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罐頭》
每個罐頭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懼。
保存腦中,沒有期限。
# 19 《奶奶》
我坐在駕駛座,轎車正緩緩進行三十度左右的爬坡,轉出柏油公路後,一道長而筆直,但
略有顛簸的山徑。
奶奶家位在市區郊外的小山上,爬過這條陡坡後再繞幾個彎,就可以看到那棟顯眼的大房
子。
獨棟、二樓建築、白牆黑瓦與方柱,偌大的院子綠意盎然。
我把車子停在路旁,站在奶奶家門口先是發楞好了一陣子。
這是棟煥新的日式別墅,煥新到我對它幾乎不復記憶-我印象中的奶奶家還是那間位在南
部鄉下、簡樸的水泥透天厝,推門望去就是一大片青綠的稻田。
爺爺幾年前過世後,奶奶聽了爸爸希望就近照顧的建議,北上搬進了這棟距離市區不到半
小時車程、新建的別墅。
「媽,您辛苦了一輩子,該對自己好一點了。」
或許是老爸的這句話打動了奶奶,又或許是那間沉默幾十年的老房子,再失去老伴平日的
話語實在太過寂寥,奶奶離開了那片眺望大半輩子的稻田,離開了自己根深蒂固的家鄉。
我手裡拿著一束鮮花,一籃蘋果,奶奶歷經過日治時代,雖然她牙齒不好,但對於富士蘋
果始終念念不忘。而我手中的這束香水百合則是妹妹託我帶來的,這臭小妞自從上大學交
了男朋友後就一天到晚裝忙,而爸爸媽媽更不用說,在這麼重要的日子還飛去歐洲慶祝結
婚三十週年,到頭來只剩下我一個單身宅男來陪奶奶過生日。
今天是奶奶八十四歲生日,我在風和日麗的午後前來探望。
按下門鈴,庭院別致的花紋黑鐵門開啟,前來應門的是負責照護奶奶起居的阿雅。
阿雅對我點頭微笑,用簡單的中文跟我問候。她帶著我走過種滿花草樹盆的院子,奶奶的
院子比籃球場還要寬敞,方便她傍晚時可以在自家庭院散步運動,門口停放著一輛進口黑
色轎車,正在洗車的小陳也熱情地向我揮手打招呼。
阿雅跟小陳都是印尼人,來台灣已經許多年,奶奶搬進山上別墅後,平日經商忙碌的老爸
擔心奶奶獨居不便,於是請他們兩位來照顧奶奶的生活起居。
「奶奶!」
我進到屋內,喚了聲,原本坐在客廳搖椅的奶奶忙站起身來。
「立寶,你回來了啊?」奶奶開心地走近,深深的皺紋裡浮現淡淡的笑靨。
「奶奶,蘋果給你吃健康,花是立芙要我送給妳的!」
「哎呀,人來就好,還帶什麼東西。」奶奶將蘋果跟香水百合交給阿雅,拉著我的手在沙
發坐了下來。
「阿你爸爸他們呢?他們晚點過來嗎?」
「喔,爸爸媽媽他們昨天出國了,立芙今天學校有課也沒有辦法過來。」
「這樣子阿,唉!我還叫阿雅今天晚餐要準備得豐盛一些。」奶奶臉上的笑容稍微黯淡了
些,但依舊是笑咪咪地看著我,「不過寶寶阿,你也好久沒有來看我了。」
因為爸媽工作忙碌的關係,我小時候是奶奶帶大的,從我還在懷裡抱的年紀,奶奶就喚我
的小名「寶寶」,一直到我現在都快三十歲了,在奶奶眼中卻還是當初那個咬著奶嘴,走
路跌跌撞撞的小寶寶。
「哎呀,奶奶,你也知道我們這行工作時間比較長。」我帶著歉意有點心虛的傻笑。說來
慚愧,我幾乎記不得上次來探望奶奶是什麼時候的事,恐怕已經有好幾個月了,或許是中
秋節?還是去年過年?
