,空氣尚未回暖,而刺骨的冷冽晨風,讓氣溫變得更低更難忍。
喬符豎高衣領,在校門左顧右盼。微弱光線讓大地染上股朦朧色彩,散發股難言的不
安氛圍。
他數了數,共三條柏油岔路,還有一條草叢中的石階。
從這裡也能聽到浪潮,甚至能嗅到鹽味。但喬符並不意外,畢竟整座山脈本就遭海水
重重繚繞。
他仰望長滿美麗花朵的巨岩,它們猶如寒冰結晶似的,呈柱狀交疊,時而可見菱形亂
紋自叢生青草下悄悄裸露出來。呈現一股史詩中既悠遠又無奈的氣息。
「這裡雖然詭譎,可這裡仍是挺美的。」喬符思量。「但別忘了來此的目的。」
最後,他選擇階梯那條行走。
叩、叩、叩。除了喬符的腳步聲與心跳,大地一片寂靜。
過了十來分鐘,直到人跡蹤滅之地,他撿了一片林間的石板。
又薄又寬,只比書本大上一點,他惦惦重量,把石片擱至山坡較緩和處。
自己則在高處尋了死角,來回確認,藏匿的位置不易被察覺。
接著,喬符把父親的遺物從風衣口袋掏出。
那是個圓錐狀的黑色物體,外貌與檀香相似,卻沒甚麼氣味,湊近鼻頭只能嗅到淡淡
樟腦香。
喬符用噴焰打火機點燃,清煙頓時像條白線彎曲爬上天空。他緩步回到高處,像個蟄
伏的狩獵者靜觀其變。
他假想各種顫慄悚寒的怪物,模擬各種可能。
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很魯莽,可是不願意持續處於被動的一方。
白煙沒多久便奏效了,草叢窸窣作響,某種東西滑過雜草時製造了吵雜聲音。有東西
過來了。
那是條體型與人類相彷的黑蛇。
喬符有點詫異,因為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巨大的黑蛇。
嘶。
牠吐信。
又滑行一小段距離後,牠舉起龐碩腦袋,左顧右盼地偵查氣味來源,模樣簡直與一般
人類毫無兩樣。
牠有著烏黑璀璨色澤的鱗片,側腹夾雜奇異藍螢光的紋路,展現出悽惻的異樣美感。
黑蛇東張西望。
牠發現僅是黑檀香似乎頗為失望,掉頭就走。從喬符的角度俯瞰,那畫面就像綠藻中
一條快速移動的黑色蠕蟲。
他盡可能放輕腳步,卻不敢怠慢。保持一段距離追逐著黑蛇。
「我根本是瘋了。」他苦笑。但說不上來,就是有種預感該追上去。
牠撥開蘆葦。
被倏然從樹冠而出的鳥群轉移了一會兒。
回頭時,他追丟了,黑蛇已不見蹤跡。
該死。他咒罵。
喬符再次回復耐性,集中精神搜索,五感頓時敏銳了起來。枯木、巨岩、海洋、五節
芒、咸豐草、唯一條石子路。
他又獨自緩行了一小段路。驀然見著路央有一名彎膝而蹲的少女,她正低頭凝望,側
臉惆悵落寞。
「為什麼會有少女?」
她服裝奇特,介於清末民初款式,又幾分像是旗袍與浴衣綜合體,寬大袖口刺著漂亮
得繡球花,齊耳鬢角、平整瀏海,柔順得像一片紋路鮮明的闊葉。
雙眼濕潤得彷能滴水,肌色接近麥芽,鼻樑、紅唇、耳輪都小小的,像是瓷娃娃師傅
細心捏來的精緻工藝品。
她專注地盯著眼前一隻乾癟的蟾蜍。蟾蜍看來死掉有數天了,翻著屍斑的白肚四腳朝
天。
十四、五歲少女用青蔥手指輕輕地在蟾蜍上方揮過。
僅僅是揮過,蟾蜍像是倒帶影片般回復水份。
