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後背袋拿出筆記本,無視草叢中的嗡鳴,他一直無時間詳細研究,或許是時候了
。
接近黃昏了,光線有點不足,他拿出手機充當電源,同時,發現了這裡訊號不通。
這頁提到了「擬態」。
貝氏擬態:一個物種模仿較高階物種,藉以逃避捕食者,舉例:地底猿。
穆氏擬態:以鮮豔色澤警告捕食者擁有劇毒不可食用。舉例:腦人。
進攻型擬態:擬態成無害物種吸引獵物。舉例:石石子。
還有假裝同類、假裝受傷、假裝幫助、假裝善意……。
父親在最下行以紅筆醒目寫著:「不要相信人類以外的東西,它們甚至願意用死亡來
換取你的信任。」
喬符滿是困惑……擬態?是指甚麼?意思是這刺脊島有尋常動物外貌,卻不屬於尋常
動物的存在嗎?而那後面舉例的名詞,又代表甚麼?
咚。
物體掉落聲吸引了喬符注意力。
他把視線挪移開書頁。
學校氣氛驟變。
本就微弱的夕陽受飄來烏雲環籠,僅透一縷縷衰敗光線,建築、岩石頓而轉為寒冷青
鋼色。喬符感覺不對勁,可是搭飛機時把彈簧刀鎖進了行李箱,這讓他很不安,好像赤裸
站在人群,不,真要說來,手無寸鐵比赤裸站在人群還要令他恐懼。
彷彿驗證他不祥預感,走廊旁被風吹得不斷搖晃的旗幟還有木偶有了動靜。
它們各自朝不同方向搖晃,而且,有些東西擺動幅度遠大於其他的。
彷彿有人在玩弄一樣。
又或者被賦予了自我行動的意識。
一股血液直衝喬符腦門,全身像是沸騰般火燙,眼角的鱗斑剎那間充血,如綻泛玫瑰
嫣紅,他本能感知到危機,可是彈簧刀不在手邊,使他萌生恐懼。
喬符直盯著那串有風鈴和人偶的吊飾瞧,而木偶像是發現了他的注視,一瞬間停了下
來。
突然,像是要掙扎出誘捕籠的老鼠,它以怪異又不正常地急速扭動。
紅線「啪擦」斷裂,木偶像熟透果實掉落地板。
喬符屏息瞪著木偶,一邊俯身揀起較粗壯的樹枝,一邊計算校門口到走廊的距離。
啪滋。喬符聽到聲響,倏然朝身後揮舞樹枝。
在最後一秒他停了下來。
是古兆。
他倒是很淡定,既沒閃避也沒防禦,不以為然地望著臉龐的樹枝,挑眉:「你在幹嘛
?」接著不懷好意地扯動一邊嘴角:「你嚇到我了。」
你嚇到我了?但反應完全不像。看來這傢伙的問題也很大。喬符放下樹枝道:「抱歉
,我以為是貓狗之類的。」
他們心照不宣地看著彼此,古兆聳聳肩,口吻輕率說:「很正常,這裡很多有的沒有
的小動物。不過,沒想到你人塊頭那麼大,膽子小得要命。」
喬符不做回應,斜眼瞄了走廊,那裏除了有攤紅色污漬,竟空無一物。他難掩詫異神
色,古兆看了又譏諷:「你該不會又怕蛇又怕狗又怕貓又怕蜘蛛又怕黑又怕鬼吧?」
「嗯。」
「呿,真是個無趣的人,我帶你去教師宿舍。」
「需要先和其他老師打招呼嗎?」他冷冷道。
「不用呀,雖然暑假比較自由,不過還是該來,但剛剛去辦公室都沒人,至於為什麼
消失,這我就不清楚囉。」古兆呵呵笑了兩聲。「你說我該不該舉報他們呀?」
喬符點點頭。
「更正,無聊至極,走吧。」
他們路過掛有旗幟走廊時,不知何處散發著一股詭異的酸臭味。
校長室、各年級教室、美術教室、保健室、電腦教室、倉庫、音樂教室、舞蹈教室,
最後停在白色門前。
「很遺憾,大家似乎都不太想住宿舍,所以你沒有室友。」古兆將鑰匙交給喬符:「
不過你還是只能住那間,抱歉啦,學校的規定。」