「奶奶知道你們工作忙,沒關係。」奶奶起身,從櫥櫃裡拿了幾本書出來,「你的小說寫
得很好啊,奶奶都已經看了好幾遍了,要繼續加油喔。」
我是個毫不暢銷的三流小說家,靠著老爸在出版社有不少股份,勉強讓出版社賠錢出了幾
本默默無聞的小說。看著奶奶手上幾本書的頁角都因為翻閱而掀起,泛黃堆疊的厚度是她
一再品讀的累積,我不禁莫名感動起來,這光景說奶奶是我頭號的忠實讀者也不為過。
「奶奶這小說妳也看得懂喔?我都寫些年輕人的東西耶。」我調皮地開奶奶玩笑。
「怎麼會看不懂,我特別喜歡這兩本武俠小說,看起來跟布袋戲有些相像。」奶奶講得津
津有味,「不過奇怪,書裡的男主角怎麼一下子在現代,一下子睡著後就又跑到古代去了
?」
「奶奶,這個就是現在很紅的穿越啊,之前電視也常常在演阿,就一個現代人莫名其妙地
穿越時空跑到古代,我這個故事是在說男主角平常是個高中生,睡著後,在夢裡的世界他
會變成古代的大俠。」講到自己的小說創作,我也跟著興高采烈起來,開始跟奶奶介紹明
明就俗套爛梗到不行,但對於高齡八十多歲的老人來說卻是發現新大陸般的奇妙劇情設定
,只見奶奶被我唬得一愣一愣地,頻頻點頭稱是。
奶奶學歷只有國小畢業,受的教育不多,但她從年輕時候就有自己看報紙認字、在報紙上
寫字練字的習慣,現在老了之後,孫子成了不成材的小說家,她竟也開始一字一句地讀起
孫子的作品。
我很難想像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光景,包含一個老人獨自坐在搖椅上,依著窗外透進的陽光
,手上的書本,自己的孫子正說著故事給妳聽,那個原本還在牙牙學語、哭鬧著不要上幼
稚園、成天坐在電視機前看卡通的孫子,一轉眼已經長得這麼大了,書寫著她那麼陌生的
用語,有些文字實在太過晦澀而不容易親近,她沒有把握我想表達什麼意思。不知道她是
為我感到驕傲?還是更清楚體會到與我的疏遠?
曾經手拉著手共同生活、如此緊密親近的嬤孫,在我到外地上國中之後,一晃眼十幾年,
我的茁壯成長與她的蒼老衰弱,就像兩輛分道揚鑣的火車,各自駛向再也無法交會的終站
。
這之中的龐大差距,遠遠不是我偶爾假日的探望、逢年過節的送禮問候所能夠彌補的。
即便如此,我現在還是盡力向奶奶解釋我書中故事的情節,但意義不明,或許我是想讓她
更加理解這個故事的有趣地方,又或許我想要藉此逃避自己與她之間無法彌補、所謂成長
代價的疏遠,再或許,我就是想多陪她聊聊天而已。
年紀越大,每次回奶奶家時卻是越感詞窮。當我們關心完彼此的近況之後,就剩下一片困
窘的沉默,年歲與生活的差距,讓我們常常找不到共同的話題。
而現在用我的小說當作媒介,我們難得可以像朋友一般談笑風生。而我也才從中發現,我
的奶奶很可愛,她有著一顆年輕的心。
聊完小說之後,奶奶帶著我上二樓的陽台,那裡擺著兩張木質躺椅與茶几,坐臥在躺椅上
,眼前盡收山下小而寬闊的城市風景。
「奶奶,你這裡的View真的很棒,每天下午坐在這裡乘涼泡茶,感覺很悠閒阿。」懶洋洋
地躺在椅子上的我喝了一口阿雅泡的茗茶,有些欣羨。