屍斑頃刻消失。
好像只是不小心跌倒而翻了滾。
蟾蜍的四肢再度動了起來。然後,若無其事地蹬著腿跳進草叢。
「竟然……」喬符邊瞪眼盯著不可思議的一幕,邊盤算該不該叫住這少女。喬符在想
,若這少女屬於超自然一部分,會不會能向喬符解釋刺脊島上種種詭異現象,甚至,能告
訴喬符關於他母親的線索,或者找到毓晴。
她猛然昂首,緩緩轉向喬符。彷彿滲透他的心思,她睨眼,像是宣言不會幫助喬符。
她倏然張口低咆。
一對鐮刀般的利牙從上顎揮出。
喬符大驚,退了半步。少女便趁機抽身往斜坡跳下,逃出了喬符視線。
咚。
她髮間某個閃爍光亮的物體承受不住劇晃,落在草叢中。
喬符從遍滿蕨類的濕斜坡滑下,大步跨到路緣。
他朝少女離開的方向瞧去,很快人就不見了蹤跡。
這時,喬符踢到少女掉落之物。
他撿起遺留物品,是一支珊瑚髮釵。
骨架由黑檀木所製,鑲著幾乎毫無雕琢的桃紅珊瑚。髮釵色澤勻稱,紋路細緻,很是
好看。
一角鉤了層半透明白膜,就像被撕裂的塑膠袋,喬符以指尖輕輕挑掉,頓時,一股不
祥的預感又湧上。他將髮釵收起,原路返回,絞盡腦汁試圖整理出一個脈絡。
喬符從日照和影子位置推測跑來的方向。直眺遠方,尋不著小學。看來有段距離了,
但喬符想來也罷,因為他只要一心煩就會想散步,散步能幫助他保持清醒。
「那女孩是由蟒蛇所變成的嗎?還是她也是昨晚門外怪物的同類?又或者……她和母
親有關聯?還是她是帶走毓晴的一份子?」
諸多疑問與可能性讓他鬱悶。他百般困頓,卻無可奈何而懊惱無比。
但是,他打算先將這些放到一旁。
慢慢地,隨著日光漸強,林中也傳出了蟲鳴和鳥叫。
就在他正靠近之前點香處時,從很遠處,就可以看見有群東西聚集成一團,中央是濃
煙。
那群怪影朦朧,由於十分遙遠的關係,只能隱約辨認它們正在膜拜白煙。
喬符難以置信的嚥了口水,握緊彈簧刀。
牠們跪拜姿勢非常一致,長到不可思議的毛茸茸手臂,擊地、擊頭、指天。身軀小得
像是脫水後萎縮的花苞,似乎有兩顆唇齒相連的頭顱。
喬符想到電影中馬戲團的畸形連體嬰。
但說不上來,那些怪物虔誠的模樣令他心生憐憫,感覺上,牠們若會傷害別人,多半
是出自愚蠢和恐懼。
牠們倏然停止古怪的儀式,抬起一張張老邁乾癟的面容,怒目尖叫。
喬符痛得摀住雙耳。聲波像把鏈鋸刺穿他的腦門,他感受到臉部淡斑部分像是燃了火
般灼熱。
「閉嘴!」喬符痛苦嘶吼。
高頻噪音就像數以千計條寄生蟲,正以嚙咬的方始鑽開喬符的頭蓋骨,恣意啃食他的
腦漿。
他雙眼充紅,透明可見血管的鱗片越來越明顯。
就在那瞬間,一隻手貼伏他的背脊,觸感像根將顫寒注入喬符血管的針頭。
喬符差點將彈簧刀刺進觸碰自己的物體。
「你為甚麼可以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呀?」
是笑得像隻狡黠狐狸的古兆。
「甚麼?」喬符低頭看向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對方:「是……你?」
「怎樣?」他輕蔑笑道:「你跑到這種地方來,是想要發掘甚麼自己的秘密基地嗎?
