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不怕不怕

媽佛

14140

大家好,我是什麼都好,好久不見,新年快樂。

一樣是舊文重貼,裡面出現的角色之前也曾出現在發過的一篇文章「生」裡面。

最近考慮著要不要把之前有被問過的舊文「模範家庭」也重貼出來,有點苦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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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乖乖,不怕不怕,這只是妳在做噩夢喔,等妳再次睜開眼睛,就都過去了。」


  她對媽媽最深的印象,就是媽媽總會在她害怕的時候,將她小小顫抖的身軀輕輕卻充
滿力量地按入懷裡,在她耳邊低聲如念出魔法咒語般呢喃,再執起她小小的雙手按住耳朵



  就如同許多通俗的家庭悲劇最常描寫的,她的家庭組成,是一個一遇到不如意就喝得
爛醉的爸爸、一個只能忍氣吞聲的媽媽,和小小的她。


  她記得幼稚園時,老師曾在畫畫課出過一道題目:『家的顏色』。其他的小朋友幾乎
都動用了蠟筆盒裡的每種色彩。老師一個座位一個座位巡視,拿起小美充滿粉紅色的城堡
之家讚不絕口,也對小安筆下的五顏六色點頭不已,但卻在經過她的身邊時停下了腳步。

  她腦海中的家,只有各種色階深淺不一的灰與暗。灰灰的牆壁、灰灰的地板、甚至連
爸爸常穿的汗衫也總是灰灰的,好像總洗不乾淨似的,上面還有各種酒漬沾染而成的深淺
色塊。

  老師微微皺著眉,笑著對她說,可以試著多加點色彩呀。她歪著小小的腦袋想了想,
拿出金黃色的蠟筆,在畫紙上那抱著小女孩的女人身邊,小心翼翼地加上了暖暖的、金色
的光芒。在那個家,她唯一能看見的色彩,就是媽媽疲倦卻帶著滿滿的愛時露出的笑容,
像不經意灑進家中的陽光那麼溫暖。


  媽媽很常對她念出那句咒語。有些時候,是她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總覺得床底下有
妖怪在蠢蠢欲動、有些時候,是她聽了隔壁的小祥告訴她的恐怖傳說,堅信窗外那摩擦的
聲音是有吸血鬼即將抓走她。但更多時候,是大門傳來砰地一聲用力甩在牆上,接著響起
男人大聲嚷嚷些沒意義的字句,邊用力摔著東西、咒罵著尋找媽媽。

  每當這個時刻,媽媽都會匆匆地拉著她進房間裡,柔聲對她施完咒語才離去。她獨自
留在房間,緊閉著眼睛,摀著耳朵,嘴裡不斷念著媽媽教給她的魔法,希望這次魔法能趕
快生效。她想,那個每次破門而入的,絕對是比床底下的妖怪,以及窗外的吸血鬼,都還
要更可怕一百倍的怪物,才會讓似乎什麼都不怕的媽媽,都露出那麼無助而恐懼的表情。
而這個怪物,偏偏披了一件跟她爸爸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皮外衣,所以平常沒人看得出來怪
物的真面目。

  每次魔法生效的時間不一定,但媽媽總會在結束時,再次來到房間,緊緊摟住她、告
訴她:「妳很勇敢喔!可以張開眼睛了,都過去了,不用害怕。」而媽媽的臉上、身上,
總會帶著深深淺淺、數量不一的瘀青、紅腫,她知道那些都是媽媽和怪物奮鬥的結果,媽
媽才是最勇敢的。她沒有說出口,但看著媽媽因為疼痛而有些僵硬的微笑,她在心裡告訴
自己,總有一天,會輪到她來保護媽媽。


  那天晚上,她正幫著媽媽摺好剛烘乾的大堆衣服,她們又聽見玄關傳來怪物製造出來
的噪音。媽媽驚懼地抬頭,一如往常壓低聲音對她念完咒語,要她好好待在房間後離去。
她聽話地閉眼摀耳,不停默念著魔法咒語。