古兆長相英俊,但戲謔神情總是讓喬符覺得厭煩。
「早點睡呀,明天帶你去和下面的村民認識認識。」他說完便走了。
喬符檢視鑰匙,上頭用奇異筆標著:「三一八。」他找到相應的門牌而入。
房間霉味濃厚,堆滿紙箱、書堆、廢棄電視機、還有壞掉風扇。窗戶黏了張泛黃報紙
。喬符將行李暫放地板,勉強發現床鋪。壁癌關係,所有物體都覆蓋一層白漆粉末,這讓
喬符的鼻腔與肌膚十分不適。
他脫下風衣後便直接挪動箱子。有些沉到喬符得使盡力氣,有些則不太重,有的雖以
厚膠帶密封,卻似乎是空的。而這些箱子都散發一股鮮艷又甜膩的腐酸氣息。
當喬符搬下最後一箱時,發現床上散落極為細長的頭髮。
「這是頭髮吧?」
「之前有人住在這裡嗎?而且這頭髮的長度,應該是名女孩子吧?是之前房客嗎?但
這裡似乎許久沒有人住了,況且,這頭髮新的不可思議。」喬符腦海閃過無數疑問。
咚咚。
從房間另一個角落忽然傳出聲響。喬符循聲望去,陷入短暫沉默。
他將手插進太陽穴髮際搓揉,減緩煩躁感後取出彈簧刀。
他希望這只是老鼠,但還是小心為妙,他躡足靠近。
是個半開紙箱,喬符將它搬到書桌上打開。裏頭用瓦楞紙隔成十六間小框框,每個都
放了一個木頭人偶。和喬符剛剛看到的那個一模一樣。
它們都以不織布料套住上半身,僅露出木製雙腿,呈現胚胎蜷伏子宮的姿勢,被擠壓
在透明玻璃罐,泡在不明鮮紅液體中。開口以灰蠟彌封,銘刻著喬符從未見過的文字。幾
瓶還飄浮碎裂內臟般的沉澱物。
「這是甚麼鬼玩意?」他拿出一瓶,水很濁,無法看得很清楚。但隱隱約約,他有種
裏頭藏匿的生物在打鼾的錯覺。
叩、叩。喬符以刀尖敲了敲,沒有反應。
而那十六個洞,只塞了十五個娃娃。
「千萬不要跟未知的事物共處一室。」喬符的父親曾如此說。他猶豫片刻,將鋒刃折
回手柄後拋進口袋。提抱紙箱,以左手橫托,右手頂開房門。
喬符的腳踢到了一個物體,從觸感判斷,頗是堅硬,他帶著困擾的心情低頭查看。
是木頭娃娃。
「為何會在這裏呢?因為古兆惡作劇嗎?可是明明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又或者,這
東西其實也是那些詭異事物的一份子嗎?但話說回來,所謂「那些詭異事物」又是指甚麼
?」喬符不發一語,悄悄將裝滿木頭娃娃的紙箱放下。側身鑽回房間。
喬符立刻抽出彈簧刀,試圖鎖上房門,可是門鎖竟然是壞的。他努力保持淡定,額心
湧現的汗珠一路滑至眉毛,讓他眼皮刺癢。
「喵。」
走廊有貓叫聲,喬符瞠眼,全身神經倏然緊繃,他凜然抽出彈簧刀,一手抵壓門扉
。
「喵……嗚。」
那不是貓發出的聲音。
很難確切判斷牠的真面目,但聽上去就像少女的求饒聲,又像是某種夜行動物的威嚇
嚎叫。那聲音起初甜膩,尾音卻沙啞苦澀。凝神諦聽,可以依稀辨認是由三種不同頻率交
疊著。但怎麼聽都不像是單純的人類或者野貓。
「喵…噢。」牠像是在尋找甚麼,發出重物拖行地板的聲響,其中參雜了骨頭或者牙
齒的打顫音。
喀、喀,指甲在搔抓牆壁和木門。喬符緊張地喘息起來。
忽然沒了動靜。
叩、叩。
改成了敲門,如此輕柔有禮貌,詭異無比,喬符平舉彈簧刀,考慮是否該先發制人。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至少同時有四隻手在敲擊。
他嗅到屍體焚燒的臭味。
這是甚麼鬼東西?
