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的故事?】
她一直在這個地方,淅瀝瀝的雨天才會出現。
偶爾,身影會不小心入了來遊園遊客的鏡,總是遠遠的、在荷枝扶疏與花瓣嫣紅之間,從
雨霧裡看見她的影子;雨大的時候甚至可以直接肉眼見到,就遠遠地站在紅木橋上,纖弱
的身子,一襲白底黃花的旗袍,烏黑的髮挽著髻,撐著一把木色帶朱的紙傘;但奇怪的是
只要一走近,便又見不著了,像雨煙中的蜃樓。
「魏家花園裡有個穿旗袍的美麗女鬼。」人們總是這麼說,爭先恐後地在討論區上發佈交
流著照片,往往都是個淡淡的、遠遠的影子,就算畫素再怎麼高檔的相機,也常常只是因
為偶然拍照,將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後,依然只見得著隔了層毛玻璃般的身影。
有關這個女子是很神秘的,有人說她很美、有人說她很醜、有人說她是古代為情跳荷花池
的魏家某代先祖正室(也有版本說是卑妾或丫頭),總之網路上總是會有人信誓旦旦地為她
捏造各種身世及背景。偶爾被拍到的身影太過清晰,還有人說她不是鬼、而是魔神仔──
她其實不太明白那是什麼,但總是下意識地無奈自己才不是那種程度的東西。
比較有趣的是偶爾會有所謂自稱高人或法師來渡她,還很聰明的專挑在雨天來,她閒暇時
也就空出一隻手陪他們玩玩,不出幾刻鐘就能讓他們挾著各自法器落荒而逃;久了以後倒
也沒什麼人來惹她,這園子還是照常運作,依然故往的相安無事很久。
魏家其實可說是家道中落了。
天氣好的時候,她就待在內房,陪老奶奶說話。
老奶奶年紀很大了,按人類的說法,八十幾?或九十幾?時間對她而言沒有意義。
老奶奶的丈夫已經仙逝,唯一一個兒子結了婚、帶著老婆小孩在城外工作生活,早些年這
園子奶奶還能一手打理起,這幾年身體差了,兒子動起念頭把園子開放為對外觀光用,只
留了個很小的裡屋給老奶奶和幾個傭人守著,幾年之後自己在城外另外買了房子快活,幾
乎沒回來見過老母親的面。
在老奶奶身體差到只還能佇著枴杖走到池邊的時候,有一回散步完正要走、突然一轉頭對
她:「姑娘,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去?」
她獨自坐落在芙蓉花叢間,抬起頭時臉是訝異的。「您見得到我?」
「見得到,雖然不知道妳來了多久,但很久以前就見得到。」奶奶拉了拉肩上的襖子。「
見過妳之後,池子裡的芙蓉終年沒有謝過。」
寒風掠過水池,捲起冰寒刺骨地冷,老奶奶招她進屋裡坐,為她生了爐火燒了茶,吩咐下
人那晚在房裡多備雙碗筷。
下人用很莫名的眼神看著老夫人,老夫人只是擺了擺手:「別多事,老人家偶爾總是會有
些貓毛。」
傭人還是照辦,有幾天家裡紛紛耳語著老夫人見到老爺子了,沒準一陣子就跟著去。
她遠遠聽在耳裡,微微地勾了勾唇角,另外聽著老奶奶在一旁緩慢而熱誠地為她挾菜。
她推卻遞過來的碗,很歉意的笑笑:「其實我不吃這個的。」
「吃得了嗎?」老奶奶沒多問,只是一個勁地又為她挾了一筷子。「陪老太婆吃個飯吧,
只是難為妳跟著我吃素……很久沒跟孩子吃飯了,一個人、沒味兒。」
「沒關係的。」盛情難卻,她也就很乖順地動了筷子。「吃素,好,我平常也大多食花氣
。」
「就只吃那種東西?」老夫人的語氣倒是非常自然,精神很好似的吞了口飯。
「……偶爾也吃吃特別的東西。」她的眼底隱隱流過一道金光,低笑。
浪跡數百年的她,那一陣子就在老奶奶的園子裡留了下來。
時間與空間對她都沒有意義,魏家花園就是她浪跡的過程中一個中途靠站而已。
老奶奶也就是她抒發一點微薄寂寞的工具,平常的時候,就攙著、服侍著、陪著她說話,
像個親生女兒般照顧著老人。
老奶奶確實也把她當女兒看,寵著、牽著、寶愛著,只是看在外人或下人的眼裡,這個總
是對著空氣做動作及說話的老主人就越發怪異了。
大家都認定老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五年不到的光景,老人家已
