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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六郎撿到尹凡心的那天剛好四十五歲。九歲的孩子,渾身髒兮兮從畸零山上走下來,嘴
裡含糊地喊著媽媽,活像一隻迷途的小鬼。
江六郎見到這個小孩就知道這是他的劫數,這小孩是鬼山妖孽丟下來的挑釁,宣戰雲中江
家和祂們持續了百年的僵持,將要產生變數。
年輕時的江六郎不信鬼神,更準確的說,他認為靈異妖怪什麼的皆是無稽之談,民智未開
才編出來自己嚇自己的幻想。
江六郎會這樣想不是沒有原因,他家世世代代在雲中鎮做著賣雜貨的生意,店的外間擺著
柴米油鹽等民生必需品,裡間放著神壇法器。雲中鎮的人都知道,收驚算命,看風水還是
觀落陰,凡是牽扯到陰間的事情,通通來找畸零山下的江家就對了。
江家坐落雲中鎮的邊陲,距離繁華最遙遠的山地。傳說畸零山上有鬼,江家祖先選擇坐鎮
於此,就是為了壟斷邪祟企圖下山的道路,保護鎮民安全無虞。
隨著科技發達,日新月異,迷信的人越來越少,江家子嗣願意承接衣缽的也寥寥無幾,江
家沒落,但是這家人的姓名和鬼神卻永遠栓在了一起。
這樣揮之不去的標籤貼在江六郎的臉上,逼著他不得不遠走他鄉。他知道只要待在雲中鎮
,他就永遠只能是一個身分,那就是鎮鬼大仙江天師的傳人。
民國五十五年,江六郎十歲。小小年紀的他,很早就嚐到作為江家人的特殊待遇。在學校
裡,小孩們總是一簇一簇的跟著他,模仿著電視上的古人作揖行禮。
「江天師好,江天師駕到。」走到哪裡,迎接他的都是怪裡怪氣的招呼聲。
受歡迎很好,但是江六郎就不樂意,如果他配合演出,他的學生生活肯定是呼風喚雨。偏
偏江六郎天生倔強又孤僻,身為江家人已經讓他夠煩的了,在家裡成天面對陰陽怪氣的長
輩和問事的客人,學校裡還要被耳提面命自己是個異類,根本就像是有人故意拿著桃花木
劍不斷捅他的腰間,不至於受傷,但是超級惹人生氣。
說到桃花木劍,江六郎又不得不要抱怨。他自小就被強迫著學習各種陰陽法術,明明看不
見鬼,他老子硬每每逼著他對著空氣揮劍比劃,小時候的他還覺得新鮮有趣,懂事後感覺
根本在浪費時間。當其他的小朋友都在外面踢球灌蟋蟀,歡笑聲跨過街道傳到他的耳朵裡
,他看著散落一地的寶貝法器,好幾次差點沒有克制住把它們往外丟的衝動。
所以他發憤圖強讀書,高中聯考考了鎮上第一,趁著老爸在客廳得意洋洋和親朋好友炫耀
兒子好不容易長成十八歲,高中一畢業就可以傳承衣缽的空檔偷偷把志願卡填滿了各地的
師範。他立志成為一名老師,他要用他的方法教育下一代,科學戰勝信仰,是時候從舊社
會走向新時代了。
然後在隆重的授劍儀式之後,他正式成為江家第六代江天師,看著老父親臉上嶄露無遺的
驕傲與笑意,江六郎愧疚了。當晚,他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著趁著月光打包行李,母親沒有
敲門就闖入了他的房間,嚇得他差點沒有開窗戶跳出去。
「六郎阿,明天幾點的火車?」
沒想到母親非但沒有責怪他,還幫他把亂七八糟的衣物疊整齊,再添加了幾件她親手織的
毛衣,和一個塞滿錢的信封袋。
白色的信封袋上印有江家的家徽,江六郎愣愣瞪著這個熟悉的符號紅了眼眶。他想起這是
