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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涵從家裡出發準備前往精舍。山上的鐘聲敲得急促,村民們穿著精舍的衣服,一片黑壓壓地爬上山頂,宛如成群的螞蟻朝糖果前進。山雨不知何時聚集在山頂上,漆黑的烏雲伴隨著閃電彷彿在預告厄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在家裡突然出現又消失的陌生男子的緣故,宇涵總覺得路上每一個人的表情都異常詭異,就好像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大事一樣。他不敢大意,故作鎮定不去看其他人,自顧自地走在前往精舍的路上。
走到樹頭公附近的時候,宇涵看見惠心跟小澈正蹲坐樹頭公下方,小澈不知道什麼緣故,一直在發抖,惠心則是一臉心疼地安撫著他。宇涵本該是要上前幫忙惠心的,但他為了調查精舍已經刻意跟惠心與志明疏遠了一段時間了。現在正是利用精舍自亂陣腳,查出精舍意圖的機會。宇涵無奈地走過惠心母子的身邊,不想被其他的信徒發現他們之間的聯繫。
此時,山頂上的雨已經飄到村子這邊了。惠心抱著小澈,在樹頭公的遮蔽下,遠遠望著宇涵離去。
下雨讓上山的路更加艱辛,大多數的信徒沒有帶雨傘出門,就這樣淋著雨,渾身濕透地上山。山雨讓土石變得泥濘,山路的泥巴地已經滿是數不清的腳印,但這些都沒有妨礙信徒們前往精舍的意願,每個人不知道為什麼,都露出魂不守舍的表情,機械般的前進。
宇涵總算走到精舍門口,華麗的大門敞開著,不同於平常晨拜的時候,都有幹部站在門口迎接信眾。現在大門雖然開著,卻沒有任何人在外頭,但每個人都還是很有秩序地一個一個進入大堂。宇涵也在這長長的排隊人潮中,他納悶地看著前方,平常都沒有這樣排隊的狀況,怎麼現在會這樣?
宇涵很快知道為什麼了,因為原本應該在大門迎接的幹部,現在正在大堂門前,一個一個給要進去的信徒黑水,並且看著對方喝下。宇涵緊張地看著前後的信徒,每個人都面無表情,眼神呆滯地看著前方,就好像被催眠一樣,有秩序地前進,規律地接下幹部遞上黑水,一乾而盡後,進入大堂。
看著自己越來越接近大堂門口,宇涵臉上開始冒出緊張的冷汗。他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除了他以外,這邊的人早就都喝過黑水了。這樣的舉動很明顯是在針對他。如果此刻他離開隊伍的話,絕對會立刻被現場的所有人抓住。
該來的還是來了,排在他前面的信徒恭敬地接下幹部送上的黑水,完全沒有遲疑地喝下。幹部們帶著虛偽的笑容收回喝完的茶杯,馬上又倒滿另外一杯,準備拿給排在後面的宇涵。
宇涵想要維持鎮定,伸手接下裝滿黑水的茶杯,但他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這樣細微的異狀,還好沒有被眼前的幹部們注意到。因為這些幹部僅將目光聚焦在宇涵手中的黑水而已。
宇涵看著手中的黑水,小小地吞了一口口水,眼前似乎沒有可以迴避的選項,他將茶杯緩緩舉起,正要喝下去的時候,身體本能的抗拒,勝過了對眼前十幾個目光注視的害怕。宇涵無意識地手滑了一下,茶杯掉落到地面,發出清脆的破裂聲,黑水濺上宇涵的鞋子,隨即聽見在場眾人全部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你......你在做什麼!?」 將茶杯遞給宇涵的幹部最先反應過來,大聲斥責宇涵。
「竟然這樣浪費尊師的恩惠!,簡直不可饒恕!」氣憤的幹部將右手高舉起來,正準備要一掌打向宇涵的臉上時,被另外一隻手抓住了。宇涵的臉下意識地瞇上眼睛,但發現對方停手之後,宇涵這時才注意到抓住那名氣憤幹部的人,是之前在火車站要送黑水給他的年輕人之一。