「你們那麼有心,花那麼多錢為我買房子,風景當然好啊。」奶奶也點點頭,目光放在遙
遠的山外,「不過一個人老是坐在這裡看著一樣的風景,久了還是會有些無聊啊。以前在
鄉下的房子雖然舊了點、小了點,但至少街坊鄰居大家可以聊聊天,唉,還是會想念從前
的老家。」
「奶奶,你就當作來這裡度假啊,等之後妳身體好一點,看我還是爸爸再找機會帶妳回老
家住個幾天。」我安慰著她,不過話雖如此,但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時間大家能夠撥空陪
奶奶回去,況且久未整理的老家也不適合奶奶再回去住了。
我們常常向老一輩的長者以「改天」、「以後有空」的辭彙作為應允,卻不知道對來日無
多的他們而言,這無疑已是一種婉拒。
其實我們或許只是佯裝作不知道,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有工作、有朋友、有愛情、有
自己的家庭、有起伏的喜怒哀樂,這些都讓我們成了人生時鐘裡的小齒輪,被碾壓驅動著
沒有更多的餘裕,才會讓該有的溫柔都成了奢求。
「你爺爺還是走得太早了。」奶奶輕輕嘆息,淡淡的喃喃。
我假裝沒有聽到這句話,只是拉著奶奶的手,輕輕拍著她的掌背,而我所撫觸到她的摺皺
都是一段段的訊息,可以拼湊出許多令人懷念的過往。
與情人第一次的牽手總讓人臉紅心跳,而跟奶奶拉著手,我卻不免擔心這會不會是最後一
次。
山下的城市川流,山上的嵐風無語。
晚餐時間,阿雅準備了滿桌豐盛的料理,已經相當融入台灣生活的她,煮菜手藝也相當道
地,但她謙虛地直說是奶奶指導有方,奶奶聽得笑瞇瞇的。
為了慶祝奶奶生日,小陳也特地下廚做了一道印尼風味的辣烤雞腿,奶奶雖然咬不太動肉
,但也直豎起大拇指稱讚。
「來,你最愛吃的豬腳!」
我才一拿起碗,奶奶就像怕我吃不飽似地拼命幫我夾菜,也不管我吃不吃得完,逕自在我
的白飯上堆起一座小山。
「唉喲,奶奶妳夾太多了啦。」
我和奶奶都開懷地笑了,在奶奶家裡,我永遠都是被呵護備至的小孩。
晚餐席間,我注意到奶奶的旁邊空了一個座位,多了一副碗筷。爺爺已經走了好幾年,但
與他結婚六十多年的奶奶為他煮了一輩子的飯,直到現在還是習慣幫他準備碗筷,留個座
位給他。
我看著牆壁上懸掛的爺爺遺照,想起以前爺爺的話不多,大家一起用餐時也是和現在一樣
安安靜靜地,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餐後,阿雅切了一盤我今天帶來的蘋果,我和奶奶在客廳邊吃水果,邊看著奶奶最愛的鄉
土劇。
「奶奶,我看我今天在這裡住一晚好了。」電視廣告的空檔,我突然跟她提議。
「喔,好阿,你的工作不要緊嗎?」奶奶的眼睛似乎發著光。
「唉呀,我們這種算是自由業,很ok的,我再跟編輯說我外出取材就沒問題了。」
「好喔,那我快點請阿雅幫你樓上的房間整理一下,棉被不知道有沒有先拿出來洗過了。
」奶奶忙著起身要到樓上去看。
「奶奶,不用忙了,我有床就可以睡了,很簡單的。」我笑著,我喜歡看奶奶現在這樣,
帶著心滿意足微笑的忙碌樣子。