經下不了床,整天躺在床上夢囈似的叨念。
傭人總是在房門一闔後嘁嘁噈噈,有時候仗著老奶奶耳朵不好,連聲音都不壓:「老奶奶
又在自言自語了。」
「都不知道在跟誰對話呢,還說得煞有其事,真是怪毛的。」
「噓,少說點,小心傳到她兒子那裡,又要有多少麻煩……」
「她那在外地逍遙的兒子?唉不是我要說,一年他回來看過一次沒有?彷彿把老媽媽放著就
一切都沒事兒了般,我要是有個這樣的兒子可真不知是祖上損幾輩子陰德……」
「可不是,看老夫人那狀況,誰知道挨得了多長……」
「嘁、少說點……」一票傭人的聲音又漸漸遠去。
她默默的聽著,其實沒真上心,畢竟老人日常生活打理還是得靠那些下人幫著,她可不想
把那些婆子們給嚇跑了。
況且他們說的也沒錯,看著床上躺著的老奶奶,皮膚薄弱缺血色、病氣鬱積全身脈絡,眼
前的老人已經病入膏肓,現在還是帶著夏氣的九月呢……卻明擺著不到入春就差不多該去
了。
她沒有特別感傷,只是遺憾,她一直都僅可能的把自己小心隱藏起來,偶爾真有幾個能接
近她的人類,她也一直都淡淡的、維持著一種掛心但不動情的距離。
畢竟人類的生命對她而言實在是太短了,不要有開始,就不會結束。
所以她除了陪陪老奶奶說話之外,閒暇娛樂就只是在花池邊轉轉,偶爾刻意或無意地在觀
光客的鏡頭裡顯個像,然後聽到遠遠近近一片見鬼了的叫喊。
「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
一個下著暴雨的正午,她坐在石台上望著池面上芙蓉被打的顫顫巍巍,身後有個男人出聲
:
「這出自高濓的玉簪記,是很美的曲子唷。」
轉頭一看,那男人撐著一把很小的灰色雨傘,在臨冬的秋雨下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上衣,
襯得那把過肩的髮絲在雨中依然黑漆似的亮,手插著牛仔褲袋,悠哉似站在樹下看她。
她笑了笑,一偏頭。「是嗎?公子何不唱來聽聽?」
「要我唱,妳給得起價碼?」男人勾起唇角,很沒有溫度與情緒的笑容。
她也只是柔和地回笑。「我從不和人類做交易。」
男人無神的雙眼中終於燃起一絲興味。「很有趣啊…初次見面,花魔小姐。」
「見過公子。」
男人環顧了一下池子。「妳總是在這個地方。」
「我只是愛雨。」她伸出一隻手,掠了掠濕透的額髮。
「嘛……我接到的消息是,妳好像已經留在這裡很久了。」他換了隻手拿傘,眼神卻一直
沒離開過她。「雖說一地駐一魔,但妳畢竟不屬於這裡。」
「能讓驅魔師親自造訪交手,深感榮幸呢。」她從石台上翩然而下,輕輕地退後了兩步。
「但…倒想問問小女子是做了什麼,非得讓公子親自出馬伏侏?」
「妳不用特別做什麼,但因為我存在,所以妳是我的工作。」男人偏了偏頭,揚起淡淡歉
意的笑容。
她的眼神一抹淡淡的凌厲。「我不傷人也不殺生。」
「所以我只做一次警告,妳可以離開的。」男人只是瞇起了眼睛,唇邊勾起不變的笑,左
手伸直了在她眼前,竄出一抹淡藍色的光。
她幽幽地盯著他的手,眼底流轉著金色的光芒。
半晌抬起頭,渴求而無畏地望著他:「我等著老夫人大限期至,事後必定伏首驅魔師的火
焰之下,只求公子法外開恩。」
男人的笑容消失了,但也收回了手:「…妳其實可以不用這麼做。」
「我什麼牽掛都沒有,老夫人是現世唯一記得我的人。」她微笑,在雨中看來有些許愴然
。「安安順順地陪她度最後一程,只是我最大的心願。」
男人凝視了她一會兒卻什麼也沒說,轉過身就撐著那把小小的灰傘走了。
「……謝過公子。」她嘆了口氣,轉身回到那個充滿了病氣與中藥味的內房裡。
時序入冬,老夫人喊疼的頻率越來越高了。
傭人急急打電話給老奶奶的兒子,說不能再這麼拖著了,那人就也只是帶著妻子小孩來看
了一眼,花了錢請了看護及設備,然後又風風火火離開了。
彷彿砸了錢請了人,意思就到了,就可以合理地把所有良知投注在那自以為的心意中,正
大光明地彷彿已經盡了最大的孝心。