該不會?他想到信中的警告標語:「請帶貓罐頭。」
喬符依然用身體壓著門,同時伸長手臂,勾了行李箱到腳邊,他掏摸出貓罐頭,拇指
勾住拉環,將加蓋鋁片撕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開了一道縫隙,把罐頭拋擲出去。
然後立即關上門,用身體和行李箱抵住。
走廊復歸寂靜。
但喬符仍然沒有輕舉妄動,他直覺外頭那「存在」雖然危險,但不擅長主動狩獵,且
偵測能力低落。
他持刀抱胸,全神貫注地以單膝和行李壓住房門,直瞪木板表面的迴環樹輪。然而,
除了喬符的心跳聲,周遭一片死寂。五分鐘、半小時、兩小時……漫長僵持讓他忍不住走
了神。
那天,他們翹課了,毫無預警的,因為午休時談論到海,她便對喬符:「我想看見你
笑,你說你很喜歡大海,看到大海說不定就會笑了。」
毓晴從保健室偷了兩件便衣,他們換上,並將制服胡亂塞在書包,決定從旁邊有桃花
樹的圍牆逃離學校。毓晴像會輕功一樣蹦跳幾步,就毫不費力的攀上樹頭,一躍便飛過了
圍牆,徒留咋舌的喬符呆愣在原地。
「猶豫甚麼,快過來呀!」她興奮喊道。
喬符露出不服輸笑容,爬了上去。
他們穿越兩條大街一條小路,又穿越窄巷,在交流道旁轉彎,來到了杳無人煙的海邊
。
白沙灘散滿漂流木,卻幾乎沒有人造垃圾,宛若一片無際的蒼皎雪原。喬符巡視周遭
,冥紫色的礁門、狼爪橫行的蝕溝、莊嚴祭壇般的岩崖,使他潛藏不住心中讚嘆,一反早
熟,稚氣地跟著高聲歡呼。
毓晴一見浪潮就大叫,脫了鞋赤足跑進沙灘,她猛然一頓,又回頭,手拉喬符倩笑:
「快來嘛!」她引領喬符奔向大海。
每當她露齒大笑,突出的虎牙就在耀眼陽光下皚皚閃爍,讓喬符目眩神迷,跟著飄飄
然地傻笑。
喬符滿足地眺望遠方,盡是程度不一的藍。天空的淺藍,降至海平面成了湛藍,然後
隨著距離越遠,越是深邃。
他直視大海最深最遠處,心底卻萌生股難言焦慮。
浪潮乍湧,碎為花白泡沫捲向岸旁。猶如垂死掙扎之人的最後輕撫。
『喬符。』
有東西在呼喊他。
喬符嚇了一跳,暗想:我聽錯了嗎?
「喬符?」毓晴拍拍他的臉頰:「你沒事吧?看起來超沒精神的。」
「沒、沒事。剛剛好像發生幻聽。」他皺眉,轉向毓晴,她髮絲正隨海風呼呼拍響,
好像成團烏黑水草。
「要不要去玩水?」她狡黠一笑,將眼鏡和鞋子整齊置於砂上。
喬符聳肩,狐疑看著毓晴。她忽然踮腳,含咬住喬符耳尖:「這兒沒人,我們脫了衣
服下去嘛。」
她溫甜的氣息化作一道煽情烈火竄流進喬符體內,令他產生反應。
毓晴發出笑聲,凝視喬符的瞳孔烏黑而剛強,不知為何她今日似乎特別大膽,甚至讓
他覺得過於熱情。但老實說,喬符並不討厭這樣。
「真的不要?」她的臉部散發著變幻莫測的亮光。他點點頭,毓晴便發出耐人尋味的
「哦?」但笑意卻絲毫未減。
「所以點頭到底是要還是不要呀?」她語中調情意味濃厚,與平時閨秀文靜形象相去
甚遠。
「喬符。」
他再次聽到呼喊,立刻朝海平面探視,但仍舊毫無一物。那聲音既空洞又詭異,有點
像山洞中的回音,又有點像隔著深水而模糊不清。
聽起來很中性,卻極富情感。
「嘿。」毓晴將雙掌覆上喬符臉頰,強行扭了他的頭過來:「看我啦!」
喬符難得害臊,毓晴調皮吐舌:「那外衣就好了?」
「嗯,好啦。」
於是,他們三兩下就脫得僅剩內衣物,摺疊好衣褲後,十指交扣走入海中。
「來,回到我們身旁。」
他又聽到了,這次如此清晰,喬符確定並不是幻聽,他語帶詫異道:「毓晴,妳聽到