「寶寶,你能來陪伴奶奶,我真的很開心。」
奶奶淡淡說著,留下執意要上樓整理房間的背影。
我看了半晌說不出話。
奶奶睡得早,十點關掉電視後她就準備就寢了,我獨自到二樓客房休息。
洗完澡後,我撥了通電話給編輯,想取消明天的例行性的出版社會餐,但電話怎麼樣都撥
不出去,山上收訊竟然差到一格都沒有,還好奶奶平常沒在上網,也習慣用市內電話,不
然光行動電話沒收訊這點這裡就不適合人居了。
躺在床上的我沒手機可滑,當慣夜貓子的我沒過十二點根本毫無睡意,正無聊時剛好看到
床頭櫃的那本相冊,於是我打開了二十多年的回憶。
裡頭有我和妹妹的小時候,我們在奶奶家長大的點點滴滴:我看到像猴子般剛出生的自己
,光溜溜地被奶奶抱著在紅色大臉盆裡洗澡;看到我穿著一條紙尿褲在奶奶老家的客廳地
板爬行玩耍;看到妹妹抱著娃娃坐在爺爺懷裡,平常嚴肅寡言的爺爺難得露齒微笑;看到
好年輕的爸爸媽媽抱著我吹生日蛋糕蠟燭,旁邊坐著不過五十多歲年紀的爺爺奶奶;我看
到我穿著國小制服,臭屁地拿著人生第一張獎狀跟奶奶炫耀;我看到我和妹妹坐在爺爺的
機車上,那是個大家都還不用戴安全帽的年代;我看到許許多多,也許當時年紀太小還無
法記憶,但卻實實在在經歷的過往,以及更多我所懷念的純真年代,和奶奶那麼親近的時
光,彷彿一伸手就可以觸及。
翻閱過去的剪影,而我的視線卻漸漸起了模糊的霧。
快三十歲的大男人沒有哭,只是太過思念這一切。
隔天,我起了個大早,告訴奶奶我的瘋狂計畫。
「奶奶,我要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我面帶愁容。
「寶寶怎麼了,昨晚睡得不好嗎?」奶奶連忙關心地問。
我搖搖頭,深吸一口氣。
「奶奶,我決定要在妳這裡白吃白喝一陣子了。」我笑了,古靈精怪地做了個鬼臉,逗得
奶奶也跟著發笑。
「奶奶可以嗎?我可以賴在這裡嗎?」我故作哀求。
「傻寶寶,你永遠住下來也沒有問題。」奶奶摸著我的頭,笑得很有深意。
「一言為定喔!不過奶奶你放心,我不會遊手好閒的,我留在這裡也是為了工作。昨天晚
上我在房間翻到我跟立芙小時候的照片,突然想到一個很好的小說題材。」我比著奶奶,
得意地說,「我決定要來寫妳的故事。」
「我的故事?」奶奶揮手,一副「賣鬧阿」的表情,「我那麼老了是要寫什麼啊?寫出來
的東西不會有人看啦!」
「哎呀,奶奶我寫的東西沒人看又不是新鮮事。」我自嘲地有點可悲,「重點是,我想要
了解妳的故事。」
是的,奶奶從小看著我和妹妹長大,對於我們二十多年的人生瞭若指掌,但我對她的過去
卻是一無所知,好像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就是我的奶奶,這般理所當然的存在與定位,但
事實上她也曾經有她年輕的時候,擁有過許多成長中的悲歡離合,我卻沒有過問,也從未
傾聽。
於是我拉著奶奶的手,在二樓陽台坐了下來,外頭的山風習習,我和她一問一答,慢慢拼
湊出我想像中,奶奶年輕時候的模樣。
「妳跟爺爺是怎麼認識的啊。」
「沒有什麼認識阿,就聽父母的話就結婚了。」
「所以結婚那天才第一次見面,這樣不會太刺激嗎?」