「誰准你動手打人的?」對方用冷漠無比的聲音看著被抓住的幹部,幹部臉嚇得發白,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報告師姐,這個人剛剛竟將尊師親自準備的茶水給打翻了。」一旁別的幹部急忙出來緩頰,但眼前的師姐看起來完全不領情。
「尊師平常是這樣教導各位的嗎? 你們都來到尊師座下多久了,竟然還想動用私刑,對其他信眾虎假虎威!?」師姐生氣的說。
「不是的,師姐,我們沒有呀!」其他的幹部急忙低下頭,向師姊道歉,特別是剛剛要動手打人的幹部,全身發抖,頭也已經低到不能再低了。
看著幹部們紛紛道歉鞠躬的樣子,旁邊的信徒也從原本面無表情的樣子,開始交頭接耳,不斷傳出耳語。彷彿掌握所有人生殺大權的師姐,也察覺了現場氛圍的轉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你們繼續吧,此事下不為例! 不許賣弄身為幹部的特權,懂嗎?」師姐說。
聽到師姐的話,原本低頭的幹部都紛紛表達感激,特別是原本以為要被處罰的那個打人的幹部,更是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是魏宇涵吧?」處理完幹部的問題後,師姐看向宇涵。
「痾......是。」宇涵恭敬地說,從剛剛眾人的態度來看,眼前的師姐地位明顯跟一般的幹部不同。
「你跟我過來,尊師要先接見你。」師姐說完,在場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向宇涵,交頭接耳的聲音變得更大聲了。
「我......?」宇涵驚訝地用手指著自己,嘴巴都沒闔上。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剛剛出現在他家偷聽的男人,一定是已經將他們三人的計畫告訴尊師了。
「對,快點過來,你該不會想讓尊師等你吧?」師姐眉頭一皺地看著宇涵。
「啊!不.......不,我只是受寵若驚而已。」宇涵走在師姐的後面,他不用回頭都明顯感覺到無數雙忌妒的眼睛正死死地瞪著他的方向。但那些人並不知道,此刻的宇涵有多麼希望可以跟他們交換。
走在師姐的身後,宇涵再次驚訝精舍的華麗與雄偉。平時因為只有參加晨拜的緣故,宇涵並沒有去過大堂以外的地方。但這次跟著師姐的腳步,才知道原來大堂不過也只是精舍裡頭比較大的房間而已。在精舍內部,還有許多走廊與修行間,全都用華麗的飾品裝飾著金碧輝煌,就連建材也是昂貴的檜木,一點都不馬虎。
不知走了多久,精舍內部的結構有如迷宮一般,宇涵不但分不太清楚東南西北,甚至連自己現在是上是下,都不太確定。整個精舍除了入口到大堂以外的地方,彷彿就是刻意要讓人迷路一樣,明顯是在保護著什麼東西。
在前往與尊師會面的路上,師姐不發一語,只是面無表情的帶路,宇涵此刻心中也滿是緊張,不斷思考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任何可能。會不會自己其實根本不是要去見尊師,而是要被做更殘酷的對待,還是說是要在其他信徒看不見的地方,強灌他黑水?宇涵此刻全身的細胞都在警戒著,深怕一不留神,就真的要出事了。
正當宇涵還在擔心害怕的時候,師姐停在一個走廊前面說:「直走到底,打開門。尊師正在裡面等你。」
宇涵驚訝地看了一下四周,周邊除了眼前的走廊以外,沒有任何出入口:「師姐......您不一起進來嗎?」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尊師只有要見你,請你注意你的態度,不要對尊師有任何不敬的行為。」師姐怒瞪了宇涵一眼後,就轉身離開了,留下錯愕的宇涵一人。
宇涵看著筆直空蕩的走廊,空氣中彷彿充斥著扭曲的氣息。他一邊前進,一邊觀察著所在的環境,雖然四周還是一樣華麗的裝飾,但沒有窗戶以及其他出入口,讓宇涵覺得有種身處於墓穴的壓迫感。
不知不覺走到底了,眼前是一個已經開了小縫的拉門,隱約可以從縫隙中看見蠟火搖曳的光影變化。不知道為什麼,外頭都是現代化的電燈,但尊師所在的房間卻是使用蠟燭作為光源。雖然宇涵覺得有詐,但已經是沒有退路的情況了。
他手抓著門把,緩緩地推開異常沉重的門。