了嗎?」
「甚麼?」她困惑歪頭,喬符的視線恰好落在那微隆的鵝黃胸衣,接著轉移到優雅卻
感覺十分纖細脆弱的鎖骨,最後停留在她滑嫩且熱烈的白頸。
他不禁看呆了。又被毓晴喚了一次,才恍然大悟:「沒、沒事。」
兩人步入海裏,水溫適中宜人,一股恬淡、舒雅的幸福感忽而在喬符心底氤氳。
海水讓毓晴的輪廓變得更美,更加不真實,好像她天生就屬於大海般不可思議。
「回來。」這次聲音近在身旁,喬符忍不住拔聲驚呼。
「怎麼了?」毓晴也著急起來,高聲關切。
「我們先快點上岸,感覺不太對勁。」他拉了毓晴的手轉身,甚是強硬的快步返回沙灘
。
「喬符,好痛,你輕一點嘛!」她埋怨,腳步拖拖拉拉,涉水時趴搭趴搭激起浪花。
「為什麼要逃離我們?」
「閉嘴!」喬符咆哮。
「對、對不起。」毓晴委屈道。
喬符無暇解釋,只顧緊擰毓晴五指,專注朝陸地狂奔。
快!他有預感得快一點逃離海水。否則事情會非常不妙。
「帶走那女孩,就會跟來了。」
最後一句彷彿出自中年男子之口。低沉、渾厚,充滿威信。那聲音讓喬符打從心底寒
顫。但他仍在最後一刻驚險的奔回乾燥處。
終於鬆懈下來的喬符展現勝利笑容,他回頭喊向戀人:「毓晴。」
卻發現自己僅攫著一條乳白狀的不明水底生物。
他嚇得鬆手,那水母狀半透明之物立刻鑽進了沙灘。
陽光灑遍房間。喬符被窗外射入的光線熱醒。他努力尋思昨夜是何時入睡的,卻遲遲
沒有結論,夢境中的往事,模模糊糊地,像躲在理智邊緣幻影。
最後,警察判定毓晴是戲水時游得太遠被海浪捲走,始終沒有打撈到屍體。於是便以
戲水意外結案,但喬符深深認定,毓晴的消失絕對與超自然力量和那些不祥的呼喚有關。
過了沒多久,人們就像完全遺忘了這件事情從此不再提起。彷彿毓晴只是他白日夢中
的一個遊魂。
或許在喬符內心深處,一點都不意外刺脊島上的種種怪異現象。
他彈出鋼刃,悄悄推開房門。儘量壓低聲響,小心翼翼窺查走廊兩端。如此高大男子
卻小賊般躡手躡腳的畫面顯得有點荒誕可笑,
走廊並無怪異生物。
貓罐頭的內層被舔得乾乾淨淨,某一部分像遭電鋸切割,硬生生裂了峽谷般的三角尖
口。
地板灑滿線蟲般的粗糙長髮。
和箱子底下一樣的長髮,該不會,我佔據了某種生物的巢穴?喬符揣測。若真如此,
那東西勢必會纏著我不放。
古兆知道這東西的存在嗎?喬符質疑。
他稍微收拾,發現時間仍非常早,便決定初步熟悉地形。除了彈簧刀,喬符還額外準
備了噴焰打火機以及小罐噴霧殺蟲劑,還有爸爸留下的黑、白檀香各一個。
看來事情將往糟糕的部分發展。他深深嘆息。
他在房間點了父親的遺物,能驅離「它們」的白色檀香。
喬符摸出彈簧刀,又想到在汪洋中,拿著小刀,與鯨魚搏鬥的男人身影。
他倏然有種感觸,這把刀會出現在此,並非偶然,而是被人特別帶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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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脊島》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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