「那時候大家都這樣啊。」
「那你看到爺爺有覺得他帥嗎?」
奶奶摀著嘴笑,沒有回答。
「所以你們第一天見面就一起睡覺了?」
「你問這個什麼問題!」
奶奶笑得更厲害,還用手輕輕打了我肩膀一下。
從上午到黃昏,再到山下華燈閃爍,我從來不曾跟奶奶聊過這麼久的天,也從來都不知道
我最親近的家人們,曾經有過那些真實的過往。
現在正經八百的老爸在高中時竟然是不良少年,在外頭逞兇鬥狠,結果回到家裡頭被奶奶
罰跪了整晚差點腳要廢了。對我們始終慈祥的爺爺原來也有過一段不回家的日子,聽說我
的出生才感召他回歸家庭幫忙帶孫子,價值觀翻轉的他那時成天載著兩個可愛孫子四處炫
耀。奶奶曾經種過田、曾經在市場賣過蚵仔,也曾經開過小雜貨店,胼手胝足地支撐起這
個家庭,那個年代持家的辛苦,實在是我所無法想像的。
奶奶就寢後,我回到二樓房間,坐在梳妝台前,用紙筆整理下今天奶奶口述的歷史。我們
家庭的歷史,需要我們自己記載與傳承。
然後我瞥見了那個放在梳妝台旁邊的小盒子。
那是個精美別致、暗紅色的絨布盒子,我認得這個盒子,我記得小時候奶奶有讓我看過裡
頭一次,她說這是她的珠寶盒。
我打開它,裡頭放著一些奶奶捨不得佩戴的黃金珠寶首飾,我拿起裡頭一對黃金戒指,還
記得當時奶奶告訴只有六、七歲的我,等我長大娶老婆的時候會把它送給我。
—結果我現在都快三十歲了,卻還是失敗的孤家寡人。
我苦笑,放下不知道要多久才會戴上的戒指。
盒子裡頭還有一張照片,以及一封信。
照片是妹妹國小畢業的時候,爺爺、奶奶跟我們全家人一起出遊,大家在遊樂園噴水池前
的合照。
我對於那次的出遊還有印象,很難得看見爺爺奶奶跟我們一起坐上燈花燦爛的旋轉木馬。
翻過照片背面,留著妹妹筆跡的一行字。
「奶奶,我們永遠愛你。」
這小妞平常粗聲粗氣像個男人婆,沒想到竟然有這麼感性的一面,我泛著微笑,她不知道
什麼時候偷偷送了奶奶這張肉麻照片,應該是怕被我取笑才不敢張揚。
但我看到那封信卻愣住了。
信封上寫著:「給親愛的奶奶」。
我認得自己的筆跡,但我卻沒有印象有寫過信給奶奶。
莫名怪異的感覺湧上,我連忙取出裡頭的信,展開一頁的密密麻麻。
是我的字,是我寫給奶奶的信。
但卻也是我非常肯定,從來都沒有寫過的信。
「親愛的奶奶:
我現在才發現,自已竟然未曾寫過信給您。我已經寫了好幾本書,寫了上百萬的字,
卻不曾為您寫過什麼感謝的隻字片語,直到您已經離我們而去的此刻,我才猛然驚醒,奮
力追寫著這封信,卻已經不知道您是否還能收到,是否還能閱讀到我對您的感謝。
您在病房的那段日子,我很想時時刻刻守在您的旁邊,卻又捱不住每天見到您逐漸消
瘦的病容,我知道那是生命流逝的倒數訊息,我也知道雖然您好一陣子前就在嚷嚷自己的
時日無多,但我知道您其實是相當避諱死亡的。爺爺還在的時候,您跟他的話不多,二老
常常就在家裡默默無語,但我們送他出殯那天,我看到留在老家的您,雙眼含著數不清的
眼淚。我知道有些情感並不需要透過話語表達,但也懷疑有些情感如果從來不說,對方是
不是感受得到?我想那時送爺爺最後一程的您,不知道心裡是否也有一樣的疑問?
