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葉德卿一大清早就依約趕來河邊,卻沒見著許忘憂和那群白鴨。
他失落地坐在她平常編花圈的樹蔭下等了好久,直到日正當中,
師父陳山河來叫他,他才神情落寞地跟著師父回寺裡。
一連被放了好幾天鴿子,葉德卿有些灰心,
但是小小的心裡還是希望能再見到許忘憂一面。
於是他一如既往、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來到河邊。
總算這次,還沒見到許忘憂的小小身影,就先聽到此起彼落的群鴨呱呱叫聲。
「忘憂— 你終於來了!」葉德卿欣喜萬分地朝許忘憂奔去。
他怎麼也沒想到,許忘憂一轉頭,卻是雙眼哭的紅腫,十分傷心的樣子。
葉德卿本就是個敦厚淳良的人,見到好朋友哭的淚汪汪的,
心裡更是又同情又難受,忙問:「忘憂,你怎麼啦?你怎麼哭啦?」
許忘憂哭的梨花帶淚,抽抽咽咽地說:
「家裡…死了好多鴨,大家說這都是給雞瘟害的。我就不明白,
雞瘟到底是誰?為什麼他連鴨都要殺呢?
媽媽又一直哭、一直哭。我看她哭,我也好難過。」
葉德卿也不知道雞瘟是誰,但聽她這麼一說,
他才發現河邊的白鴨確實數量少了泰半。
「真可憐啊,」葉德卿嘆道:
「如果我懂醫術就好了,說不定能救救牠們。」
不過,就算救回這些鴨又怎麼樣?還不是難逃宰殺的命運?
德卿這麼一想,又是一陣輕嘆。
「德卿你說,爸爸會不會把我賣掉啊?」許忘憂擔憂地說。
「賣掉?」葉德卿納悶道:「為什麼啊?你又不是鴨!」
他雖是孤兒,但在襁褓時就被住持收養。
有記憶以來,生活雖清苦,卻未沾染世俗、不懂人心險惡,
更無法想像世上會有人因貧苦而賣掉自己的孩子,以換取微薄的錢財。
「我聽大人說過,小女娃比男娃還要值錢,
我爸把我賣了,就可以再買好多鴨回來……」許忘憂說。
她語氣成熟,神情一點也不像是七歲孩子會有的憂鬱。
「不會啦,你別想太多。」葉德卿安慰她。
「我要走了…」
許忘憂吹起木笛喚回稀稀落落的白鴨,
又將一個菁芳草編成的小白花圈戴在葉德卿的手上。
「這送你。」
「又送?」葉德卿聲音悶悶的,心裡不太開心,
總覺得自己也參與了這場殺生。
許忘憂比葉德卿還會察言觀色,再說她也知道他不喜歡自己摘花,
便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可是我偏要送,我…希望你能記得我。」
「我當然會記得啊,我們是好朋友嘛。」葉德卿不明就裡地說。
她神色一轉黯然,說道:「這幾天我老是覺得害怕,
總覺得…爸爸會把我賣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所以我想再送你菁芳草,希望你不會忘記我…」
「你別想太多,你那麼好,你爸爸怎麼會捨得賣你啊?」
許忘憂回以一個淒涼而勉強的微笑,轉身離開。
那神情早熟的讓人心疼,也讓葉德卿心裡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連忙追問:「忘憂,你明天還會來嗎?」
忘憂停下腳步,但是沒有轉頭,她說:「如果我沒來,你以後…也不用等我了…」
「為什麼啊?」
「你以後就會知道了…」忘憂幽幽地說。
說完便繼續走,她沒有回頭,只留下困惑的葉德卿一人在原地思索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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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葉德卿天還沒亮就跑來河邊撿落花要送給許忘憂,
希望她看到菁芳草以後,可以開心一點。
他想再看到她笑。
可是,等到中午,許忘憂沒來,反而來了師父陳山河,
他又來催自己回寺裡燒菜做飯了。
葉德卿捧著滿滿一大泥碗的花,乖乖地跟著師父回去,
一路上心裡很失望又很糾結。
接連幾天,葉德卿都撿了一大碗落花要送給許忘憂,
可是他等啊等,卻始終都沒看到她,最後又都失落地捧著一大碗花回寺裡。
他心裡很想念她,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還有沒有在哭。
這幾天他先是懷疑自己說錯話,惹得忘憂不高興,所以不想來找他玩。
接著又擔心忘憂是不是生了什麼病,才沒過來。
到最後,他開始往壞處想,覺得忘憂可能真的被她爸爸賣掉了。
當他想到這個可能的時候,頓時感到非常害怕,
他想去找忘憂,但又不知道她住在哪裡。
在河邊來回踱步了好久,卻又什麼方法都想不到。
葉德卿覺得自己好沒用,好朋友被賣了,
自己卻救不了她,還一直說她想太多。
他越想越氣自己,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一哭,天便降下大雨,
頃刻間就將他淋得渾身溼透,手中盛花的泥碗再次化成一攤春泥。
突然,他感受不到雨打在自己身上,眼前卻持續下著瀑布般的冷雨,
才剛心生困惑,背後就傳來熟悉的聲音。
「哭什麼哭啊?傻小子,雨下那麼大,也不知道要躲!」陳山河說道。