父親第一個教他練習的字。三歲的時候,手把手的,父親剛勁有力的手引導著他一筆一畫
刻出龍飛鳳舞的「江」字。完成的時候,爺倆都開心的笑出了聲。
爸爸一直都以他為榮,雖然時常板著臉,對他也很嚴厲,叫他書不用讀太好,趁年輕多在
法術上用功,十八歲一成年,就接過家業,光榮祖先。
但是國中的時候他每次拿著優良學生的獎狀回家,爸爸就會假裝毫不在意的放到一邊,再
偷偷收集到他的大書櫃裡,聯考後拿到成績單,紅榜大大貼在佈告欄,走在路上聽著各家
的恭喜,嘴上應著沒什麼,上揚的嘴角和瞇成一條線的眼睛還是出賣了他的竊喜。
如今他要逃,如同背叛這份親情。江六郎知道父親肯定會很生氣,生氣到罵出很多難聽的
話,生氣到吃不下飯也睡不好,又或是生氣到肺病又復發,連夜咳嗽停不下來。但是江六
郎不得不走,他不想當「江天師」,那份血裡帶來的命運就像枷鎖,但是反正他不相信命
運,人生不掙,就只能任人牽著鼻子走。
「爸爸……」江六郎開口就被母親猜到了心意。
「老頭子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會跟他好好說,你們父子都是硬脾氣,但是無論如何他愛你
,你只要記得這件事就好。」
於是天還沒亮江六郎就搭上前往台北的火車,他目送家鄉遠去,感傷也留戀,但在心裡暗
暗安慰自己,沒事的又不是一去不返,半年後學期一結束,他就要回來負荊請罪。跪著磕
著,說什麼也要父親原諒自己。
可江六郎萬萬沒想到他這一走就是十五年,父親一句「死前都不想見到這個不孝子。」讓
他再也回不了家。於是他在燈紅酒綠的大城市裡流浪,交了很多朋友,嘗試了幾次愛情,
並如願在一所明星國中當了好幾年的理化老師,事業上的的確確擺脫了江天師的名號,過
上再平凡不過的「正常人」的生活。然而夜深人靜時百般無聊,他卻開始在紙上反覆畫著
不同的符咒,那本被母親偷偷放進行李箱裡的八卦陰陽譜早已被他翻爛,那些父親日日夜
夜叫他熟練的功夫成了他思鄉的工具。只有把頭埋在散發淡淡檀香的符紙裡,或是空著手
在空蕩的套房裡獨自踏著驅邪的舞步,他才能假裝父親能夠明白,他沒有放下被教導的功
課,還是一個合格的江家孩子。
他對父親的孺慕之情,直到父親嚥氣之後很久很久,都不曾改變過。
民國七十八年,江六郎三十三歲,夜半時分,他從噩夢中驚醒。夢裡母親面容枯槁,骨瘦
嶙峋,哭喪著臉,搖著手叫他過去。
「六郎,回家吧。」
母親的呼喚和急促的電話鈴聲融為一體。江六郎翻身拿起話筒,電話那一頭傳來母親病危
的消息。
江六郎連夜就趕回家鄉,回家的時候只見母親已經被整齊的放在冰櫃裡,旁邊父親垂手而
立,表情無助空虛。
頓時間,江六郎後悔極了自己的任性,顧不得父親對他離家的恨意,衝過去就抱著年近七
旬的老人放聲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明明有千言萬語,吐出來的,全都是懊悔不已。
失去母親的父親如同被抽去一半的靈魂,成天不是發呆就是嘆息。江六郎自然而然接手了
家裡的小生意,也重啟了「江天師」的職業。
「六郎阿,我不行了,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教你,你不想當天師也沒關係,這香火就斷在我
這裡。爸爸死後遇到列祖列宗,跟他們一個一個磕頭便是。」
父親大多時間渾渾噩噩,偶爾清醒的時候就會拉著他的手,邊說邊哭泣。
