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半年後,新房東又來找我。
「又欠繳了?」一看到他困擾的模樣我就知道了,在拿錢時發現新房東有意無意往下
瞄,我笑笑地將自己左腳的義肢露出來,「上次回去時摔壞所以換了,你知道哪裡有不錯
的師傅能推薦嗎?」
「您可以找自己父親不是?」新房東愣愣的接下租金,一臉現在才知道我斷腿一樣,
果然爸爸做的義肢很成功,我聳聳肩膀,「爸氣我太久沒回去,所以暫時不肯見人。」
「摔壞腿可不是玩笑。」他乾咳幾聲,「近日再回去看看?老先生近日連店都不開了
,整天閉門都黑漆漆的,倒還會接醫院那邊的委託,您就趁機回去看能不能修修那條腿吧
?」
「我會的。」
在心裡咕噥幾句,他連店都不開了還會為我而開嗎?
等新房東離去後,我看著一直擺在櫃子上的黑寡婦傀儡。
還是回去吧。
這次我準備的比較充實,帶了書也帶了自己喜歡吃的乾麵包,想到又有可能進去工作
室,就多準備了點起來有香味的蠟燭,還有一條又長又厚的遮口布與多條手帕,上次帶過
去的雖然在回來時有洗,但現在每次用都覺得能聞見那噁心臭味。
再多帶罐精油好了……我總覺得自己回去是要淨化空氣,而不是修義肢。
其實左腿的義肢壞了真的不好辦事,用別人做的不只笨重又醜,很多事情都不能做,
連顏色都無法調得像皮膚一樣正常,走在路上吸引不少注目。
「爸。」
再次回到那,我不意外自己被擋在門外。
但這次已經無法從外頭看進去裡面了,櫥窗裡的三隻傀儡變成好幾十隻,像是想遮掩
偷窺者的視線,大大小小的傀儡笑著看望街景,我起了疙瘩握緊拳,再次用力敲門,「爸
,我回來了,左腳義肢上次摔到壞了,你能幫我修嗎?」
還是沒有人回應。
我嘆了氣,都多久了還在氣?
「爸,我先去買點麵包跟起司,你要不要來瓶紅酒?」
……
算了。
回應自己的總是沉默,我不願再像瘋子一樣對著門說話,到也真的去買了點麵包、乾
乳酪,還有幾片醃製火腿跟幾顆蛋,以及一瓶紅酒。
反正爸沒開門我就自己在附近找家旅館住,還能請飯店的人幫忙將這些變成好吃的早
餐。
儘管我讓想法偏向正面,重新回到店門前還是很怕被拒絕。
吞吞口水,我將東西先放在地上,當手碰上門把時有種麻麻的感覺,用力施力,結果
意外地輕鬆轉下去——開門了。
「喀——」
像是老舊的螺絲鬆脫,我呆愣許久才進去,「爸,你又回到底下工作了?」
關上門又是一片安靜,店內只點了一座燭臺,我隨意看看有幾個展示櫃上少了傀儡,
應該是塞到櫥窗上了。
「唷,你還在啊。」
一看見那具爸爸以自己為藍本的等身傀儡還再動,我心裡稍微高興起來,苦哈哈地靠
過去拍它肩膀,「你知道嗎?我的左腳上次摔壞了,唉,這半年來用別人做的義肢行動超
不方便,爸的手藝真是厲害,你該感謝自己的身體可不是外面那種便宜貨。」
我笑著拍拍那傀儡的腦袋,看它仍是保持寫東西的樣子,就如同上次一樣先暫停、將
羽毛筆圓端沾墨,看看這傢伙又再牛皮紙上認真寫什麼。
「S10?」我笑著聳肩,「好,看來爸真的很喜歡你呢,還會換字。」
雖然很想像上次一樣直接去找櫃子編號看傀儡,但是店裡的櫃子沒有到S去吧?我先
把行李抬上二樓,回到樓下將剛才買的食物好好收起來,避免被老鼠偷吃。
「紅酒我放老地方。」
已經有點接近自暴自棄的程度,我假裝爸爸在這工作著,正要將麵包放進籃子時發現
裡面沾滿灰塵,錯愕數秒後深吸口氣,將籃子清乾淨才把麵包放進去用布包好,然後隨手
