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走入教室，上課的鐘聲正好響起，同學們都已經在各自的座位吃早餐或聊天，空
氣中瀰漫著各種食物的味道，甚至還有幾位女同學噴了廉價的香水，一股花香味極為剌鼻
——我很慶幸自己坐在角落，而不是坐在她們的附近，否則我可能會整天流鼻水，每個月
都必須去耳鼻喉科看病。
我習慣搭上課前最後一班公車，除了請假的同學和授課教師，通常我都是最晚進教室
的人，很少會有例外的時候。
然而，今天就是那個例外的日子。
向來比我早到的蔡志銘，此刻座位反常空著，沒看到他又露出虛偽的假笑，讓我有點
納悶；蔡志銘的桌子旁邊掛著書包，說明他早就到了學校，只不過又離開座位，不知道跑
去哪裡了。
他是去上廁所了嗎？
或者，又是誰心情不好拿他出氣，將他關在廁所裡面？
我很清楚，私底下被同學欺負的人，最害怕自己在學校裡落單，所以會盡可能待在有
人的地方，至少會比較安全一點……
「林彥儒，今天我們是值日生，記得要幫忙倒垃圾跟回收喔！」坐在我右前方的張思
妤指著黑板，輕聲提醒道。
我轉頭望向黑板，瞧見黑板角落正寫著四個人的座號，分別是我和張思妤，以及王柏
睿和周詠晴——
我想起來了！
張思妤會特別提醒我，是因為我上次要倒垃圾的時候，不小心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所
以他們三個人就自己拿去倒了！
「好，謝謝妳的提醒。那個……不好意思，我上次睡著了，沒有幫忙倒垃圾……」我
咬了咬唇，愧疚地低聲道歉。
「沒關係，小事而已。再說了，你那天臉色看起來就很累，又不是故意的。」張思妤
輕搖手中的觸控筆，露出友善的微笑，似乎真的不在意。
接著，她轉回身體，繼續玩著熱門的手機遊戲，那是最近女同學之間流行的戀愛遊戲
，班上超過三分之一的女同學都有玩，我甚至聽說過，幾位年輕的女教師也有在玩。
「我不懂，不過就是過關嘛，到底有什麼好玩的？妳如果利用這些時間，多算幾道數
學題，下次數學考試也許就能及格了。」張思妤推了推眼鏡，滿臉納悶地轉向右邊，默默
斜瞄坐在她隔壁的女同學，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
「哎唷，妳的心中都不會有粉紅泡泡出現嗎？妳看男主角有刑警、有總裁，這是多麼
美好的世界啊，走在路上隨時都會遇見帥哥呢！」女同學雙手托住下巴，露出了無限陶醉
的神情，猶如一位正陷入熱戀的少女、正在思念著夢中情人，巴不得下一秒就飛奔到情人
的身邊。
「還是不懂。我只覺很無聊、很浪費時間。」張思妤搖了搖頭，索性將手機放到抽屜
裡，然後她將目光移回桌面，開始計算數學參考書上的題目。
「算了，我投降，我不應該奢望理科少女有浪漫細胞，還不如利用這些時間，去等待
我家的仙人掌開花，說不定還會開出一朵幸運之花……不過，說好了，我們還是要每天互
相送禮物一個月，不許偷懶喔！」女同學邊吃飯糰邊說話，斜瞄著偷翻白眼的張思妤，一
副沒得商量的模樣。
「可以不要嗎？饒了我這一次，祝妳早日嫁入豪門，當全世界最成功的米蟲。」張思
妤皺起眉頭，手中的鉛筆猛然頓住，語氣裡盡是無奈。
「米妳的大頭鬼！難聽死了，那叫『貴婦』好嗎？我不管，妳還是要每天送禮物給我
，不然我烤了妳這條數學魚！」女同學吃完飯團，從書包中拿出了一小包面紙，輕擦掉黏
在她臉頰上的飯粒，隨後她將面紙揉成小小一團，暫放在塞滿零食的抽屜中。
接著，她又拿出了饅頭夾蛋，並且擺出了第二杯豆漿，繼續享用她的早餐，似乎早就
忘記她每天都喊在著減肥、都在哀怨自己穿不下可愛的衣服。
「請問，這位擁有浪漫細胞的女孩，妳懂得怎麼開火嗎？」張思妤微微挑眉，拋出了
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
「那、那、那我用烤的總可以了吧！拿去太陽底下曬個十天，把妳曬成小魚干，最後
淋上鹽巴配飯吃，啍！」女同學擠眉弄眼，故意將雙手環在胸前、高揚起下巴，擺出了挑
釁的姿勢。
「……幼稚。」張思妤冷冷丟下兩個字，突然轉頭直視前方，結束了這一場毫無意義
的舌戰。
我順著張思妤的動作，將視線轉向門口，瞥見了英文老師急忙走進教室的身影，同學
們也紛紛回到自己的位置，準備開始上課。
一陣涼風從窗戶吹了進來，我攤開英文課本，認真聽老師講課，不再去思考後方的座
位為何會空著。
然而，直到下午打掃時間，蔡志銘都沒有回教室上課，同學與老師也漠不關心，像是
習慣了他缺課。
像是，我以前那樣，習慣對關心我的人撒謊，說是我自己愛蹺課，根本不敢說自己被
人鎖在整修中的厠所；尤其，說實話只會換來一陣毒打、或者被迫把頭浸在加尿的汙水裡
，絕對不會有人出手阻止暴行。
最後，所有的人都相信了謊言，捨棄尋找埋藏深處的真相——對於受虐者來說，謊言
就像是一面盾牌，可以保護自己，卻也拒絕了別人。
爺爺用死亡，粉碎了我身上的盾牌，讓我活得現實。