」
喬符無視揶揄:「前輩你是怎麼靠過來的?」他瞇小眼,不排除古兆可能也是隨時會
主動攻擊的怪異生物。
「當然是走那條石子路呀,不然飛天?」他笑容漸發詭異:「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甚麼?」
「算了,走吧,去認識一些街坊鄰居。」
古兆轉身,自顧自下階梯。
喬符並不打算回首,他走在古兆左後方:「前輩,我看見很多詭異的事物。」
古兆冷笑一聲,不以為然說:「很有趣,說來聽聽。」
「昨天有不明的生物在我房門外。」喬符瞪著古兆後腦杓,等待回應。
「哦?所以?」
他的笑聲中銜了不懷好意。
「沒。應該是我多慮了。」喬符說。
古兆頷首,繼續走著。
除了草葉摩娑衣物的沙沙聲外,兩人回到刺脊島小學前都沒有交談。
一路上也無再出現任何怪象。
卻總有不祥感一直縈繞喬符。
刺脊島小學的停車場竟然倒滿腳踏車。
弔詭的是好像鏽了很久,有的甚至沒了輪子,古兆卻毫不在乎,開了車門喊:「上車
。」
山路顛簸。
日照逐強,氣溫逐步回暖,周遭路況跟著明亮起來,兩旁鬱綠植物不像昨日那樣陰森
,在和熙陽光下明媚許多。
他們駛過狹長下坡時,古兆彷彿根本沒在關心路段,不時斜瞄喬符竊笑,眼神中充滿
了不懷好意。
喬符倏然見著路邊樹枝掛了一件女用黑大衣,蓋滿了火葬場飄出的灰燼。
「為什麼你會來刺脊島?」古兆突然問。
喬符聽到後,當下也不急著回應,他欣賞窗外風景,輕描淡寫道:「我父親以前在這
裡當過兵。」
「哦?」古兆打了一個急轉彎:「那關你甚麼事情?」
「我的父親在這裡遇到我母親。」
「所以你回來找你爸媽的往日情懷。」古兆笑了兩聲:「真浪漫呀。」
喬符很習慣他人的冷嘲熱諷,所以沒有多大反應,話雖如此,並不表示喬符真的毫無
感觸。
車內沉寂下來,氣氛有些尷尬。
喬符思考半晌:「前輩,刺脊島有甚麼記載當地傳說的地方嗎?」
「哦……山上有一座廟宇。」古兆像是要補償甚麼似的,態度舒緩許多。
「能麻煩前輩告訴我該如何找到那間廟嗎?」
「可以。我回頭畫張地圖給你。」
「嗯。多謝。」
其實只要悶不吭聲,古兆俊秀臉龐仍是十分討人喜愛的,他身穿凌亂卻不骯髒的白襯
衫與西裝長褲,儀容乾淨。但偏偏就是生來伶牙俐齒,彷彿言語上不佔便宜,便會渾身不
對勁。
但喬符對此並沒太多想法,更教他在意的是為何總無法察覺古兆腳步聲,這人底細深
不可測,讓喬符難以信任。
喬符突然察覺,古兆有條項鍊,可紅線中央綁著的物體被收入衣中,若非拉出,將無
從得知。
喬符不禁納悶,像古兆這樣一個人會配戴甚麼墜飾,不太像十字架或玉珮雕像等信仰
之物,心臟病藥?或者戀人定情物?這樣一想,他發現自己對古兆所知甚少。
但貿然打聽太唐突了,他想了想:「前輩,刺脊島有甚麼販賣日常必需品的店家嗎?