往旁邊一沾——灰塵。
這裡滿滿都是灰塵。
像是為了配合這新發現,我打了噴嚏後將店門打開透透氣,只好認命的將裡頭全部掃
乾淨,連同塞滿櫥窗的傀儡都放回展示窗,讓久違的太陽照進裡頭。
「你都只顧著寫字。」拿髒抹布甩了一下假爸爸傀儡的臉,我鎖住店門後回到二樓,
將黑寡婦傀儡拿出來擺在桌上後小睡一下,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進到房間來,很快又離去
。
這次起床下樓我差點跌樓梯,假爸爸傀儡的頭居然是面對這方向,而手上的羽毛筆正
死死壓在紙上僵持不動,停留在S10的字跡。我乾笑著慢慢下去,雙眼緊盯著假爸爸傀
儡臉上的面具那條黑線,是剛剛用抹布打出來的。
「抱歉。」
拿乾淨的抹布擦掉上頭的髒汙,我伸手摸摸假爸爸傀儡的頭,感覺面具底下的眼睛正
在瞪著自己,心臟微微猛跳一下,手指輕輕施力試著轉動看看,還好脖子沒有卡死,一下
子就看回正前方。
將它死死壓著的牛皮紙抽出來,我轉向換一邊就走到展示櫃前。
「S……」心裡抱持不可能的想法,但意外櫃子上的編號變了。
S10正是我一開始拿到黑寡婦傀儡的位置。
一隻跟我一模一樣的傀儡,只不過沒有雙腿。
「什麼啊?」心裡突然反胃,我很不高興地將它拿在手中,傀儡的雙腿不知道是不是
故意鋸斷的,這諷刺意味極重,我很不高興地將它捏緊、直接扔回展示櫃,走到假爸爸傀
儡旁時踹一腳、狠瞪著暗門方向,「爸,這一點都不好笑!」
沒有雙腿已經夠慘了,我說不上來內心的煩悶感,很想到酒館去好好喝一杯,但是那
裡哪有人是清醒的?我的左腳很容易被人看出是義肢,醉漢可不是紳士,去了免不了會惹
得自己更煩躁。
「你到底要不要出來啊!」
從二樓往一樓吼,連空氣中的灰塵都比他友善。
感覺跟這啞巴生氣只是氣自己,我開始躺在床上看書,直到入夜點起第一座燭臺,肚
子正鬧著發慌,我慢慢走下樓打算外出買點熱食吃,卻看見假爸爸傀儡旁放著一盤香噴噴
的肉排跟一杯紅酒。
這肉排應該只有五分熟,極有可能是牛。
爸是因為知道自己玩笑開大才準備這個道歉嗎?我憋不住飢餓就把它吃光了,吃得一
乾二淨連個渣都不剩,果然紅肉就是該配紅酒,美味。
將盤子拿到廚房正要泡水,我發現底下黏著一張牛皮紙片,潦草寫著:櫥窗的擺設不
要動。
很久沒看到他的字了。
我的內心瞬間燃起小激動,將紙片撕下來收入口袋,上次回來一句話都沒說到,雖然
這次也是,卻有文字能交談。
這樣的話……
我從抽屜裡翻出上次牛皮紙,拿著羽毛筆沾墨寫字:爸,你沒事別一直待在工作室,
偶爾出來呼吸新鮮空氣,我這次有帶精油跟香蠟燭回來,你用用吧,不然裡面味道有些刺
鼻了,對身體不好。
我很滿意自己的留言,看來爸雖然不願意出來但是能用文字交談。
果然在第二天看到牛皮紙時,爸有回覆了,卻是簡短幾字:沒空,蠟燭省點用。
然後我發現展示櫃上有不少傀儡都被塞回櫥窗,原本點亮的幾座燭臺也熄滅了。
店內頓時又昏暗不少,明明是大白天卻像晚上一樣,我揉揉發疼的太陽穴,繼續文字
交流:爸,傀儡放太多會擋住陽光,店裡太暗容易受潮,不如我幫你添購幾盞油燈?現在
的油燈很安全,你不必擔心起火燃燒的問題,還有如果在忙的話,我就下去幫你換蠟燭吧
。
寫這麼多我不清楚能不能收到回覆,現在爸的個性很古怪,思考半晌後補充一句:沒
回應,我就當你答應了。
還好我有多留這句,出去晃一整天後就收到回覆:油燈不行,蠟燭可以。