父親變得很老很老,再也沒有以前不怒而威的氣勢。他哭的時候很安靜,安靜的就像從眼
裡流走的就是他的生命。
「你媽媽活著的時候總是勸我,說小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想當天師就不當吧,如
果不行我去收個外姓當徒弟也行。我就是不聽,朝她發脾氣,她很難過,我也很難過,所
以她才會悶出病來,倒下之前還說是小病,也不去看醫生,沒想到跌一跤,人就沒了。」
父親的懊悔也是江六郎的心結,他知道自己這一生任性夠了,接下來的每一天都要守在父
親身邊,寸步不離。
可惜兩年不到,父親也撒手人寰。那天陽光明媚,江六郎才幫鎮上的一個孩子收完驚,從
雜貨店點完貨一圈回到院子裡,父親坐在輪椅上,膝上擱著一本日記,垂著頭,彷彿睡著
一般安詳,卻沒有了呼吸。
自從回家之後江六郎就發現父親有寫日記的習慣。縫線的宣紙冊子,小楷毛筆沾著墨條磨
製的
墨水,一絲不苟的,父親的字還是如此蒼勁大氣。
一直以來江六郎都以為父親紀錄的是他的工作和對母親的思念,如今走近一看,藍色的封
面上寫了幾個大字。「給我兒 六郎」。他忍不住潸然淚下。
「你要記得,無論如何,你父親都是愛著你的。」江六郎想起了母親的話。
「天師渡人,化劫,違背天命,所以作為交換,生命中必有缺,要不殘疾,要不貧困,或
者妻離子散,孤苦伶仃。」這是道士入門的第一課,年幼時江六郎讀到,不以為意。
就跟他輕怠陰間的所有規矩一樣。
但是如今,也許是年紀漸長,又在人世間歷練了不少時間,江六郎突然的開始相信命運,
說是相信更貼切地說是不再願意冒險,也更清楚了自己的使命。
「爸爸,請你在天之靈看著,江家第六代江天師六郎,會做好我該做的事。你若碰到江家
祖宗,請拍著胸膛對他們說,你兒子不但會讀書,也能當個好道士。」江六郎拿起牆上一
把紅得發亮的桃花木劍,那是他家祖傳的法寶,也是那天授劍之後,江六郎沒有帶走的重
擔。
他反覆擦拭著布滿灰塵的劍身,小心翼翼,直到陳年的木頭又透出了奇異的光輝。那是一
塊上好的桃木,難得一見的珍品,據說江家天師歷代用它斬妖除魔無數。但是那些都不重
要,江六郎握上結實的劍柄,彷彿又回到了三歲時候,父親的手掙緊緊握著他,一下一下
,威武無懼的舞出劍花,揮砍著空氣,如同勇士,披荊斬棘,陰間陽間,鬼魅魍魎,所向
披靡。
民國八十年,大家樂盛行,畸零山上默默無名的陰廟「邋遢姑」一時之間聲名大噪,原本
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地瞬間門庭若市,熱鬧到了連賣香腸茶水的小攤都擺到了江家雜貨
店的門前。接下來的十年,江六郎看著門口來來往往的人群,滿面紅光的上山,滿臉黑氣
的回來,明明黯淡了運氣仍然歡天喜地,江六郎搖搖頭,知道雲中鎮就要有大難降臨。
說也奇怪,自從江六郎接受了天師的職位後便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他的陰陽眼打開,
感應靈異的能力也越來越強。如今有人來求,剛走到門口,嘴還沒開,江六郎就能把此人
的狀況猜得十之八九。
同時,他也感受到了畸零山上妖魔鬼怪的蠢蠢欲動,尤其是那邋遢姑,自從香火漸旺,吃
飽了人氣,變得越來越強壯。
「我們江家就是鬼山的守門員,世世代代,自從我們祖宗鎮鬼大仙和畸零山群鬼一戰,祂