」
古兆翻了白眼,不以為然道:「廢話。全島有兩家雜貨店和一家便利超商,但都在警
察局旁,而且最晚開到八點半,只要船沒來就不會補貨,至於電影院或酒吧你就別想了。
」
「嗯,多謝。」
「快到了。還有,提醒你一件事情,村裡的人都很討厭山中的東西。」
「甚麼意思?」
「你自然會知道。」
「我還想請教一件事情。」
「怎樣?」
「這裡不只沒有網路訊號,連電話都無法通訊,生活很不方便吧?」
古兆冷笑一聲,揶揄道:「那你以為你祖先輩是怎麼活過來的?」
然而,關於刺脊島的訊息,還有電子郵件,都是透過網路傳達,代表著某處定然可以
聯繫外界吧?喬符心底雖然這樣疑惑,但卻沒說出口。
古兆把車停在路邊,熄火後逕自下車。
喬符也跟著下車,他迅速地轉動眼珠子,不動聲色地捕捉街景,深怕錯過任何重要訊
息。
這是條左右都是住戶的斜坡。
屋子多半以木構和石砌為主,少數外表較氣派者則會使用紅磚與花崗岩塊。未見超越
三層樓的建築。有幾間早已荒廢,灰濛濛的窗子後方只剩空盪盪樑柱。
五名少年在玩球,到處曬著散發魚腥味麵條,不少男丁高聲談笑,其中名還身穿警察
制服。
他們見著古兆與喬符頓時靜默下來。
居民們好奇地打量著陌生人。膽小的孩子則躲到父母身後,胸口刺青的光頭壯漢緊盯
喬符,不時對一旁手拿香菸的黃髮老人低語。
一群中年婦女甚至停止交談,毫不掩飾地直視他們。
突然,雜種犬衝著喬符高聲怒咆。翻起嘴角露出猙獰利齒。但他斜視一眼,狗群頓時
夾尾躲回椅下和主人身後。
「你超受歡迎耶。」古兆戲謔道。喬符試圖對每視線接觸者點頭,他們似乎有點意外
,但征愣後多半會點頭回禮。
喬符聽到有人議論:「是古家的孩子。」
「他來做甚麼?」、「還有一個陌生人。」、「那古兆要幹嘛?」
古兆無視異樣視線,朝正在泡茶的警察走去。
喬符認出那是飛機上的搭話男子,但怎麼沒印象搭船時有見到他?
那人制服最上排扣子已經脫落,他見到古兆靠近,便戒備地起身問:「有甚麼事情嗎
?阿兆。」
「所長在不在?」他瞥了眼桌上茶杯:「還真有閒情逸致呢,不玩玩象棋多可惜。」
年輕警察聞言後面色凝重:「你有甚麼事情要找所長,我可以幫你轉達。」
他試圖要和喬符交換眼神,但後者不予理會。
古兆雙手一攤:「沒甚麼,總要和他介紹一下新來的,我也很懂規矩嘛。」
警察遲疑片刻,視線在古兆和喬符二人間來回:「是你?我們見過了。不然阿兆,你
跟我回警局一趟,我們慢慢說。」
這傢伙果然不受歡迎,喬符沉思,但問題是,單純是因為說話方式尖酸刻薄才被討厭
嗎?還是,有其他原因才演變成如此?
古兆嗤鼻。王龍強抑不悅,把注意力轉移到喬符身上。
「失禮啦,上次有一面之緣了,我叫王龍。請問要怎麼稱呼方便?」
他微微點頭:「你好,我叫做喬符。」
王龍簡直算是漠視了古兆,挑釁般對喬符伸出手掌。
居民眼中充滿戒備。
喬符陷入兩難。
「哦?」古兆面露不屑地等待事態發展。
「小龍啊,你怎麼在這裡。」在王龍身後出現名五十多歲的白髮警察,他的出現巧妙地
解救了喬符的處境:「這不是小兆嗎?」他拍拍王龍肩膀。王龍識相地向後退開。
「這位是?」他瞇眼對著喬符笑。
「我的名字是喬符,您好。」
「幸會,我是王忠。」王忠態度彬彬有禮又和藹。但喬符就是無法對他放心。
王忠揚了揚魚尾紋,笑道:「我們回所裡講如何?」
「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古兆面露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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