  「不怕不怕,不怕不怕……」她沒有計時,但她小小的腦袋也有發覺,這次念咒語的
時間比往常要長得多。她想念起媽媽總是溫暖的懷抱,索性往身旁的衣服堆一躺,依偎在
仍保有餘溫的乾淨衣物中。想像著就是媽媽抱著自己,她扭著身軀蹭了一個舒適的姿勢,
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等她再度睜開眼,是被搖醒的。但在她眼前的卻不是媽媽,而是一群陌生的叔叔阿姨
。他們問了她許多問題:一直都待在這裡嗎?最後一次看到媽媽是什麼時候?她茫然地不
斷搖頭,她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知道怪物又闖進家裡、媽媽對她唸完咒語後就去對抗怪
物了。那個將雙手放在她肩上的阿姨眼中有好多好多情緒,還小的她看不出來那是什麼,
直到長大後,她才知道那叫作憐憫。

  「媽媽呢?」她問。而阿姨只是溫柔地摸摸她的頭說,要乖乖的,待會就有人來接她
了。

  她很乖啊,她一直都是乖乖的。但她不管怎麼等、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媽媽卻始終沒
有再來找她了。在夜晚,她偷偷哭了好幾次,她想,一定是因為這次,她居然沒有乖乖等
到媽媽來,就先睜開眼睛了,咒語才會失效。她想,是不是因為這樣,這場媽媽不見的惡
夢,直到現在都還沒過去呢?

  她用力閉上眼,又念了好幾遍咒語,接著學著媽媽的樣子,小小的手臂用力伸展抱住
自己,小聲喃喃:「都過去了!我很勇敢,再張開眼睛時,噩夢就結束了!」然後再雀躍
地張開眼睛……

  媽媽始終沒有出現。


  之後收留她的是媽媽的某個遠房親戚,她管那對夫妻叫伯伯、伯母,儘管她從小到大
幾乎沒見過這位與她幾乎可算血緣稀薄的親戚。她很乖,盡可能幫忙做家事、打點好自己
的一切──她從小就被媽媽教會獨立。更重要的是,她心靈的深處,還是相信著,這只是
場夢,某一天媽媽肯定會再出現的。而到了那天,她希望媽媽能夠摸摸自己的頭,稱讚自
己是乖孩子。

  伯伯與伯母沒有對她不好,卻也沒有對她很親切,他們始終維持一種淡淡的、有禮的
奇妙互動。他們出錢供她吃飽、穿暖、上學,再多就沒有了;而她替家裡做家事、除非必
要,絕不向他們開口要求什麼。就這樣直到她十八歲考上大學,她委婉開口,向伯伯與伯
母「借」了第一年的學費與住宿費,承諾之後會還給他們,並表示往後的生活費會靠自己
賺。

  這些年謝謝你們的照顧。她鞠躬,真誠道謝,畢竟他們也是無怨無悔收留了她近十年
。他們點點頭,關懷了幾句,也沒有再多做表示。只是在她即將踏出家門的那刻,伯母上
前抱了她一下:「有空還是可以多回來看看我們,妳一直都是個很乖的孩子,對自己好一
點,不要太刁難自己了。」

  伯母不是個善於表達情感的人,這些話已經是這麼多年來,曾對她流露過最多的溫暖
了。她在那瞬間仍是紅了眼眶,遲疑了一秒,顫抖地伸出手也輕輕摟住伯母已略微佝僂的
背。我是個很乖的孩子嗎?她一直在等著這句話啊……如果我真的是個乖孩子,媽媽怎麼
還沒回來呢?為什麼抱著自己、稱讚自己的對象,不是媽媽呢?伯母的擁抱很溫暖,卻很
陌生。那個擁抱結束後,她擦乾眼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住了十年的地方。


  她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個便宜的小雅房,將選課學分數控制在最低需求,其餘時間都拿
來打工。她一開始找了常見的加油站及餐廳服務生,做沒兩個月就發現,只有最基本的時
薪根本無法抵過她學費、住宿、水電、基本生活等等的大量開銷。