我常常看到西洋電影裡的家庭成員,他們總是可以大大方方地擁抱、親吻說著我愛你
,他們總是不會吝於也不會羞於表現他們的愛。我很羨慕他們這般的情感表達,但我卻始
終跨不出那一步,甚至在最後那晚,我們都守在您的病床前,在您還有意識的最後幾分鐘
,我最多還是只能緊握住您的手,竟然連一句我愛你都哽咽地說不出來。
我愛您,奶奶,我真的很愛您。謝謝您辛辛苦苦地拉拔我長大,也請你原諒我的不孝
,在我上大學後,尤其是出社會的那幾年,我總是有各式各樣忙碌的理由不回去老家探望
您,事實上,我也是相對害怕每次回去時您興奮期待的眼神,以及我匆匆離去時,您所不
禁顯露的失望神色。我知道我有自己的生活圈,注定是沒有辦法時常陪伴在您左右。但每
每我都告訴自己,我以後會努力空出一段時間,好好地、完整地去陪伴您,到最後卻是根
本等不到那段時間。在最後的那幾個月,您依舊還是一個人孤獨地守在老家,時常看著門
口的稻田發愣。每次想到這個光景,我的內心就會自責不已,您在我最幼小無助的時光是
如此地疼愛我,而我在您最蒼老體弱的年紀卻狠心地選擇遺忘,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如果有來世,我希望您能來當我的孩子,下輩子換我來照顧您。如果沒有來世,我也
希望您能夠順利與爺爺相會,希望總有一天,我們大家一起到那個世界團圓。如果不幸人
死後就是一乾二淨,什麼來世天堂都沒有的話,我也會在往後的人生永遠記得,自己是何
其幸運,能夠擁有過您的愛。
奶奶,謝謝您,願您一路好走。
立寶 敬上 」
信裡的每個字,都刺得我頭皮發麻。
我絕對不曾寫過這封詭異的信,上頭卻一筆一劃用我的字跡清楚寫下,關於奶奶早已經死
去的訊息。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眼前的怪異書信惹得我心裡發毛,我連忙抓起行動電話想打給
老爸問個清楚,才想起這裡該死的沒有任何訊號,甚至連我撥打緊急電話,也是完全不通
,我想不到台北市有什麼鬼地方會發生這種情形。
我焦急地在房間裡踱步,試圖告訴自己要冷靜,先整理出目前的狀況再想對策,但當我發
現自己對於昨天下午開車上山之前的事情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時,冷汗早已經爬滿我的身
體。
我是怎麼上山的?我從哪裡出發?我是去哪裡買到立芙交待要買的香水百合?我自己又是
去哪裡買了一籃富士蘋果?
沒有印象,我連一點枝微末節都想不起來。
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事情顯得非常不尋常。
身為一個想像天馬行空的作家,我的心中已經浮現一個不太妙的推論。
於是我決定離開這裡。
我匆忙收了行李,躡手躡腳地下樓。
然後我徹底叫出聲來。
「啊阿阿!!!」
客廳沒有開燈,漆黑地只有窗外的月色。
只見小陳跟阿雅一左一右站在奶奶的房門前,雙手垂放、面無表情地站著,毫無生氣地站
著。
那模樣,讓我想到擺置在靈堂前紙紮的金童玉女。
於是我忍不住恐懼從喉嚨竄出,抓著行李破門而出,顧不得小陳及阿雅瞪著我的冰冷眼神
,顧不得我的驚叫聲一定吵醒了奶奶,我只管拼命地往外逃。
我發抖的手開了車門,準備開車逃跑時,鑰匙卻怎麼都轉不動,然後我又再次失聲尖叫。
昏暗的月光下,我終於看清楚這竟是一輛紙紮的轎車。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跌出車外,尤其聽到奶奶的呼喊。
「寶寶,你要去哪裡?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出們呢?」
奶奶蒼老的聲音在此時的深夜裡聽來直讓我哆嗦,我不敢回頭望,硬是撐起腿軟的腳,沒
命地往山下逃去。
我瘋狂跑著,不顧一切地只想逃離眼前的恐懼。
所幸耳旁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喘息及心跳聲,沒有奶奶的呼喊,也沒有其他人追趕的腳步聲