「師父…」葉德卿見到陳山河,忍不住撲向他,
嚎啕大哭了起來,「嗚哇啊——」
「來,」陳山河揹起葉德卿,「咱們回家。」
「師父…忘憂…嗚嗚嗚…」葉德卿哭的連話都說不清。
「那臭丫頭,放你鴿子放了那麼多天啊!」陳山河笑罵道:
「要是讓我看到她,一定揍她一頓!」
單純的葉德卿把師父的話當真,立即說:「不要…師父不要打她…」
「哼,你再把自己淋成落湯雞試試,老子包準見她一次打一次!」
「不要啦!嗚哇啊啊啊——」德卿又放聲大哭。
「唉,好啦好啦,說說而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愛開玩笑。」
陳山河將手中的芋葉遞給德卿。「拿好,我們渡河回家。」
德卿抬頭一看,見師父摘拔了一片芋葉為自己遮雨,
更覺得自己多增一筆殺孽,又是哭的不可遏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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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卿回到寺裡就病倒了。
靠住持、師父和幾個師兄弟輪流照顧了幾天幾夜,才悠悠醒轉。
葉德卿腦袋還有些昏沉、意識未完全清醒,
喃喃念道:「忘憂…忘憂…」
陳山河邊餵他喝湯藥,邊糗他道:
「一直叫那臭丫頭的名字幹嘛?是不是在夢裡痛扁了她好幾頓?」
「她…她…」葉德卿突然意識到,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感到一陣揪心,口中湯藥全都吐了出來,再次放聲大哭。
陳山河忽然想到,這幾日德卿自然一臉病容,
但是前些日子他卻是滿面紅光、如沐春風啊。
這…該不會是…面帶桃花吧?
他覺得不太對勁,安撫德卿入睡後,連忙推算其流年。
算出來的結果,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這算什麼?早戀啊?」他陡然驚覺,
今年這個年方八歲的小徒弟,居然紅鸞星動!
陳山河愣了好一會,才低聲說:「真是沒想到啊…」
他想:這對兩小無猜多好啊,可惜有緣無份。
情竇初開,就已結束。既然如此,老天又何必讓他們相遇?
陳山河接著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遠在天邊的髮妻王冬梅與孩子們,
不禁又嘆:「唉,老天,祢是否太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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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時光匆匆、轉瞬即逝。
珠白綵紅、喜氣洋洋的新娘房中,許忘憂凝視著鏡中身著鳳冠霞披的自己,
緋腮朱唇的妝容底下,是說不出、道不得的哀戚與無奈。
今日,她就要嫁作人婦了。
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外貌、言談、舉止,
卻抹滅不了她內心深處那個渾身破布的小沙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為君故,沉吟至今……
每當午夜夢迴,許忘憂常想起當年和她一起在鳶凌河邊玩耍的葉德卿,
也想念當時無憂無慮的自己。
兩人初識時,自己還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對葉德卿的喜歡和想念是出於男女之愛。
直到兩、三年前,她才明白,原來當德卿誇自己美的那一刻,她就喜歡上他了。
離別時相贈的菁芳草,又何嘗不是定情物呢?
但是,他會明白嗎?他那麼傻。許忘憂搖頭苦笑。
就算明白了,又能怎樣?他是和尚,怎麼能跟我在一起?
忘憂不禁又想,自從那天她送他花圈告別後,他又等她等了多久?
「你也該認命啦。」忘憂的母親打斷她的思緒,
同時意識到自己話說的太重,連忙改以溫柔的語調說:
「王家待我們不薄,不只供我們吃穿這麼多年,還供你唸書。
多少人想嫁王家都還嫁不成呢!
你看那王仁謙,街坊鄰居哪個不誇他好?
你嫁給他,絕對不會受委屈的。」
養鴨人家出身的忘憂,家境算是小康,從小不愁吃穿。
要不是十年前那場禽疫害家中雞鴨盡數死絕,
爸媽也不會答應將她送到遠在鹿港的王家做童養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為君故,沉吟至今……
忘憂明白,踏出新娘房後,她就得把這份對葉德卿的思念與童年的自己給徹底深埋。
「知道了,媽。」忘憂閉上雙眼,努力不讓熱淚溢出眼眶。
「知道就好。受人恩惠,就該湧泉以報。」
母親親手為她蓋上紅蓋頭,扶忘憂轉身走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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