  就在這個時候,她在路邊的電線桿上看到了徵人啟事,斗大的「時薪兩百起,可面議
,待遇佳。」牢牢吸引住她的目光。那是某家新開的夜總會所張貼的徵才廣告,她只有遲
疑了一下,那優渥的數字仍讓她的手自動抄下那排住址與電話號碼。


  可能是外表清秀,她幾乎沒遭遇什麼困難就被錄取了。而讓原本有些忐忑的她鬆了一
口氣的是,工作內容倒真的是單純的外場服務生,較高的薪資大概是因為環境較複雜、加
上工作時間在較深夜。她想了想也是,若要做特殊交易,應該「價碼」要再優渥許多吧。

  基本上只要不怕吃苦、懂得應付客人,在這裡工作也與一般餐廳沒有太大差異,而這
兩項需求對她而言都不是難事。這份工作唯一讓她產生反感的反而不是難搞的客人或需要
調適的作息。

  從她進來沒多久,老闆的兒子──一個大她五歲、大學休學卻不務正業,一心只等著
接下家裡店面的男人──便不斷明示暗示地邀約她吃飯、兜風、看夜景……什麼藉口都曾
用過。她一再婉拒,卻沒能讓他打退堂鼓。甚至幾次藉著酒意,對她輕佻地性暗示過,讓
她內心對這個男人實在充滿反感,卻又礙於身份無法做出更多反抗。

  那天晚上,她在凌晨三點、客人走得差不多時開始收拾店面,男人又醉醺醺地走進門
。她抬頭瞥了一眼,立刻別開眼神。男人卻笑嘻嘻地湊到她身邊,伸手就往她臉輕輕掐了
一把:「工作很累齁?要不要待會我送妳回去?」

  她厭惡地別過頭避開男人的手,淡漠卻有禮地表示拒絕,隨即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畢
,幾乎用逃的抱起包包出了店門。她的租屋處雖然便宜,卻也離學校與打工的夜總會有一
段不小的距離,在靠近郊區的偏僻巷弄。一心想快點回家的她,沒有注意到男人從後頭跟
了上來。直到她打開門鎖的瞬間,一股酒臭味從後頭逼近,她還來不及反應,就已被摀住
嘴巴,整個人被撞進房內。

  男人強暴了她。

  不用掙扎多久,她就知道以自己瘦弱的體型是無法抵抗男人的。

  她只能閉上眼,逼自己不要去聽男人厚重的喘息聲,然後在心裡默念著:「不怕不怕
,這只是一場噩夢,等到再次睜開眼……一切就已經過去了。」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她似
乎又回到幼時,那個躲在房間等待媽媽回來的無助小女孩,眼淚從她的眼角不斷滴落。

  媽媽,對不起,我是不是很不勇敢?連過了這麼多年,我要保護自己都做不到……是
不是我太不勇敢了,當年沒能保護妳,所以妳才一直不出現?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男人已經離去了,但留下的一片凌亂狼藉仍提醒著她,這不是夢
。她沒有報警、沒有痛哭流涕,她只是默默地收拾好殘局,隔天仍在夜總會上工。她需要
這份工作,對於男人一副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痞子樣,她也沒有什麼怨懟。只是她在
包包裡擺了一支電擊棒,防止再有類似的情況發生。就讓這件事埋藏在過去吧,她想。

  只是,她想要埋葬的不堪記憶,似乎沒打算輕易放過她。

  兩個月後,她臉色蒼白地看著驗孕棒,一手輕撫著剛嘔吐完空空如也的胃部。她的腦
袋也同樣空蕩蕩的,只有無盡的驚愕在迴盪。無論是近來身體的不適、遲了很久的月事、
還是眼前的測驗結果,都直指向一個結果──她懷孕了。而毫無疑問,是男人造成的。

  她的腦中各種思緒糾結、纏繞著,一開始,她想到男人的汙穢居然停留在她體內如此
之久,一股惡寒竄過全身,她不禁又是一陣反胃,那晚慘痛的記憶血淋淋地撕扯她的心。
打掉!這是她的第一個念頭,在她腦海中歇斯底里地尖叫。她的手指顫抖著,原本拿著的
驗孕棒落到地上。她急忙蹲下身撿起的瞬間,小時候的一件往事無預警地闖進她的腦海。