。
終於眼前出現了那條長而筆直的陡坡,我認得那就是下山的路。
我連忙跑步下坡,打算到公路上攔車求援。
然而卻跑沒幾步就停了下來。
因為我看不到那條陡坡的盡頭。
我只看到陡坡之外的區域,是一片漫無邊際的火海。
我不知道怎麼描述眼前的景象,總之這個世界似乎以陡坡為邊界,再過去就是無窮無盡的
熊熊火海。
沒有溫度,不會灼熱,卻也永遠不會熄滅,這片火海徹底包圍住我所身處的異界。
「寶寶,別鬧了,我們回家吧。」
奶奶在阿雅跟小陳的陪伴下,緩緩走到癱軟在地我的面前。
她依舊是慈祥的笑容,對我伸出那隻拉拔我長大、滿佈皺紋的手。
我仔細瞧了眼遠處奶奶的別墅,果然是一棟紙紮的華房,就像站在奶奶身旁的阿雅跟小陳
一樣,在我醒悟之後,他們也都現出了紙紮的原形。
「奶奶,對不起,我們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人了。」
我沒有握住那隻象徵無盡慈愛的手,我猛地爬起,大力跨步,孤注一擲縱身跳進那片無邊
無際的火海。
「哥,你看,最近的金紙店真是不得了!」黃立芙指著金紙店擺放的各式紙紮物品,看得
是目瞪口呆。
只見上頭的商品琳瑯滿目,隨著時代進步,金紙店推出了紙紮智慧型手機、紙紮悠遊卡、
紙紮平板、紙紮直升機有的沒的一大堆玩意,其中一個紙紮人偶馬上吸引到黃立寶的目光
。
「紙金孫。」
黃立寶唸了上頭的商品名稱。
「芙仔,我們買這個去祭拜奶奶吧。」
「可以啊,當作奶奶的生日禮物。」
「那要買男生還是女生阿?」
「當然是男生阿,你是長孫耶,你有責任要好好陪伴奶奶!」黃立芙吃吃地笑著。
離開金紙店,黃立寶兄妹坐上父母的車,前往位在市區大約半小時車程,位在山腰上的奶
奶墓地。
墓前,黃立芙放下一束香水百合,她說它的花語是「偉大的愛」。黃立寶則擺了一籃蘋果
,他知道奶奶生前最愛吃富士蘋果。
點上香柱,清煙裊裊,無聲也無盡地訴說與傾聽。
山風徐來,祭拜完的黃立寶站在奶奶的墓旁,眺望著山下小而寬闊的城市風景。
「哥,媽媽他們也都拜好了,你剛剛買的紙金孫要不要燒啊?」
「好啊。」
金紙爐裡火光翻動,焚燒著人們與另外一個世界聯繫的意圖。
「哥,你覺得奶奶收的到我們燒給她的東西嗎?」黃立芙看著火光灰燼,忍不住問道。
黃立寶沒有馬上回答她,而是拿著「紙金孫」,闔上眼,嘴裡喃喃說了些話,像是寄託什
麼似地,慎重地將它放進了火堆中。
「我們的思念,奶奶一定收得到。」
終於離開火海之後,我全身髒兮兮的。
只見奶奶他們還在原地等我,奶奶臉上的笑容,就像是在看著當年愛在田裡玩爛泥巴,把
自己弄得髒兮兮的調皮小男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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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不帶劍。
這是第19個罐頭,每次到打結尾感言的時候,我才驚覺又過了好一段時間。
當然要感謝大家對於《恐懼罐頭》不定期、龜速更新的包容,
不過這也提醒我自己,時間是一直在前進。
所以該做的事還是趁早去做吧。
每則留言我都會仔細閱讀,都是我創作最棒的回饋。
謝謝你們,期待下次製造罐頭的時刻!
不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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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臨,不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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