***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蹲在樹頭公底下的慧心,抬頭看著從葉縫中不斷滴落的雨滴,一手還抱著發抖害怕的小澈。惠心看向精舍的方向,天空的落雷像是銀白色的刀叉,不留情地刺在山的身上。
鐘聲已經停了,算算時間宇涵也差不多進去精舍了。惠心擔心著宇涵,也開始納悶怎麼還沒有見到志明回來。志明是最早去精舍的,但卻到現在連鐘聲都停了,還沒有見到人影。不會是先一步被精舍的人抓住了吧?惠心心中滿是各種不安的想像,深怕自己的恐懼成真。
孩子對於大人的情緒轉變總是特別敏感。原本還在害怕的小澈,察覺到母親的異狀,抬起頭來看著母親。
「媽......媽媽?」小澈張大眼睛,聲音顫抖著,充滿恐懼地看著惠心。
「怎麼了?小澈,要回家了嗎?」惠心勉強自己微笑著看向小澈,卻依然沒有減少小澈臉上的害怕。
「不......不可以!」小澈突然站了起來,惠心被小澈突然的動作,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上。
惠心查覺到不對勁:「小澈!? 怎麼了? 你怎麼了!?」
惠心不知道自己的聲音並沒有傳達到自己孩子耳中,因為在小澈的眼裡,惠心已經是全身流著黑水的形象了。
「不! 不能這樣! 她明明答應我的!」小澈又開始說出不明所以的話,惠心著急地抓著小澈,不聽地搖晃他。
「小澈,怎麼了!? 媽媽在這呀! 誰答應你什麼?小澈!」惠心著急地問,但小澈已經失去判斷力,推開惠心,手刀狂奔向河道的方向。
「小澈!」惠心大叫,但還是沒有喚回小澈,大雨很快掩蓋了小澈的身影。惠心在不確定小澈往拿條路走的情況下,只能也跑向河道。
奔跑的時候,雨水不斷打在惠心的臉上,她留著眼淚,不斷呼喚小澈的名字,希望可以聽到熟悉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跟小澈生活的點點滴滴開始在惠心的腦中回放。
她記得小澈剛來到世界上,那洪亮的哭聲,讓她體會到生命的喜悅。想起一開始照顧小澈,跟先生兩人恩愛的時光。當小澈第一句話叫出「麻麻」的時候,惠心感動到落淚的時刻。
當小澈開始看向家中的角落,對著空氣說話的時候,先生不耐煩的神情。第一次跟先生因為小澈的症狀開始吵架,被先生家暴的傷口。帶著小澈逃回老家,自己坐在火車上忍住不哭的臉。被追到老家的先生毆打時,小澈的尖叫聲,以及當自己開始獨立開店,小澈默默坐在角落畫畫的樣子。
惠心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多久沒有看到小澈的笑顏了。
隨著雨勢越來越大,河道的水流又再次暴漲,惠心站在岸上,不斷叫著小澈的名字,四處搜尋希望可以看見自己的孩子。但都一無所獲。雨水淋濕了惠心的頭髮,頭髮又濕又塌地黏在臉上,這大概是惠心此生最狼狽的時刻。但現在她一心只想要趕快找到小澈,顧不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小澈! 回答我!小澈!」惠心著急地在河岸邊不斷搜尋小澈的身影。滂沱的大雨讓視線的能見度降到最低,惠心只希望自己的聲音可以傳到小澈耳邊。
突然!惠心聽見了在上游的方向,傳來了不合時宜的歌聲。那聲音優美動人,但卻明顯不是人類會發生的聲音,惠心一心只想要找到小澈,深怕自己的孩子被這歌聲所迷惑,惠心想要先一步找到聲音來源,阻止小澈被帶走。
山雨讓泥巴地變得更加難以行動,惠心為了小澈還是不顧危險地跑了起來,旁邊的河道已經又再次翻起滾滾的泥水,汙濁的河流夾帶著山上被沖刷的漂流木,任何膽敢進入河道的人,都有可能被這些漂流木刺傷。
但是,惠心卻顧不上這麼多,因為她看見她最重要的兒子,正一步步涉水前進,往河道的中間走去。個子嬌小的小澈,不知道為什麼執意要往歌聲的方向前進,惠心站在岸邊,看著小澈身陷危險之中,顧不得自己的安危,也跟著衝進湍急的河道。
「放過我媽媽吧!帶我走就好!帶我走!」小澈站在河中央,臉上不知道為什麼又開始留著鼻血,那神秘的歌聲,在他四周迴繞著,讓小澈分不清楚方向。