  從她稍微懂事開始,就不斷試著想幫媽媽分擔哪怕是一丁點的家事。無奈年紀太小,
常常反倒弄巧成拙,但媽媽從未因此兇過她。有一次,她在媽媽煮晚餐時,努力想幫媽媽
先將煮好的菜餚端到餐桌上。但小小的手捧不住稍嫌沉重的瓷盤,儘管用力到雙手發抖,
她還是不小心將菜盤摔落地面。當時她也是急忙蹲下身試圖收拾殘局,完全不敢看向媽媽
的臉。然而媽媽急促的腳步聲出現在身後,第一個動作不是責怪她或清理散落一地的菜汁
和盤子,而是捉起她小小的手,連聲問她有沒有受傷。

  她搖搖頭,看著滿臉緊張的媽媽,她小小聲地道歉:「對不起……我是不是都不能幫
到媽咪?」媽媽咬著下唇看著她,猛然將她摟到懷裡,聲音帶著顫抖,卻充滿堅定力量地
告訴她:「妳陪在媽咪身旁,對媽咪而言,就是最棒的幫忙喔!妳是媽咪的寶物。」

  站起身,她淚流滿面。媽媽說過自己是她的寶物,從未捨棄過自己。而現在在她肚子
裡的,也是一個正在茁壯的新生命啊!她怎麼能夠輕易就把他才剛燃起的生命之火無情掐
熄?媽媽如果知道了,一定會很失望很失望吧?一定會覺得她很壞,對吧?

  她必須保護住她肚裡的嬰兒,也只有她能夠守護住他。


  她明白,要養育一個小孩,絕對不是她現在的經濟能力能夠負擔的。而要她回頭向伯
伯家尋求援助,勢必要解釋清楚來龍去脈,她沒有這樣的勇氣。思考了整整兩天,她咬著
牙,敲了老闆的門,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經過告訴那對震驚不已的夫婦。

  她原本的打算只是希望以「不傳出此事、不再打擾他們」為條件,要求一些賠償。她
沒想到的是,老闆夫婦在商量許久後,居然以不容拒絕的口氣,表示希望直接讓她與男人
成婚。

  「……」她知道夫婦倆一方面不想鬧出醜聞,想乾脆用婚姻斷絕未來可能有的任何麻
煩,一方面肯定也擔心兒子始終心性不定,乾脆趁這個機會用家庭將他綁住。但一想到下
輩子都要跟那個男人共度,她的心便直直沉入泥沼,而這份嫌惡肯定也忠實呈現在她臉上
了,老闆娘嘆了口氣,將她拉到一旁。

  「妳一個小女生,現在也不過十八?十九?就算我們真的給妳一些經濟上的援助,妳
難道要自己一個人帶著這個孩子四處跑嗎?不怕別人說閒話?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
想一下吧?就當給孩子一個家,之後妳也不用工作那麼辛苦,要什麼我們都可以提供。孩
子長大後這家店也就給他了。妳說妳自己養他,能給他多好的照顧?」婦人像在勸誡女兒
似地,叨叨絮絮溫言軟語勸了一大串,說完後像是怕她動搖,雙眼殷切地緊盯著她。

  「……」她別開眼,婦人說的一切她都無法反駁。她咬住下唇,無力地點了頭。那個
瞬間,彷彿一桶冰水從她頭頂淋下,她覺得全身冰冷。都是為了孩子,她要保護這個孩子



  他們迅速地低調辦了婚禮,她連伯父、伯母都不敢通知。然後,她收拾了那個本來就
陳設簡陋的小雅房,搬進老闆替兒子置的一幢三樓小透天。

  她原本非常害怕和男人一起生活,但不知是男人已對她失去興趣,抑或是老闆夫婦有
警告過他,男人鮮少出現在她面前,甚至在他們結婚後也很少看見男人回去他們共同生活
的家。偶爾回來了,與她的接觸就是冷冷淡淡的,甚至她鼓起勇氣提出希望能分床睡,他
也沒有表示異議。