我知道蔡志銘的處境，但是我不可能伸手救他，因為我不願意再回到過去的日子，永
遠不願意。
我好不容易才活得像個正常人，就得習慣蔡志銘的謊言，假裝沒看見他用衣袖遮掩的
新舊傷痕、假裝沒看見他制服上的血跡——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努力做到，讓自己忽略掉
那些受虐的證據。
因為，這間教室內的每一個人，都做到了。
＊＊＊
打掃時間，同學們各自在做分配到的工作，大家都在等待著放學時刻，值日生則必須
倒垃圾和處理資源回收。
我雙手捧著裝滿廢紙的回收箱，靜靜跟在張思妤的身後，我們和走在最前方的王柏睿
和周詠晴兩人，隔了至少有五步的距離，明明都是同一班的學生，卻像是三種不同科系的
人走在一起。
前往資源回收室的路上，陸陸續續有學生和我們擦身而過，最後前面己經沒有別班的
學生，整條小路只剩下我們四個人。
這間學校的資源回收室，設置在體育館的旁邊，是一個簡陋的小鐵皮屋，除了固定會
有清潔隊來收之外，放學後偶爾會有拾荒的老人來撿紙箱，校方看在來撿回收的人多半是
窮苦的老人，僅是口頭上的勸導，並沒有特別禁止他們的行為。
經過體育館的時候，一首輕快的日文歌突然響起，是張思妤的手機鈴聲響了。
「李雅婷小姐，我才離開教室……六分鐘又三十二秒，妳是有什麼重要事情，非得在
這時間打電話給我？我的手機快沒電了，可以回到教室再講嗎？」張思妤右手拿著手機，
左手提著裝有保特瓶的垃圾袋，電話一接通就搶先說話，然後她耐心聽著對方講話，過了
十多秒才繼續說道：「抽到特別卡片了？很好，恭喜妳……也許，能上網把它拍賣掉？多
少補貼一點妳的電話錢……」
話落，張思妤把手機拿離耳朵十公分，手機立刻傳出了令我耳熟的聲音，是那位早上
和張思妤討論遊戲的女同學，她說話有些娃娃音，很好認——
我想起來了，那位女同學的名字叫李雅婷，是市區某百貨商場的獨生女，經常带一些
即期食品到班上請同學吃，所以她的人緣看起來很好，只要是下課時間，都會有女同學走
過去找她聊天。
有同學私下笑說，她是免費的零食供應站，僅此而已。
我轉入這個班級之後，還不曾和李雅婷說過話，只是偶爾會從班上同學的閒聊中，聽
到關於她負面評語，甚至還有同學說，她是用零食換人緣，身材和智商都是豬的等級——
班上唯一將李雅婷當朋友的人，似乎只有張思妤而已。
「好好好，網內互打不用錢、老公不能賣、老婆的真心無價……唉，妳就沒有想過，
那些配音員可能邊摳腳皮邊配音嗎？也許配到某個深情告白，配音員還在挖著鼻孔，那嘆
氣是因為挖出了鼻屎，讚嘆著鼻屎又大又圓。」張思妤說完，就迅速按下了擴音鍵，似乎
己做好了被罵的心理準備。
就在張思妤和李雅婷講電話的時候，我們四個人走到了資源回收室，裡面已堆積了滿
滿的回收物，並沒有看見其他的學生。
張思妤指著堆在牆角的紙箱堆，說明那一堆紙箱是學生們故意放在外面的，要我也把
紙類放到那的角落，晚點會有學校附近的清寒老人來撿走。
張思妤才說完話，她的手機就傳來了李雅婷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生氣，用字也變得粗
魯許多——
「張思妤小妹妹，妳講話可以再賤一點沒關係啊！妳竟然敢破壞純情少女的美好幻想
？妳最好把嘴巴洗乾淨，給老娘乖乖等著！等妳回到教室，老娘絕對會使出十八般武藝，
然後就把妳這條小魚給煎了煮了炸了！再把妳給啊啊啊啊啊——」李雅婷罵到一半，突然
發出了尖叫聲，然後手機就傳出各種碰撞聲，以及斷斷續續的哀號。
「雅婷，妳還好吧？發生什麼事了？」張思妤發現不對勁，冷靜的表情露出了擔憂。
「我想，我大概知道她怎麼了……」我死盯著學校後門，寒毛直豎。
「蛤？」張思妤轉頭看我，一臉納悶。
「張思妤，快點進去！」我大吼，迅速站起身體，用力推著張思妤的後背，完全不顧
她微微的掙扎，硬是把她給推向資源回收室的入口處。
「林彥儒，怎麼連你也莫名其妙——那個人，是怎麼回事？」張思妤說到一半，詫異
地瞪大了雙眼，望著穿梭在榕樹間的人。
我沒有回答張思妤的問題，因為我不想再浪費時間，甚至連張思妤遲疑的這幾秒鐘，
都可能會使我們陷入危險之中——
張思妤看見的，是昨晚被遊民攻擊、不斷苦苦衰求的男學生。
從昨晚到現在，己經過了將近一天的時間，男學生仍然穿著沾染血的制服，也沒有把
鞋子穿回來，就這麼踩著髒汙的白襪，慢慢走向資源回收室。
男學生的腳步很重，幾乎每一步都拖在地板上，身體的姿勢也像男遊民那樣、看上去
就不是一個正常人。
然後，就在張思妤進去資源回收室的時候，男學生像是發現了獵物，敏捷地朝我狂奔
而來——
「碰！」
我急忙衝入資源回收室，用力關上了老舊鐵門，並且迅速將鎖頭扣住。
下一秒，我透過鐵門的縫隙，看見了男學生濁白的雙眼，以及他脖子上的大片傷痕，
傷口處已爬滿了蛆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