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後，晨光籠罩福興，加上昨晚衣服濕了全脫，真正太陽曬屁屁。
阿漁腰痠背痛醒來，當鬼那麼多年，許久沒有過運動過度的後遺症，全身
充滿未代謝的乳酸。他睜開眼，于新也很乖地在睡覺，睫毛長長的、臉也帥帥
的，但就是透明了點……
阿漁用于新的身體坐起身，看了自己雙手，又看向原主人的于新。
「你怎麼又掉出來了？」
于新沒有回應，只是輕聲呼喚：「小汝……」
「你終於想起你老婆啦，可喜可賀。」
才說到那肥婆，門板隨之響起潑婦的敲門聲。
「開門！裡面的混蛋給我開門！黃于新！」
「真恐怖，你怎麼會看上這種歇斯底里的瘋婆子？」阿漁調笑道，可更靈
異的是，于新竟然能在這種帶著殺意的怒吼聲中安然睡死過去。「喂，小新、
小新啊──！」
不得已，阿漁只能抓著于新之前過夜打包來的牛仔褲，穿跳著來到門口。
打開門，是個荷葉袖黑長裙、來尋仇和尋夫的黑寡婦。好在曾汝只是眼睛紅了
點，沒有攜帶刀槍。
「抱歉，我……」阿漁還沒說完，曾汝就截斷他的話頭。
「你的衣服呢？昨晚跑到哪裡去了？跟什麼女人在一起！」
拜託，于新的生活雖然夢幻圍繞著美人和美少女，但現實來說那是他媽和
他妹妹。
「對不起，我……」
「你整晚不在，昨晚么受一直問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她們借宿的地方又
沒有電梯，一群女孩子搬著重物上上下下，你這樣害我很沒有面子！」
阿漁神情冷下，感覺這身體的血液往腦門衝。
「小新……妳難道沒想過我出了什麼事？妳就只想著妳自己！」
曾汝怔怔看著從來沒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的丈夫，隨即放聲大哭。
「嗚……嗚嗚……」
「妳哭……什麼啊？」阿漁覺得他的鐵石意志被曾汝眼角的水珠擊潰大半
，女人真是太卑鄙了。
「我很擔心你耶……」曾汝淚眼婆娑。
「一開始老實講不就好了？矜什麼矜？」
曾汝安置好學妹後，回家枯等到三更半夜也不見于新蹤影。她不知道該怎
麼辦，直到秋水起來盥洗，曾汝才跟婆婆啜泣說起于新失蹤的事。
秋水一語不發，騎機車載她到警局，想請警察幫忙協尋。正巧有人到警局
報案，說是好像看到一個白衣男子在橋上跳河。
曾汝腦袋剎時空白一片，任秋水把她拖回家。一關上家門，曾汝再也忍受
不住，嚎啕大哭。
「阿新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妳別說這種憨話！」
婆媳倆抱著哭成一團。
到了早上，黃家還是沒接到任何打撈到屍體的通知，倒是于喬碰地打開房
門，神清氣爽走出來，無感家中沉重的氣氛。
「媽、嫂子，早啊，今天老師請假，學校沒課，我要去同學家看狗狗……
哥咧？他又睡在城隍廟囉，哈哈，大概我們三個女人太像菜市場，他比較喜歡
清靜的地方。」
「城隍廟？」曾汝不解。
「啊，阿新去做廟主……」秋水這才想起這事。
「媽媽～我要零用錢～」于喬過來拉拉母親的裙角。
秋水面無表情掏出兩百塊，於是于喬晃著藍緞帶馬尾，蹦蹦跳跳出門了。
「媽，喬喬……」曾汝從茶几抬起熊貓眼。
「阿新飼大的。」秋水早一步回答曾汝心頭的疑問。
為什麼兄妹完全不像！