「小澈!快過來!那邊很危險!」小澈聽見了惠心的聲音。轉頭一看,正看見惠心緩慢地涉水而行,往自己的方向前進。
「不要過來呀!媽!」
小澈激動地大叫,想要衝上前去阻止惠心往河裡前進,但在水流實在太過急促,兩個人彼此都用緩慢的速度靠近對方。正當兩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彼此身上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心思去注意剛剛那詭譎的歌聲已經悄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碩大的神祕黑影,在翻滾的河水中流串,用驚人的速度往兩人的方向游去。
「小澈! 小澈!」惠心著急地呼喚著小澈的名字,看著就在不遠處自己的孩子,惠心突然想起了竺奶奶在被河水沖走之前說的話。
「惠心呀! 我們等你.......」
惠心停下了腳步,但並不是出於自願,她感覺到在河流之中,有東西抓住了她的腳踝,阻止她繼續前進,那東西有著滑溜的觸感,一瞬間往上攀爬她的身體。很快她感覺到自己的雙腳被纏繞住,那抓住她的東西,比她以為的還要巨大,那是一條像蟒蛇一樣的魚尾巴,綁住她的身體,惠心可以感覺到,那似人非人,似魚非魚的生物,已經在她身上繞了一圈,可以感覺到那濕滑的觸感,長著蹼的手正從背後撫摸她的臉頰。
「不!!! 不要!」這一切都看在小澈眼中,他的母親惠心已經在一瞬間,被水中的人魚綁住全身。在惠心身後的人魚,又開始唱起聽不懂的歌謠。
當歌聲又再次從自己耳邊響起後,惠心雖然身體害怕的發抖,但內心卻異常的平靜,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將不會有事了。惠心伸出沒有被限制住的右手,雖然留著眼淚,但還是努力維持笑容,因為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後想起自己時,只記得自己充滿恐懼的表情。她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想要告訴小澈,想要......彌補這些年對他的虧欠。
「小澈......」惠心臉上發出真誠又充滿母性的笑容.
「媽媽愛你。」
仁慈的人魚讓惠心說完最後一句話,隨即往後一倒,拖著被綁住的惠心,消失在黃土翻滾的河流之中。留下來不及阻止的小澈,獨自一人站在河道中。
一切發生的太快,小澈連大叫阻止的機會都沒有,他張大著嘴巴,聲音卻完全發不出來,只能咿咿呀呀地發出些不明所以的聲音。母親在眼前被帶走的衝擊,似乎影響到了小澈的身體,他想要大叫,但喉嚨卻只能發出乾涸的單音。他一手摸著自己的喉嚨,一手抓著頭髮,不知所措地站在水中。
他四處亂看,想要找到母親的身影,但惠心已經不知道被人魚帶去哪邊了。小澈臉上充滿著絕望,慢慢爬上了岸邊。眼淚不斷地從他臉上留出,雨水跟淚水已經分不清楚了。他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啊啊的叫聲。雷聲又再次打響在山頂的精舍,小澈看向精舍的方向,想到最後一個他可以相信的人:魏宇涵。
即便害怕著精舍的人,但想要救出母親的心更勝內心的恐懼。小澈站了起來,用手擦掉臉上的淚水,在風雨之中,獨自一人往精舍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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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寫故事的人,
是被故事拜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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