  這樣也好,她想。即使她知道這不應該是正常新婚夫妻的生活,但她也嘲弄地想,什
麼才叫做正常的夫妻生活呢?她從小到大,或許從未真正了解過吧,而今後也不太可能有
機會能夠體會。

  她一樣過著已經習慣的生活,做家事、打理家裡,偶爾也替老闆夫婦管理一些店面的
雜務。不同的是,她知道現在她不是一個人,而有個小小的生命跟著她經歷著生活的每件
事。這也帶給她一些改變,她不再像從前那般有一餐沒一餐,而是盡可能的填飽自己,就
怕攝取的營養會不夠。同時她也開始研究一些育兒刊物,希望當她迎接孩子出生時,已經
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或許抱持著歉疚,老闆夫婦對她始終客客氣氣的。也因為她肚子裡的孩子即將成為家
裡地長孫,婦人總會燉些補品給她、也會定期帶她到醫院做產檢。看著超音波顯示在螢幕
上那小小的身影,她閉上眼睛。媽媽,妳有看見嗎?這是妳的小外孫,我把她保護得很好
喔。


  「唉呀,跟媽媽很像呢。」護士笑著將女嬰抱給她看。從出生的那個瞬間,她就知道
自己的小女兒也會非常乖巧,她幾乎沒感受到多少痛苦,那個美麗的小生命就這樣來到這
個世界。透過汗濕的髮絲,她激動地看著和女兒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清秀小臉,她彷彿能想
像到,若今天媽媽在身邊,肯定也會溫暖地笑著、用長著繭的手指輕柔擦去她額角的汗,
稱讚她很勇敢、很棒吧?媽媽在二十年前,也是這樣開心地看著剛出生的自己吧?心中的
那份感動,肯定是一樣的吧?她激動地紅了眼眶。

  「我可以抱一下她嗎?」顫抖著聲音,她接過那個小小軟軟的身軀,那張酷似自己的
小臉蛋正皺著一團哇哇大哭著。她深深吸氣,將嬰兒湊近懷裡,帶著淚水的嗓音細細傾吐
:「乖乖,不怕不怕喔,等妳睜開眼睛,媽咪會陪著妳一起認識這個世界喔。妳是媽咪最
棒最棒的禮物了……」

  奇蹟地,小女嬰不哭了。


  她無微不至地照顧這個與她、與媽媽流著同樣血液的小女兒。而女兒不僅僅是長相,
似乎也完全繼承了她的乖巧懂事,隨著一天天長大,女兒逐漸試著幫她的忙、也鮮少造成
她的困擾。甚至對老闆的夫婦──也就是女兒的爺爺奶奶──嘴巴甜得不得了,讓夫婦對
這小孫女疼愛不已。

  至於那個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女兒的父親,對於這個繼承他一半血緣的小女嬰,
從剛抱回家的那一天,就仍然抱持一貫的冷漠,他似乎沒有想對這脆弱的生物負起任何父
親應盡的義務。而她也沒有要求他什麼,在她成長的歷程中,本來就從未理解到何謂一個
「好父親」該做的事,因此她也不強求這個男人能夠做到些什麼,僅只要不打擾她與女兒
的生活,這就夠了。


  隨著女兒慢慢成長,她在女兒身上越來越看得見自己的影子,這個如同小號的她,真
真確確地複製著她的成長經過。只是──她在心裡鄭重下決心,她絕不會讓女兒受到任何
傷害,他要保護這個從她體內孕育而出、與她如出一轍的美好寶物。

  女兒很漂亮,少了她在童年的那份經常因父親造成的不安,女兒的笑容燦爛得有如向
日葵,幾乎每個見到女兒的人都對她讚譽有加。而這個結果卻是讓她半喜半憂。

  她的憂慮來自於,那個男人看向女兒的眼神。

  儘管她極度不想回憶,但那個令她寒毛直豎的眼神,卻不斷讓她想起久遠的那一夜,
那個男人壓在自己身上時,眼裡射出的奇異色彩。

  「寶貝,爸爸很忙,如果沒事的話盡量不要單獨跟在爸爸身邊喔,會打擾到他。」心
裡惴惴,她只能三不五時這樣對女兒溫柔告誡,並祈禱自己所想的只是空穴來風。女兒乖
巧地點頭,不知是否與生俱來的本能,女兒似乎也下意識地沒有與父親太親近。