於是曾汝來到城隍廟，看到廟門由內鎖住就知道裡頭有人，當她見到于新
「本人」衣衫不整地來應門，擔憂剎時化成熊熊怒火。
「你昨晚到底去哪裡了！」
「一言難盡。」阿漁抓了抓脖子，該不該說實話？
曾汝用力撲抱住他，害阿漁腦子和手腳一時間停止運轉。
「喂喂，光天化日、大庭廣眾、神明面前……」
「我不管！」
阿漁想著于新會怎麼做，但這對一個光棍而死的男鬼有些困難，到頭來只
能摸摸曾汝的頭。
「我看到有人想對我不利，怕波及到妳和孩子，出面把那群流氓引開。昨
晚那個跳水的人也是我，我實在是體力透支才睡在這裡。」
雖然阿漁盡量輕描淡寫，曾汝還是聽出過程有多凶險，仰頭看著丈夫。
「阿新，你還好嗎？」
「嗯，妳抱得我背痛。」
曾汝立刻放手，阿漁暗暗鬆口大氣。
「話說，今天不是那個補選登記？」
「資料我已經準備好了，就剩下錢。」
「小新……我已經把錢轉過去了。」阿漁要于新留一點給自己花用，于新
也真的留了兩千塊，其它連同積蓄都給妻子雙手奉上。阿漁氣得大罵于新「妻
奴」，于新也不否認。
「這樣啊……那你休息，我去辦手續。」
阿漁沒瞎，看得出曾汝的真心話是「老公陪我」，不住嘆氣。
「妳這個異教徒在外頭等一等，我先去穿上衣服。」
阿漁回到內室，于新還是叫不醒。保險起見，他將小新哥哥藏進神像當中
，防惡蟲也防鬼差。
「小新，要乖乖顧廟喔！」
「嗯……」
阿漁深吸口氣，出來面對美好的早晨。他先跟曾汝聲明，昨晚腦子進水，
他今天有些怪怪的也是正常。
「不會啊，以前你在外面的時候，言行總是很誇張，還會跟我鬥嘴。我早
就習慣你的雙重人格。」曾汝不動聲色湊近丈夫身旁，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真的嗎？」
「像是你會突然衝到店家櫥窗，大喊：『這什麼？超棒的！妳快來看，是
不是？』像小孩子一樣。」
──這什麼？超棒的！小新你快來看！
「這麼說來，『我』也真傻。」阿漁喃喃一聲。「這些年來，真的很謝謝
妳。」
「說什麼？」曾汝害羞地拈了下髮尾。
「要走了嗎？」
「要！」曾汝右手又用力在丈夫面前揮了揮。
這女人的提示真是好懂，也或許是和于新長年相處磨出來的習慣。阿漁牽
起來曾汝的手，頓時了悟到古人所謂的溫香軟玉，女生的手好小。
阿漁抓著樓梯旁的欄杆下樓，要身後曾汝也小心扶著，千萬顧好她肚子裡
那團肉。
「這樣好怪喔！」曾汝嬌嗔一聲。
其實是阿漁還不習慣下樓梯，不知道怎麼保持好平衡，以前都給于新揹上
來拜拜，有腿也是煩惱。
他正戰戰兢兢，衣角被拉了拉，轉頭望見曾汝的笑顏，白天看起來比晚上
更是明媚。
「阿新，我好愛你喔！」
夭壽喔，這時候該說什麼？誰叫他生前是個坐輪椅的胖子，從來沒有誰對
他表白過。
曾汝叫了計程車來到鎮公所。人家司機賢哥最近都給她包車，熟了之後，
賢哥便把曾汝喊作「大小姐」，曾汝也雍容受下。
阿漁很想對這虛榮的女人說上幾句，看在于新的分上強忍下來。
「大小姐、大姑爺，到位啊。」
「賢哥，免恁提醒，我都在福興度幾年了？」阿漁不想配合演出。
「阿新，車門。」曾汝往阿漁呶呶嘴。
剛才依偎在他懷中的小兒女情態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傲的女王態勢
，阿漁深深看了曾汝一眼，才打開車門下車。
「等一下，手。」曾汝又命令道。