我反覆摸著牛皮紙上的筆跡,轉動假爸爸傀儡的頭讓它看看,「看到沒?你的字還要
加油。」就迫不及待地上二樓拿東西準備進工作室換蠟燭,結果這次暗門的機關轉不動,
一定是爸爸從內反鎖。
像是被潑了一臉冷水,我捏捏鼻翼。
「好,你就是要這樣?」
底下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氣悶悶地離開店裡去酒館喝酒,果然被醉漢指指點點、嘲笑了一番,免不了幹一場
架,最後結局是我臉上帶著傷、走路一拐一拐的回去,轉轉門把發現沒上鎖時鬆了口氣。
進到店裡,桌上沒有食物也沒有酒,迎接我的只有數百隻傀儡跟不停寫字的假爸爸傀
儡。
看看牛皮紙沒有新留言,我隨便抓起東西往展示櫃用力一扔,不少傀儡搖晃後接續掉
到地上,有沒有碎誰在乎,我直接去洗澡,將身上的酒味汗味全部清掉,乾爽地回房間。
睡覺前點一根香蠟燭,聽說這不只能淨化空氣也能助眠。
感覺身上的傷口正不斷扯痛自己,或許是香蠟燭有用還是本身就很疲倦,我的意識逐
漸朦朧……直到發現有東西在拉扯自己,因為義肢上綁緊的帶子沒解開,我不舒服地用力
甩一下,聽見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瞬間驚醒了。
猛然抬頭發現是一隻傀儡被甩出去,腦袋都還沒反應過來時,那隻傀儡居然當著我的
面不自然地扭動——站起,眼睛瞪大大、嘴巴開開合合的擺動,但是身上並沒有縄線。
「啊啊!」我嚇到放聲尖叫,突然間房間的空氣扭曲了,上次進工作室聞到的噁心臭
味灌滿室內,我咳了好幾聲感覺吸不到空氣,正要掩鼻時右手動不了。
四、五隻一樣大小的傀儡壓住右手,它們發現我注意到時一起抬頭,同時抖動像是在
笑一樣嘴巴開開合合發出喀喀喀的聲音。
「媽呀!」我努力抽手卻動彈不得,隨著自己開始掙扎,越來越多傀儡從床底下湧出
,噁心的臭酸屎尿味逐漸發濃,我嗆的眼睛冒淚、拼命掙扎,不讓傀儡掐住自己的身體卻
無能為力。
許多傀儡遮住我的嘴、像無形的巨大鐵鍊將人鎖在床上,身體已經完全動不了,在發
現說不出話時注意到兩隻中型的傀儡手上拿著刀靠近。
「嗚嗚嗚嗚!」我只能瞪著眼睛看它們將刀子往小腿割下去——然後對上桌子那隻黑
寡婦傀儡的視線,它在哭?
「Fuck!」我瞪大眼睛,已經嚇得渾身冒汗。
房間內只有我一個人。
隔著棉被看自己的小腿區塊,凹陷下去的,截肢面正隱隱抽痛像是渴望長出一雙腳,
我搔搔頭尋找義肢,發現它好端端在門前罰站。這瞬間頭皮發麻不少,想起昨晚的噩夢就
一陣噁心,彷彿那氣味穿透夢中來到現實。
「到底……」一動動腳就渾身刺痛,我倒抽一口氣躺在床上,感受截肢面正傳來火辣
的燃燒感,就好像全身靈魂被人抽盡。
看去桌上的黑寡婦傀儡,它安安靜靜坐在那,想起昨晚的夢就忍不住顫抖一下,我低
頭掀起棉被後傻了——雙腿的截肢處,被人各自釘上一根白色粗釘子,旁邊還扣著一個奇
怪凹凸的鐵圈,感覺拿不下來。
誰——爸爸嗎?
「……爸?」
我的聲音在顫抖,發現自己在睡夢中被動手術還沒驚醒,這不該害怕嗎?
為什麼在動手術時我完全沒有發覺,是香蠟燭的關係嗎?
這痛覺像是隨著夢慢慢喚醒,腳漸漸開始發疼,我用力將棉被甩到地上想爬行到門口
拿義肢,手指卻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滑順觸感,那瞬間身體猛然僵
硬,連同呼吸都跟著粗糙起來。
是什麼?