  直到那晚。
  晚上十一點,女兒突然腆著臉嘻嘻笑著說餓了,她一邊念著就說晚餐吃飽一點嘛都不
聽,一邊想著,女兒也要升小五了,成長期難免容易餓。打開冰箱,她在一樓後頭的廚房
炒起女兒愛吃的鮭魚炒飯。而女兒就坐在前面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

  鍋子裡的炒飯滋滋作響,她聽著客廳傳來女兒最愛的卡通熟悉的配樂,一邊輕輕哼著


  「砰!」突然的巨響讓她跳了一下,過了一秒她才意識到是前面玄關傳來的開門聲。
而接下來女兒的尖叫聲讓她的心臟用力縮緊:「爸?你做什麼!?」

  她奪出廚房,呼吸幾乎停止。

  那個男人,就像十年前的夜晚,那樣醉醺醺的男人,正壓在女兒身上。她的女兒,她
發誓要好好保護的女兒!

  只愣了半秒鐘,她的身體自己行動起來,不知從哪生出的大力,她撲向前撞開醉得步
履蹣跚的男人,摟起女兒的肩,她迅速將驚恐萬分、發著抖的女兒帶向樓梯間,她能聽見
後方男人跌跌撞撞邊咒罵著邊試圖爬起身的聲音。

  她用力抓住女兒的肩膀,定定的看進她因恐懼而睜大的雙眼:「寶貝,進房間待著,
閉上眼睛、摀住耳朵,什麼都不要看不要聽。不要害怕,這只是一場噩夢,等妳睜開眼睛
,一切就會過去了!媽媽會保護妳的!不怕不怕。」她堅定地這樣告訴女兒,似乎也在告
訴自己。語畢,她用力摟住女兒顫抖的身軀,接著往樓上輕輕一推:「快去!我愛妳,我
不會讓妳受到任何傷害的!」

  她看著女兒跑上樓的背影,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面對客廳的男人。

  帶著酒氣,男人眼中綻放的全是野獸般的欲望和惡意,就像十年前一樣,也像她小的
時候,那頭總是闖進家門的怪獸一樣。

  媽媽以前,總是只能一個人自己這樣面對怪獸對吧?

  那時的她,沒有辦法保護媽媽。

  但這次,她一定要好好守護好女兒!

  因為恐懼、因為緊張、因為激動、因為太多太複雜的情緒一次炸裂,她的臉上滿是鼻
涕與淚水,但在模糊間,她的眼神仍如磐石般堅定,這是她唯一的信念,她的寶物,她必
須守護的一切。

  男人歪斜地往她的方向撲來,一股大力狠狠地擊中她的腹部,她往後跌去,男人也因
此重心不穩摔倒在地。

  大口喘著氣,她不顧疼痛,翻身往後半爬半走衝進廚房。她看見剛剛忘記關掉的大火
竟燒了出來,往四周慢慢延燒。但她管不了這麼多,她聽見男人跟著她撞進廚房的聲音。
她慌亂地拽開每個抽屜,胡亂抓取。她的手才剛感覺到抓住了什麼,腳踝一痛,一股大力
將她整個人往後拖去。她放聲尖叫,手上抓住的物事鬆了開來。男人跨坐在她身上,一手
緊掐住她的喉嚨,一手胡亂撕扯著她的衣物。

  她的喉嚨被緊緊按住,慌亂地張大嘴想吸進空氣,卻徒勞無功,她的手腳盲目地往男
人身上亂抓亂踢,臉上、手上被她抓出傷痕的男人怒火更熾,停下撕扯她衣服的另一手,
狠狠揍向她的臉。

  無法呼吸,她聽見奇怪又令人發毛的碎裂聲響,卻慢了一步才了解那是自己的鼻樑被
男人兇狠的拳頭重擊造成的碎裂聲音。她的力氣越來越消散,始終無法吸進空氣的肺部開
始尖叫,眼前男人醜惡的嘴臉逐漸模糊,她也越來越感受不到痛楚……

  她越來越翻白的眼神看向了樓梯間,突然一絲如針刺般的尖銳思緒刺進她腦海。

  如果自己這樣死去了,誰來保護女兒?