阿漁實在忍不住，從車外拉過曾汝，往她額際彈上一記。本以為她會生氣
要跟他吵，她卻笑了出來，靠在他懷裡嗤嗤笑著。
等等，這該不會是傳說中小倆口的情趣吧？
「免找，賢哥，我們再聯絡喔！」曾汝從副駕駛座車門遞上車資。
「喔喔，祝妳當選，大小姐！」
「喔呵呵！」曾汝愉悅目送賢哥離去，轉身回來，又換上另一種幹練的面
目，站在公所門前，一一向上班的所員和來辦事的民眾問好。「早、早安，今
天真是風和日麗的好日子，不是嗎？」
阿漁在一旁環胸陪演，直覺這女人不單純。
直到黑頭轎車來到公所前，張仁好在人群的簇擁中走下車，臉上帶著從容
的微笑，似乎認定福興已經是她的囊中物，而她的笑容在對上曾汝這對年輕夫
妻的時候戛然而止。
「張議員，真巧啊！」曾汝邁步走上前，親切打了招呼，伸出右手等著回
應，「妳也是來登記補選的嗎？接下來我們一起加油喔！」
隨行來採訪張議員的報社記者，見到這場景，不由得連拍幾張合照。「世
代對決」，應該可以放地方新聞半版。
「美女，妳可真想清楚了？選舉可不是兒戲。」
「當然，我可是奉冥冥之中的旨意來挑戰妳。」曾汝低聲地說，張仁好臉
色微變。「這樣吧？不如我們再到城隍廟搏杯，讓神明大人作個見證？」
曾汝感到一股真切的殺意，看來這事真的踩到張議員的痛處，非常好。雖
然她算是異教徒，但民間信仰的行話她也能說上幾句。
「議員，人在做，天在看，莫不信邪。」
張仁好略過曾汝，快步走進公所，身後的隨扈趕緊快步跟上。阿漁在牆邊
數著一二三四，到第七個，故意跳出來問安。
「派克，昨晚睡得好嗎？」
派克一副看到鬼的樣子，阿漁向他咧開一口白牙。相信以後派克每見到于
新一次，就會想起今天快閃尿的感覺。
曾汝在張議員後頭登記完成，沒多久，手機傳來七八個邀約，看來是沒時
間和親親老公在鎮中心的老街小逛一下。
「阿新，我和么受去談案子喔！」曾汝依依不捨說道。
「妳們兩個女孩子沒問題吧？」
「這裡的人不會看我們是外地人而另眼相待，我也會拿出誠意好好表現！
」曾汝右手握拳，幹勁十足，沒有徹夜未眠的疲態。
「是沒錯，但世上總不缺雞巴人，妳小心點。」
「你好少這樣直白地關心我。」曾汝過去拉好丈夫的衣領，抓了抓他劉海
，弄個好看的型出來，賞心悅目。
阿漁立刻閉上嘴，以免露餡。
「但你沉靜那面少少的情話，每一句都讓我好感動。」曾汝垂著眼，懷念
起他們的學生時代，好像才是昨天的事。
「是嗎？」阿漁好難想像于新談戀愛的樣子，好奇不已。
「我們同居後，你說我是你第一個女人，我問你難道不好奇別的風景，你
就說：『不了，我已經遇見最好的一個。』」
曾汝和阿漁都知道，于新幾乎不說謊，這也是他話語的珍貴所在。
「人家都說我大學過太爽，我也這麼覺得，你總是包容我的壞脾氣，用心
打理我們的家，讓我盡情去做想做的事。當你說你不能再照顧我的時候，我真
以為天要塌下來了，但世間感情怎麼可能不變？不是越愛就是淡了，我們只是
結束了。」
阿漁心想：別講這些抬升自己層級的漂亮話，老實說吧，妳哭掉幾盒面紙
？
「所以說，這段感情得利的人是我，你不用說謝謝。」
就阿漁對于新的認識，沒有這女人、這段情，于新早就不知道死在哪條溝
了，默默成為外地冷凍櫃的無名屍，光是這點就值得感謝上蒼。
曾汝握住阿漁雙手，讓他不得不凝視她脈脈雙眼。