們安分了一百多年,可是我們還是要時時小心,要是放鬼進鎮,免不了重演一場災難。」
江六郎的父親曾經耳提面命,這也是為什麼就算天下太平,他也要江六郎不能懈怠練習法
術。
看來父親的擔憂是正確的,江六郎不免嘆息。如今世代更迭,早就沒有什麼人再提起百年
前的群魔亂舞,禁地畸零山,竟成了人們爭相拜訪的福地。
現在百鬼不出山,人們就自投羅網。江六郎不好說什麼,他江六郎既不是百年前那個德高
望重的江大仙,衝著鬼迷心竅,個個為了發財瞪紅了眼的賭徒,他就是說破了嘴,也扭轉
不了災難的來臨。
唯一他能夠做的,就是守住這山,把每一個試圖蒙混下山的非人都打回去。這很難,鬼扮
成人,鬼混在人群裡,鬼的行為舉止,有時候比人還更加合理。但是鬼就是鬼,他江天師
,必須是鬼的剋星。
直到那天,江六郎草草過完自己的四十五歲生日,才熄燈,就見到窗戶外搖搖晃晃一個小
孩的身影,拖曳著腳步,在沙子地上拉出難聽的跫音。
「沙沙沙。」月光把小小的人形拉得老長,張牙舞爪的,彷彿努力想從門縫裡鑽進來。
「誰?來者何人?」江六郎朝屋外斥喝,迅速從牆上取下祖傳的桃花木劍戶在胸前。「走開
,這裡祢進不來,前面的路也不為祢開,滾回祢的山上安分待著,別想著進鎮去作妖。」
他咬破手指在木劍上行雲流水的畫出一道符咒,移動腳步到門口。
「沙沙沙。」腳步聲的主人似乎沒有聽見江六郎的威脅,仍舊不屈不饒的往前走。
「止步,邪祟,回頭,不然就不要怪我不客氣。」江六郎將手搭在門把上,作出最後的警
告。
「叩叩叩。」外面的東西敲響了門板,一下一下,指甲搔刮發出尖銳的聲音。
「媽媽,媽媽,我要找媽媽,……媽媽在這裡嗎?」虛弱的孩童嗓音帶著哭腔,在寂靜的
夜裡顯得格外淒厲。
江六郎瞇著眼從門縫看出去,穿著邋遢的小孩披垂著糾結的長髮,低垂一張蒼白如紙的臉
,露出乾裂的雙唇一開一合,用難聽的聲音對他呼喚。「媽媽……開門……開門,不要留
我一個人……我怕。」
江六郎看不清小孩的眼睛,又或許小孩沒有眼睛。亂髮下,眼窩應該在的位置被乾涸的鮮
血取代,兩行血淚在剪紙一般消瘦的臉頰上流淌,怵目驚心。
江六郎開門,正準備好要攻擊,小孩輕飄飄的,就往他懷中倒去。
孩子的體重壓在江六郎的手臂,讓他瞬間確認來者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但是除此之外,男
孩的身上沒有一點生氣,和鬼魅別無差別。
作為江家真傳,江六郎看得見人的運氣。凡是活人就有運氣,好運壞運,明明白白寫在臉
上,幸運的人面色紅潤,倒楣的人黑氣籠罩,這也是分辨生人跟鬼怪的依據之一。人有過
去未來,所以臉上的氣色隨時間變換,妖魅作為死物,只存在於現在,所以不帶生氣,沒
有命運。
沒有命運的活人,江六郎頭一次見。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這個男孩的存在,本就像幽靈
一樣,在茫茫人間遊蕩,渡不過忘川水,也進不了輪迴。
江六郎和尹凡心的相遇就是冥冥中的注定,而這「冥冥」,就是喜於操縱人心的鬼山之首
「邋遢姑」隨心所欲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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