  這個令她腦袋突然無比清明的念頭,給予了她最後一絲力氣,她指甲寸裂的手指揮舞
著摸索剛剛掉落在身邊的那樣東西,堅硬的觸覺被她緊握,她以全身的力量往男人的身上
送去……


  男人頹然倒下,胸口那把水果刀仍在微微顫動。

  她卻再也沒有力氣起身,淚水模糊地感受周圍越來越熾的燄火逐漸蔓延。

  她想重新站起,她想上樓打開房門,將女兒緊緊抱住,告訴她,不用害怕了,都沒事
了,噩夢過去了,媽媽會一直保護著妳的,但她甚至連重新將眼神對焦都無能為力,她的
四肢早已失去知覺。

  ──幫幫我!救救我的女兒!

  她用盡全力想嘶吼,卻只有微弱的氣息從她破碎的嘴角溢出。

  ──結果,那個緊緊閉著雙眼的小女孩,到最後仍沒能等到解除咒語的信號嗎……?

  冰冷從她的心開始張牙舞爪地擴散,她彷彿又看見童年那個蜷縮著身體等待的女孩,
無助而脆弱。

  ──拜託,誰都好,快來救救她、快來幫助她!

  她從內心深處發出最深刻的悲鳴。


  突然,她失焦的視線裡,一片紅光中闖進了一抹白色的影子。在她還來不及看清前,
那個身影只在樓梯口停頓一下,就往樓上衝去。

  「……」在她幾乎已停止運轉的腦袋還沒反應過來之前,那個白色身影已抱著一個熟
悉的嬌小人影快速下了樓梯、往外離去。

  不過幾秒,那人獨自回來到她身邊,蹲下後伸手探了她的鼻息和脈搏,停頓了下,然
後嘆了口氣。她的視線已經越來越暗了,只能依稀感覺到是個年輕男性,但這不重要,她
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她的女兒還好嗎?

  「不用擔心。」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那個男性低聲開口,接著,他將額頭小心翼翼
地靠上她。

  清晰的影像傳遞到她腦海,她看見清秀的白衣男孩報了警、快速衝進家中的畫面。男
孩毫不遲疑地衝上樓,推開房門,抱起女兒離開了火場。

  而在男孩將女兒放置在不遠的安全處時,他輕輕摟住了女孩,靠著她的額頭輕聲說…


  「不要怕,妳的媽咪是天使,她非常勇敢、非常努力地在保護妳喔。當她的任務結束
,她要回天上去了,但她還是一樣一直一直很愛妳、會一直一直保護著妳喔。睡一覺吧,
當妳再次睜開眼,惡夢就都過去了,妳也會成為像妳的媽咪一樣如此勇敢而美麗的女孩。


  女兒原本因驚懼而皺著的眉,竟隨著男孩的話語慢慢紓解,而尾音一落,女兒軟軟地
倚靠在旁邊的牆上,陷入了沉睡,嘴角微微上揚著。


  ──啊……她的女兒安全了。

  她鬆了一口氣,隨著這陣放鬆,她感覺到緊緊繫著自己的什麼,似乎也消失了。

  「妳真的很勇敢,已經夠了,往後的日子,會有別人好好保護她的。」男孩的聲音越
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

  ──媽媽,妳有看到嗎?我也能保護別人了,我成功打敗怪物了喔!

  她好像看見媽媽帶著那個她許久未見的溫暖笑容,將她用力抱入懷中。

  「不怕不怕了,妳真的好勇敢,妳是媽媽最棒的寶物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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