「阿新，請你明白，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幸福。」
阿漁送走曾汝後，不免懊喪，剛才那番告白應該讓于新親耳聽見，就算于
新目前像攤死水，也會因為那女人的深情激起幾圈漣漪。
現在是他的自由活動時間，阿漁想去一個地方看看，但顧慮到于新，一直
沒去。他先去河堤找回腳踏車，知道于新心裡很掛念那台車，因為車是黃家爸
爸的遺物。
好在福興在王鎮長的治理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那台車還安在，阿漁
牽起車，身後傳來少年人青澀的笑聲和汪汪狗叫。
「啊，哥哥！」
于喬穿著水藍色的吊帶短褲，小跑步過來，一把撲抱住她親愛的大哥。
阿漁今日已經被兩名女性投懷送抱，超過他為人十八年、為鬼四年的總和
，這約莫就是帥哥的福利。
「我們喬喬好可愛喔！」阿漁情不自禁把人家小妹抱起來轉圈。
「咦咦？」于喬驚叫連連，竟然這麼熱情地回應她，她大哥被換魂了嗎？
等于喬重新踩上土地，趕緊向兄長介紹她的同班同學。
「哥，這是阿筆，紀一筆。筆筆，這是我大哥，于新，大學畢業等做兵。
」
阿漁這才往下三十度看去，于喬的玩伴是個該死的男孩子，大熱天套著長
袖運動外套，戴著很挫的大眼鏡，牽著一隻精壯的黑狗。他那頭劉海依然用髮
夾很娘地挾到耳後，和于喬站在一塊，身高只到她的耳際。
「小鬼，怎麼是你？」
「哥，你認識阿筆嗎？」
「對，『阿筆』，妳上次來廟接送，提過的自閉怪小孩……這世界還真小
啊。」阿漁幽幽說道。
「我是說他很像你，哪有說他自閉怪？」于喬覺得很冤枉，雖然她哥說得
也沒錯。
紀一筆拿下厚重的眼鏡，比常人黑沉的雙眼直直瞅著阿漁。
「怪了，你不是城隍大哥……嗚嗚！」
阿漁一把捂住這小子的嘴。
「叩」地一聲，像是暮鼓，于新醒轉過來。
他坐在高堂上，香煙裊裊，彷彿置身於雲霧，花了一會了解他眼下的狀況
──阿漁把他扔在廟裡睡大覺。了解完，也只是坐著不動。
壇前站著一名富態的香客，吵醒于新的聲響就是她鞋跟走過廟中青石地板
發出的噪音。她不拿香、不祝禱，只是對壇上的神像露出一抹蔑笑。
于新可以確定，找術士禁錮阿漁的兇手也是張議員。
「先生，這次您看上的是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女生嗎？」張仁好發出不同於
公眾場合的柔媚嗓音，就像曾汝私下跟于新撒嬌的情態。
福興的人們總是喚著「城隍大人」、「黃先生」，她喊的卻是「先生」，
比鎮民多了一分親暱。
「您明明說過，福興的主人是我啊。『阿好，妳著好好守護這塊土地。』
」
從她還是個小女孩，就在雨中結識了只存在於福興的白衣仙靈，她不和同
齡的小孩遊戲，只想坐在河石上，聽他諄諄教導君子的道理。家中長輩為此對
她寄予厚望，說她是城隍爺認定的代理人。
「您怎麼可以變了心？是因為您美麗的妻子，還是您奇蹟擁有的孩子？」
此時此刻，于新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不准妨礙我，不然，就別怪我再殺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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