入夜,看護在一旁睡了,生命徵測儀在老奶奶床旁虛弱地顯示著血壓與心跳,
偶爾機器會不規律地跳著,伴隨著老奶奶的呻吟;大概是已經聽得很習慣了,看護在邊上
睡得很好,一動也不動。
「老奶奶,」她挨進了床邊,冰涼的手貼在老人發痛的胸口。「很疼嗎?」
「痛啊…很痛的,實在是想叫它別再這樣痛下去了。」老人家皺著眉,連心念都已經很吃
力。「有沒有什麼辦法…幫幫我吧?」
她搖了搖頭,很老實地。「這,已經無法治了。」
「很痛啊,就像每一秒都有刀刺在骨頭上的痛。」老人吃力地抬起手,覆蓋著她撫摸著她
的手掌:「幫幫我…姑娘……」
「它已經跟妳的血脈相連一塊,拔出來的話會死的,這麼做也沒有關係嗎?」她說得很平
靜,確切而平實。
「活著也是拖著受罪啊……」老人難得睜開眼睛,別無所戀似地說著:「那樣也沒關係,
孩子也不需要我了,我很思念我當家的……」
她握著那雙乾鬆而虛弱的手,靜靜地望著老人。
那天晚上,戶外下著很大的雨。
黑暗遮掩不掉她眼睛裡的金光,將手虛插入老人的胸骨,從那具蒼老的身體裡拉出一團黑
色的、竄動著的瘤似的東西。
然後一口吞了進去,徹底滅絕了這個束縛老人多年的病因。
五年了啊……人類的時間。
其實老人已多活了比她預期還要長的一段時日,通常會這麼近距離看得到她的,若不是時
運極低落、就是已大限將至。
這根纏著她太久,從孤寂的心魔,漸漸養為實質的病魔,已經沒有什麼希望攢在手裡的老
人,本應是快死了的,卻因為意外遇見她這個乾女兒似的牽掛,又硬撐了五年。
「老奶奶,」她看著老人閉上眼後舒展開的眉心,像鬆了口氣似。在吞下那魔後金光也從
她眼底流逝、回到平常美麗的水靈。「再見。」
老夫人在斷氣之前,好像跟她說了謝謝,她沒有特別留心。
看護被生命徵測儀的警示音嚇醒、整屋子一片慌亂中、她靜靜地推門出去,離開時不著聲
色地帶走老奶奶的傘,從此沒再踏進過那個房子。
然後她就一直撐著那傘,待在水池邊,等著那男人的到來。
冬天的腳步遠了,春天又來,當池邊的荷花再度滿開,已經過了六月。
「妳沒有逃。」夏雨,他信步走到池邊,挑了挑眉,很淡的訝異。
「我跟你約定好的。」她闔起傘,站挺到他眼前。
男人將左手伸到她面前,她閉上眼睛,從眼皮底下略見一絲藍光。
「這院子的主人死了?」他問。
「是的。」
「那麼,妳屬於誰?」
閉著眼,她還是輕輕地笑了一下。「我從來不屬於任何人,公子。」
眼前的藍光忽地一滅,沒有等到預期中的疼痛,只有個冰冷的東西敲在她額頭上。
她張開眼睛。
接下他放在她眼前的一條很漂亮的十字項鍊。
「跟我走吧。」男人這麼說,然後轉頭就走。
她持著鍊子呆了好半晌,然後才撐開傘,靜靜地跟上前。
往前走了一會兒,他突然回頭:「啊啦…妳叫甚麼名字?」
她停下腳步,抬起頭。「……」
男人歪著頭凝視了她一會,抿了一下唇:「唔好麻煩,就叫妳芙蓉吧。」
這讓她短短地怔了怔,半晌才訥訥地開口:「…好的,少爺。」
「我叫麗。」他轉回頭。
「是的,少爺。」
「……隨便妳。」他沒理她,自顧自又往前走了,細細的雨絲沾在他那把披肩的長髮上。
雨煙漫漫,她在那樣的水霧中笑了,撐著那把很有年月的油紙傘,跟在他後頭靜靜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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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叫甚麼名字?」第二次在荷花池邊相見時,也是個雨天,老奶奶站在橋頭看著端坐在
橋心上的她。
「……」她撐著下顎轉頭看向老夫人,彷彿也是如此沉默了一下。
「妳總是在芙蓉花間出現,」老奶奶走近她,在她頭上撐了把油紙傘。「就叫妳芙蓉吧,
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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