心臟蹦蹦跳著,只要轉頭就好,脖子卻不像假爸爸傀儡滑順。
我依賴觸覺慢慢摸索,用手指重重一壓、判斷形狀,碰到布料的時急忙縮回,轉頭一
看居然是雙新義肢跟昨日被我摔回展示櫃的傀儡。
傀儡腿下也多了義肢,如同床上這雙。
手指止不住顫抖地輕輕撫摸新義肢,拿起來感覺到有股重量與溫暖,讓人回憶起第一
天裝上這種新義肢時,爸爸焦慮地在旁邊看著我,深怕又說出一句不行。
我將它緊緊抱在懷裡。
為什麼不願面對卻又給予溫柔,我搞不懂爸爸,他難道是生病了才這樣躲躲藏藏嗎?
我忍住差點哭出來的衝動,清了清嗓子對著空氣開口,「爸,謝謝你,可是如果你願意出
來看我會更好。」
說完我就開始研究這義肢怎麼用,之前是將剩餘的小腿殘面都塞入義肢中,讓它能帶
著走,但是要做到彎曲膝蓋的事情就有點麻煩;而這雙新義肢看起來沒有那麼長,也無法
將剩餘的小腿整個塞進去,我努力想研究出結果,可是現在一碰到就會痛。
「算了。」放棄似的躺回床上,我打算等休息一下在弄弄看,卻注意到旁邊的櫃子上
好像有一杯水跟……?
一定神看過去,水旁邊放著白色小藥包。
「爸,你真的……」我整個哭笑不得,他就算不想說話也留張紙片說一下,害我白白
痛了好久才發現有止痛藥。
最後還是折騰了很久,當我躺在床上無聊玩著神似自己的傀儡時,才發現到它的義肢
跟我相似,伸手抓住它的腿後用力拉還拔不下來,結果一轉就拿下來了,只見傀儡斷腿上
做了個奇怪機關,居然可以鎖緊義肢。
難不成我的也是?
將新義肢的左腳先拿來,我對準角度後套上去一轉,喀喀聲在房間迴盪,將左腳高高
抬起來甩甩都沒飛出去,使用上比舊的還方便。我內心一喜將右腳也套上去,站起來時忍
不住高聲歡呼。
「爸,我很喜歡這新義肢!」
我從二樓衝下一樓,站在暗門旁大喊,「謝謝你,這新義肢動起來很方便,我不但能
蹲下還走的比之前快了!」
雖然店內沒有任何聲音,可是我能想像他高興的樣子。
我裝著新義肢出去走走順便買些吃的,即使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可是喜悅帶來的感觸
比任何情緒還要大。
自從上次左腳摔壞後已經很久沒能好好走路了,爸爸真是個天才,在過不久,全國的
義肢絕對都能改進,這技術還是爸爸發明的!
我第一次帶熱食回來,即使只有假爸爸傀儡陪著吃,我還是津津有味地吃完,難得饒
有興趣地慢慢欣賞爸爸做的每隻傀儡,雖然櫃子上的編號換了,可是我知道最一開始做的
是哪幾隻。
他一開始的前十隻都沒有賣,正擺在第一個櫃子上的第一層。
那十隻傀儡的外觀貌似以孩童為主,但這時的手藝還不是很好,我只能靠裙子或西裝
來判斷性別,然後發現它們有些古怪……眼睛都是閉著的。
爸爸做的每隻傀儡都有眼珠子,而且越老的眼皮越會自己蹦開。
我伸手撥了撥,第一隻是真的沒眼珠子,而且仔細一看它像是在哭一樣,微微開合的
嘴巴裡貌似有什麼東西?我訝異地撐開來看,發現是一塊鐵片,上頭鑲著與傀儡頭上一樣
的毛髮,旁邊還寫字。
Abel
鐵片如鋒利的刀刃,讓人差點拿不穩。
這是什麼意思?
我翻開其它傀儡的嘴巴,全部十隻都是不同的名字。它們嘴裡的鐵片都鑲有毛髮跟名
字,我靠近點聞,傀儡身上都有種奇怪的淡淡臭味,在心裡發寒的同時趕緊放回去。
這十隻傀儡皆是……如此寒慄。
「喀喀喀喀——」
「誰!」我嚇到轉身,只見原本停止不動的假爸爸傀儡又再運作,而安靜的店裡終於
不再是安靜無聲,反而蘊含著某種極度壓抑卻又清楚的存在。
「喀。」
很輕很淡,我卻知道不是假爸爸傀儡發出來的。
而是旁邊的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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